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声》乌追

38、往事惊心

　　我没想到来看枫叶的人会那么多，到了南山公园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这情形显然也出乎尹天明意料之外，他显得局促，“没想到这么多人。”
　　其实我倒是无所谓，本来我从一开始想要看的就不是枫叶。虽然如此却不得不承认，深秋的红叶确实漂亮，这是我在老家时从来不曾见过的景象。
　　晚上跟尹天明一起在公园附近的上海菜馆吃饭，他妈妈是上海人，从小吃惯了上海菜。
　　那是第一次有男生请我吃饭，我也第一次尝到虾子大乌参的鲜香汁浓，红烧圈子的香糯肥腴。其中最难忘的是醉蟹的酒香浓郁，那天晚上不知是因为醉蟹还是因为尹天明，竟让我有种甘愿沉溺其中的味道。
　　只是跟他分开后，我就再也不吃了。因为我知道，纵是再如何鲜香浓美，都找不回当初的味道。
　　后来每隔两三天便能接到尹天明的电话，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就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每回都要等到宿舍熄灯了，我才会放下听筒恋恋不舍地爬上床。
　　有时候我也会打给他，他那时候就已经有手机了，那时的通讯设施远远比不过现在，所以听筒里总是夹杂着沙沙的响声。可即便如此，我却还是能想象得到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抱着课本，走过学校角角落落的样子。
　　这样的暧昧一直持续到第二年，他始终是腼腆的人，我也一样。就算我们可以彼此约定，结伴同行，可是却始终没有人有勇气说出那句话。
　　直到那个仲夏之夜，他骑着单车追在我身后，一遍又一遍地喊我，景年，景年。我把车停靠在路边，他追上前，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他从裤兜里拿出一块几乎要融成浆的巧克力，用那个年纪的男孩才有的单纯质朴，低低哑哑地说，我喜欢你。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那个夜里昏黄的路灯，微热的风，记得他粘腻着汗水的白衬衣跟他通红的脸。我还记得那块融成浆的巧克力，那样甜，是我此后再也寻不到的味道。
　　我就这样一直在梦里又哭又笑，也不知睡了多久，听见电话在床柜上作死地响。
　　我眯着眼，挣扎着伸手去接。电话那头有些吵，过了一会才听到里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我睡了没。
　　彼时我仍旧迷迷糊糊的，半天没听出来是谁，看了屏幕后才知道是林夜。他说：“快，我带你去吃肉骨茶。”
　　我睡得云里雾里，根本搞不清楚他说的到底是肉还是茶。躺在床上挣扎了两下，“...我睡觉呢。”
　　“吃了再睡。廊桥那边新开了家马来西亚餐厅，快起来，我带你去。”
　　我挣扎着将头埋进被窝里，闭着眼睛几乎又要睡过去。林夜却在电话里喊，“别睡别睡，我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就到，你赶紧准备下来。”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一下子睁开眼。再一听，电话里果真没了先前嘈杂的声音，倒是像车驶在路上时呼呼的风声。
　　我欲哭无泪，挣扎着栽进洗手间。我感觉像是还在梦里，洗了把脸才稍微清醒了些。
　　林夜果真很快就到了，我刚洗漱完他的电话便打了进来。
　　我一边把外衣往身上套一边下楼，还在楼梯间就看到林夜的车停在楼下。车里开着灯，他坐在车里，车灯有一下没一下地闪。
　　我拉开车门坐上去，他在扭头的瞬间忽然就笑了，“真干净。”
　　我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又笑，“你不化妆的样子倒是好看。”
　　好不好看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我的黑眼圈一定都快掉到肚子上来了。我困得心慌，使劲睁着眼问他，“咱能不去吗？”
　　“当然不行。”他的语气显得可怜兮兮，“我真的饿坏了。”
　　我指责他睁着眼睛说瞎话，“骗子！你刚才打过来时背后分明有音乐声。”
　　谎言被戳穿，他狡黠一笑，“女人太聪明了不好。”
　　他的神情让我恍惚，印象中的林夜总是无趣，一身深色西装让他显得又严肃又疏远。然而此刻我却忽然发现，他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针织T恤，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就像是学窗时节无数女孩爱慕过的那个高年级男生。
　　我几乎不能分辨眼前的人是谁。与此同时，我却觉得这样装扮的林夜竟好看得叫人发指。
　　车开到廊桥，我也彻底清醒过来。河岸边的一条街全是酒吧，还隔着一段路便听到对岸传来喧嚣的音乐声。
　　上了廊桥，骤然安静下来。餐厅的隔音效果极好，除了能看到岸旁的灯火外，没有任何喧闹声会传进耳朵来。
　　桥上只有三五个餐厅，河岸虽然人潮攒动，桥上却没什么人。可这些生意冷清的餐厅却无一例外都灯火通明，服务员也都西装笔挺，身姿矫健。
　　桥上的餐厅以它的价比金贵隔绝了这个城市大多数人，我一向都知道这里贵，但是没想到会贵得这么离谱，当我看到林夜口中所说的肉骨茶后面跟着666的时候我就懵了。我想除了像林夜这种钱多人傻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之外，没有谁会来这吞咽这些性价比低到谷底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抬眼瞄他，他一直特别淡定地翻着餐谱。我拿菜单挡住大半个脸，只剩眼睛咕噜噜地转。我说，我们没必要这么腐败吧？
　　林夜却没搭理我，一边翻着餐谱一边对侍者说：“一盅肉骨茶，一份娘惹鸡。”
　　他放下菜谱，我以为他已经点完餐，却没想到他继而又问，“有一品煲跟酱香乳鸽吧？也一样来一份。”
　　我照着他的点单跟菜谱一一对应过去，已经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直骂他腐败，我说还有多少人挣扎在饥饿的生死边缘，你却在这胡乱挥霍。
　　他半点不恼，笑眯眯地盯着我，仿佛都能在我脸上瞅出一个洞来。过了一会才听见他的笑声，“我又不是国家领导，起不到多大的带头作用。”
　　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年头挥霍的是领导，吃喝嫖/赌的也是领导，祖国的未来还得倚靠你们这群资本家。”
　　林夜大笑，“你这么说倒真让我心头有愧了，这样吧，既然我不能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党，要不这顿你请？”
　　他话音未落，我已经站起身往出口走。
　　他一把抓住我，笑得花枝乱颤，“开个玩笑，怎么这么小气？”
　　我白了他一眼，“我怎么小气了？我是去取钱。”
　　他笑得更厉害，笑过之后好意提醒我，“刷卡也行。”
　　我说我要看着这么多张粉嫩嫩的票子从我手里流出去，我才会记得提醒自己要恨你一辈子。
　　林夜扬着眉，“你真打算记得我一辈子？”
　　我莫名心慌，连忙纠正，“是恨一辈子。”
　　他低低地笑着，眼里却有某种伤感的味道。他说，不管是什么只要记得就是好的。
　　我半天回不过神。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子的林夜，像是暗夜里的困兽，蚩伏在黎明前的幽暗中。
　　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过了许久才试探着问他，“你是不是爱过一个人？”
　　彼时他已神色如常，挑着眉饶有兴致地瞅着我。
　　“她不爱你？”
　　他没有答腔。
　　“你爱惨了她，她却不爱你，甚至不记得你？”
　　我继续自己天马行空的揣测，“你说你喜欢我，林夜。我是不是哪里像她？所以你便想找一个山寨品来慰藉自己？”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他终于开口。
　　我瘪瘪嘴，并不否认。我在许小筱的耳濡目染下涉猎了无数剧集，各种狗血不设下限。
　　我也为自己的猜测感到无趣，正打算将这个话题掩埋过去，却看见林夜缓缓抬起头。他手里握着茶杯，目光却在我身上。他说，“真要算起来的话，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我以为他又要借题发挥以此展现自己不枉为情圣，我甚至都已经做好脸颊红霞飞的准备了，他却声音却突然黯下去，“可是不是爱，只有恨。”
　　他的神色幽暗到我无法参透，“还有，你们一点都不像。”
　　是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这样高深莫测，让人无法透过现象看本质。
　　我连认识了十年的尹天明都参不透，又何况他林夜呢。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出那句特别矫情的至理名言，没有爱又哪来恨。
　　林夜闷声吃着，气氛一时有些冷。我讪讪地笑，舀起一勺汤送进嘴里，齿间顿时肉香四溢。我说：“这肉骨茶当真味道不错。”
　　他说是啊，跟之前在马来吃的味道差不多，难怪许蔚一直推荐。
　　他慢悠悠地吃着，一边吃一边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吃过之后侍者送来一大份香蕉船。这样的店service总是给得特别好，都颇有掀兵夺主的味道了。
　　冷饮店的香蕉船都没有这么精致。冰淇淋上密密麻麻地铺着鲜果，上面淋着巧克力酱跟炼乳，甚至还特意插着一把小伞。
　　我已经吃得过了，可侍者把它端上来的时候，我还是听见自己喉头分泌的唾液气吞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