1、华宫秋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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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进去时，她正对着铜镜梳理长发。你上前想要接过梳子，她却冷淡地推开了你的手。你讪讪退到一旁等她吩咐。她拈一支水碧色玉簪子往头上比了比，又放下，换了金芙蓉点翠的步摇。她将步摇稳当当地推入发间，一面紧紧盯着镜中的自己，生怕装束打扮有半分不妥。你见她这样，忍不住有些想笑。
果然，她下一句就是“他还没回来么”。
你赔着笑脸回道：“夫人，殿下才刚走了不到一天呢。”
“是么。”她转着自己右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子，咯咯地笑个不停，似乎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太滑稽。笑着笑着，她忽地叹气。“我啊，日子都过糊涂了。”她本就是骨架纤巧的女子，此时端庄地坐在镜前，身上穿的衣裳好看极了，像锦重重的云霞一样。可她太清瘦，你只觉得她整个人都被裙子上次第开着的花儿给湮没了。你一时不知该可惜裙子，还是该可怜穿着这裙子的她。
她坐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是不是要下雨了？”
可不。你来时天色就暗下来，此刻沉沉地压进屋子里，她衣裳的颜色反而越发灿灿地逼人的眼。你殷切地要去为她关窗，她却摆摆手制止了你。你看着她站起身，华丽厚重的裙摆在她脚边迤逦开。她缓步走到窗边，扶着窗框向外张望。好一会儿，她忽地回过头来，冲你微微笑开来：“我方才看见有一片叶子落了，还绿着呢。”
她虽然笑着，眉却轻蹙，双目盈盈如含了晚露，剪出一抹水光。恰在此时，风雨大作，顷刻间她的衣裳就湿了一边。
次日她便病了起来。
起初你不以为意。自从她嫁来成王府中，你就习惯了她隔三岔五小病一场。可这次不同，她在病榻上缠绵许多天，最后的一丁点儿夏天一晃就过去了，转眼入了秋，她也不见起色，一时清醒一时昏睡。
有一天，你端来一碗熬好的汤药，却意外地发现她竟自己坐了起来。她神色茫然，整个人被裹在素色中衣里，看着越发瘦骨伶仃。大概是听到动静，她缓缓扭头，动作僵硬得像是一尊木偶。“是你呀。”她说。你竟分辨不出她话里的悲喜，只见她黑沉沉的眼珠转动，让她显得多了几分生气。“殿下他回来过没有？”
你有些不忍心，故而撒了个谎：“殿下来探望夫人好多次，有好几次夫人还睡着，殿下才没惊动夫人。”想了想，你又补了一句，“殿下要奴婢好好照顾夫人呢。”
这回她笑了，轻轻抚着右腕的玉镯：“你这小丫头编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你见她并不像十分难过的样子，赶快岔开话题：“夫人，不如您先喝了药吧？”她便极好说话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正当你收拾残余时，她忽然说：“要是我死了，我妆匣里的那些首饰你就都拿去了吧。”
你吓了一跳，顾不得尊卑身份，咬着牙嗓音发涩道：“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夫人是要和殿下白头到老的！”
她靠在床头看着你，轻声说道：“是啊，他说过他是爱我的。”
等你将药碗收拾出去再回来，就见她又睡下，似是倦极了。
她的病慢慢见了起色，有一天与你说话说得开心，还一连喝了两碗粥，然而下了两场秋雨，天又转凉了些，即便是你也隐隐觉得身子不爽利，何况是病弱的她。
一天夜里，你忽然惊醒，心里隐隐不安，于是披衣起身。月色过分地皎洁，你交代着守夜的婢女坐在地上汪着的月华中，头一点一点的睡得香甜，而她不在。你忙将婢女推醒，两人一起出去找。
她并没走远。
你找到她时，她正踮着脚尖要折一朵皎白的木芙蓉，身穿的还是夏天里的那件衣裳，袖子被挽起来一截，玉镯子松垮垮地挂在右腕上。她的腰肢只剩下一握，那些华美的花朵像被人掐断了脖子一样，晃荡在裙子上，看上去无依无靠。她扶着细瘦的树枝转脸看你，眉眼间藏着通透的笑意。花朵淡银色的光芒糅在被芙蓉枝叶细细筛过的月华里，最后渐渐在她脸庞晕染开，令人目眩神迷。
“我见月亮太好，不想吵醒你们，就一个人出来走走。”她轻快地说，“我还以为到中秋了呢。”
“中秋……”你听见自己开口说话了，声音嘶哑得不像是你自己，“中秋还要再一个月呢。”
“是么。”她淡淡地回了这么一句，你依旧分辨不出她话里的悲喜。
这一次，她病倒之后再也没起来，很快她消瘦得厉害，腕上惯戴着的玉镯子可以推过手肘。她迷糊时嘴里不停地叨念着什么，凑过去听，原来她在说，“他说过他爱我”。
有一天傍晚时分，她急切地喊你过去，原来是要你把她最爱的那件衣裳找给她。你将衣裳取过来时，似乎见她眼底掠过亮光，然而你随即发现，这只是你的错觉，你看到的不过是她眼中倒映着的裙子的光鲜颜色。她一再坚持，你才扶着她慢慢坐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靠住身后的软枕，竟然就渗出汗来。她将裙子的一角攥在手里，一时笑出声，一时默默垂泪，你也不知道她都想到了些什么。
第二天，你在另一个婢女的惊叫声里醒过来。
她死了。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件衣裳，怎么都掰不开。
来料理后事的老人儿叹着气说只能把衣裳给剪坏了。你一愣，忙追问能不能再试试，老人儿横了你一眼：“抓得这么紧，手指头掰断了都未必能把衣裳取出来。人都没了你还心疼这一件衣裳干嘛？”
你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很快找来剪刀。
缺了一块儿的衣裳被胡乱丢在地上。你忙着打理一干杂事，等想起来时，却发现灿烂的颜色早被人们践踏零落。你不知怎么，心头忽然狠狠一缩，痛得你差点就哭出来。
屋外有喧嚣的人声透进来，你急忙又转身出去。
满院子的木芙蓉夭夭灼灼，从你眼底，一直开上心头。
FIN.
……写完了才想到。关于人瘦得玉镯子可以推上手肘的描写，张爱玲用过。
我真心不是借鉴啊我是以玉镯子为线，写完了才想起来这回事儿的--
不过还是交代一下。
保住了第二人称叙述好开心~\(≧▽≦)/~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华宫秋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