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芙蓉蕊 ...
-
夏日的午后总是容易犯困,毒辣的日头明晃晃的照在头顶上,叫人见了就提不起精神来。
整个世界都快烧起来的时候,唐芙蕊家的院子里倒还有一方阴凉,茂密的葡萄架下,一张藤编的躺椅,竹圈子糊了白纸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清甜的绿豆粥在口腔里慢慢融化,在井水里镇过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冰冰凉凉,舒服极了……
呀!真是惬意的日子!
“你看看你,大白天的,像什么样子。”唐太太收拾完厨房出来,看见唐芙蕊只穿着薄薄的白绸小衣,赤着脚蜷在躺椅上,忍不住又唠叨开了。
“天太热,这样穿着舒服。”唐芙蕊半眯着眼睛,像是要睡过去。
“还是得穿上。”唐太太说着已经从屋子拿了一件月华色的对襟衫出来扔在她身上,接着又是一条洗得褪了色的蓝棉布裙。
“呀,还留着哪!”唐芙蕊惊喜地叫了出来。这是她高中时的校服,没想到妈妈竟然还替她收着。
“这个薄,穿上不会热。”唐太太也搬了把椅子,挨着唐芙蕊坐下来。
“妈,你坐这里!”唐芙蕊爬起来,把妈妈拉到躺椅上坐下,自己拿起扇子替她扇风,“我说啊,怎么会有人看见?自己家里,又没有旁的人。”
“你呀,在家里随便一点就算了,以后要是嫁了人还这个样子,公婆不待见你!”唐太太替女儿理理鬓角的散发,满是疼惜地说。
“妈,你怎么又说这个!”唐芙蕊噘起了嘴。
“女孩子,还是早些找个好人家是正经,妈又不能守着你一辈子……”
“妈!我回屋去了!”唐芙蕊最不爱听这些话,一下站起来就走了,只剩下唐太太在院子里喊她:“把鞋穿上!”
回到屋子里,唐芙蕊只觉得心里烦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也睡不着,折腾出了一身的汗,粘乎乎的越发难受。忽然想起还有没有校对完的稿子,踩着发烫的地板一跳一跳地蹦到书桌前,拿出稿子,看了半天却只是咬着笔头发呆,脑子里稠乎乎的一团。叹口气,扔掉笔,把脚丫子抬起来盘在膝下,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托着脑袋明目张胆的神游。
唐太太替她把拖鞋拿进来,看见她弓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像只大虾子,走过去一下拍在她的腰上:“挺直了!老了会驼背的!”
唐芙蕊没有动,转过头来看着妈妈:“妈,我就算不嫁人,我们也会过得很好的是不是?”
一定会的!她坚信她们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的!她那么努力的工作,那么拼命的攒钱,总有一天她会还清因为父亲生病而欠下的债务,到那个时候,她和妈妈可以安安心心的吃一顿年夜饭,不用再时刻担心那群如狼似虎的债主来找麻烦,妈妈可以不用去替人缝缝补补赚钱贴家用,而她,或许还可以做一件向往已久的新洋装……这样的好日子,光是想想就让人忍不住笑出来啊!
“傻孩子!”唐太太看见唐芙蕊忽然就呆呆的笑了起来,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然而只觉得心酸。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要担起养家的重担,若是她爹爹还在世,决计不会让女儿这样委屈的!只怪做父母的没本事!想想就要落下泪来。
“妈,你别担心,这个月要还的数目我已经想办法凑齐了,还有一点余钱,嘿嘿,不如今晚咱们去吃顿好的,很久没有打牙祭了呢!”唐芙蕊已经看过太多次妈妈被债务逼得在灯下悄悄抹泪的样子,那个时候她还小,没有办法。可是现在不同了,她长大了,她可以赚钱了,教师的工资虽然不高,但是对于这对省吃俭用的母女来说已经足够,况且她还可以通过在出版社工作的表哥拿到一些翻译校对的兼职,还债也不成问题了。这样的好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然后会有更好的日子等着她们。唐芙蕊一直是这样坚信的!
外头阳光正好,唐芙蕊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却觉得一股子阴凉顺着小腿肚一直爬上背脊,像是泡在冷澈的山涧里一样。头顶上是威严的穹隆,像一只倒扣着的巨大的锅子,灰色的花岗岩柱子从大厅的四周一直攀延上去,在锅的顶端汇聚,纠结成一朵硕大无朋的莲花。教会设立的学校,自然是西洋人的派头。
唐芙蕊却没有这个闲工夫驻足观赏,她几乎是踩着点儿进的教室,学生们已经安安静静坐好,无数双眸子打量着她。唐芙蕊对此统统不予理会,她今天穿着宝蓝的旗袍,外罩一件珍珠白的毛线衫,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进来之前拿镜子仔仔细细的检查过好几遍,万万没有疏漏。她们这样瞪着她,不过是出于少女们特有而擅长的狡黠,她不是精灵鬼怪,再多的照妖镜照着她也没有什么原形好现的。清清嗓子,开始上课。
唐芙蕊正在忘情的痛斥朱熹假借圣贤之名提倡封建礼教迫害无数中华妇女的时候,平静的教室里悄悄起了涟漪,角落里的几个女生开始窃窃私语,越来越大声,以致忽然演变成惊声的尖叫:“老师,老师,钱雅,她,她流血了!”
唐芙蕊扔了粉笔走过去,靠门边坐着的一个女生正捂着肚子伏在课桌上呻吟。唐芙蕊立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青春期的女孩子,初经人事,不是什么大问题。立即请周围的几个女生把她扶到医务室去,校医自会处理。转身回到讲台,却发现这课没办法再上下去了,教室里叽叽喳喳顿时就炸开了锅,她们用眼神质疑着她的冷静——钱雅很明显是受了伤才会流这么多血,老师竟然一点关切的神色都没有!真是冷血!唐芙蕊感受到这种压迫,她甚至可以闻到米饭在锅底烧糊的味道!她应该怎么向她们解释?这群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真是头痛。
好在下课的铃声及时响起,唐芙蕊可以暂时从这无声的对抗中逃脱出来。办公室里,静瑜正在和另外几个同事眉飞色舞的聊八卦,唐芙蕊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清凉油,抹了一点在微微发涨的太阳穴上,趴着准备休息一会儿。
二十分钟的课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唐芙蕊两节连堂,没办法只能回去教室。她空着手走上讲台,没有课本也没有讲义,捉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大大的五个字——“生理卫生课”!没错,她要给她们将生理卫生课,尽管她知道再过一学期,教会里的嬷嬷会给她们讲,但是遮遮掩掩的图片,欲说还羞的语气,除了让她们更加云里雾里,不会有任何旁的效果。
讲台下像是煮沸了的开水,咕咕的冒着气泡,顶得锅盖直跳。她们当然明白她要讲什么,那是多么神秘的东西,不,简直就是雷区!然而她竟然要公然的当做一节课来为她们讲授!像是一片贴了很久的膏药,她们渴望着将它揭开,却又同时害怕看到下面依旧是腐坏的肌肉。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新奇的经历,她们有些抵触,却忍不住想尝试。她们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天知道那颗小小的心脏跳得有多么厉害!真是一个像恶魔般的老师,她一定是那条引诱夏娃偷食禁果的蛇的化身!
“同学们,你们的父母将你们送到这里来,一定都是希望你们成为懂科学有头脑的新女性。科学是什么?科学就是破除一切的愚昧和无知。了解自己的身体,是为了更好的爱护自己的身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一点上面,科学与道德是不相违背的……
“钱雅同学不是受伤了,她刚刚经历了每个女孩子都会经历的过程。你们不了解,所以觉得惶恐,然而在国外,生理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唐芙蕊一边说着,一边环视着下面的同学,观察她们的反应。很好,虽然不少人都做羞愧状,但是几个平时最爱咋呼的女生却表现得很平静。那么,可以继续讲下去咯。唐芙蕊刚刚在心里松一口气,下一秒就瞥见角落里坐着一个不寻常的人!
女子学校里面看见男人不奇怪,因为校长以及好几位理事都是男人,也有男性的体育教师。然而此时唐芙蕊却觉得晴天炸开了霹雳。这是一间阶梯式的大教室,学生不多,都坐在前几排,所以她一直没有注意到教室的最后一排最角落里坐着人!这个男人,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看样子并不像是学生,女子学校里又哪里来的男学生,自然也不是他所认识的校长理事或是体育老师中的任何一位。那么他到底是谁?教室的后门大打开着,唐芙蕊不记得是一直开着的,还是刚被打开的,所以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从一开始就坐在教室里的,还是刚刚才进来的。她不介意有人旁听她的课,可是,这堂课除外……
女孩子们都察觉到她的异样,疑惑的眼神渐渐聚集到她身上。不行,一定要继续讲下去,不可以让她们也知道到那个男人的存在,那样,就真该乱套了。
唐芙蕊努力调整呼吸,继续往下讲。她不停地告诫自己:唐芙蕊,不要怕,这是科学,这是科学,破除一切愚昧和无知的科学,那个男人,他为什么会笑,那是因为他无知,没有错,笑就等于无知,而你呢,你在用最严谨的态度陈述科学的事实……
然而这根本没有用!那个神秘的男人就一直坐在教室角落里,唐芙蕊原本以为他会出去的,现在他竟然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他想听她一直讲完么?不要啊!唐芙蕊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她的脸越来越烫,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懦弱,当科学遭遇世俗的眼光时,为什么不能表现得更加勇敢一点!
下课的铃声终于敲响的时候,唐芙蕊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晕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讲了些什么,她的眼睛一直关注着那个角落里的男人,而他,也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他的眼睛深邃有力,她很快便败下阵来,转去看别处。她的脑子里一直浮现着他挂在嘴角边的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她强迫自己不去要去想,然而她做不到,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的眼睛又回到他的位置。啊,那可恨的笑容,真让她怒火中烧!
这是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女孩子们很快就走光了。唐芙蕊抬起头来看着空荡荡的教室,真好,那个男人也离开了。她慢慢地踱回办公室,只有丹锦还在。丹锦正对着镜子补妆,旁边桌上摆着的一大捧玫瑰衬得整个人越发的娇艳如花。
“嗳,你可算是回来了!明天晚上在新世界舞厅,我请跳舞!”丹锦放下手中的镜子,对她说。
“你可真是没良心!明天我生日!”丹锦看见唐芙蕊又呆呆的,一巴掌拍在她的胳膊上,笑着抱怨。
“呀,你怎么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
“这不是告诉你了么,就这么定了,我约了人,先走了!”丹锦迅速的将自己的化妆品收进手袋里,旋风似的出去。这样急,外面等着的那个人必定不是寻常的关系,是王先生、张先生,还是李先生?
唐芙蕊笑着摇摇头,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锁了办公室门出去,一抬头瞧见教堂顶上的大钟,呀,都六点十分了!
她约了表哥六点半交稿子,出版社不远不近,隔着五六条街,寻常走过去总要半个小时,她不愿意迟到,又舍不得花钱坐黄包车,只好脚下加紧。
“小姐请留步。”刚出校门没多远,就有人在身后叫。唐芙蕊左右没瞧见旁的人,于是回过头去。
笔直的柏油马路,左右是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阳光从叶子的缝隙中细碎的洒进来,落在他的金丝眼镜的边框上,又折进她的眼睛里,刺得瞳孔猛然一缩,失却了焦距,恍惚间竟以为他是从被贬谪下凡间的天人。
就在她失神的时候,他从校园里几步跨出来,在她面前站定:“小姐,请问贵姓。”
唐芙蕊几乎就要脱口将自己的姓名报上,幸而她及时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偷偷摸摸坐在教室里偷听的无耻之徒,生生打住。
“小姐,请问贵姓。”那人不屈不挠的继续追问。登徒浪子!唐芙蕊当下更加不给他好脸色看,只是埋头往前走去。
“我姓邹,邹谦。”那人追上两步,递给唐芙蕊一张名片。唐芙蕊不耐烦地接过,发现原来并不是名片,只是一张裁成名片大小的纸片,写着“邹谦”两个字,漂亮的连绵草,下面一串数字,疑似电话号码,再没有别的了。
唐芙蕊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停住脚步,微笑着问他:“你我素不相识,请问邹先生有何贵干?”
“刚才听小姐讲课,觉得小姐与众不同,想结识一下,仅此而已……”他急急地解释着。
他不提偷听这事还好,一提她就无名火起!又不便发作,只能耐着性子问他:“我倒是想请问邹先生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我的教室里,邹先生不是本校的学生吧?”
“哦,我是教育司的检查员,来贵校例行检查的。”他爽朗的笑起来。
嗯,这样的解释尚算合理,好吧,刚才的事情就不追究了。唐芙蕊心里的一个疙瘩结开了,再回头去看教堂顶上的钟,天,六点一刻了!她几乎要哭出来,这次非坐黄包车不可了!此时此刻,花钱也无所谓了,只求物有所值,千万能及时赶到才好。
她急急忙忙地跳上街边停着的一辆黄包车,邹谦又不依不饶的追上来:“小姐请留步!”
“邹先生,你又做什么!”她不耐烦地探出头去,只想将他一脚踹得远远的。
“小姐请问贵姓。”他一面问,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给车夫。
“唐,唐芙蕊。”她见他如此有绅士风度,虽然以为这是应该的,谁叫他白白耽误她的时间,不过心下仍旧感激,报出自己的名字,马上又挥挥手催促车夫尽快赶路。
谢天谢地,观世音菩萨保佑,唐芙蕊终于及时赶到出版社。她从车夫手里接过找零的时候更是激动得双手颤抖,不义之财啊,怎叫人不心花怒放。
谁说的“屋漏偏逢连夜雨”?谁说的“祸不单行”?叫她说是“好事成双”才对!校对的稿子交上去,老板翻都没翻就爽快地付工资,还夸她上次译的一部小说好,问她有没有时间再帮忙译一部。这样的好事她当然求之不得,忙不迭的点头答应,翻译虽然比较辛苦,可是报酬比校对高出许多。她今天是受了哪位神仙的庇佑,从来背字到家的财源竟然旺得出奇,一定要去还愿才行啊。
从出版社出来,老板忽然说要请客。对于这种事,唐芙蕊本能的想拒绝,与其请她吃饭,不如直接换算成钞票给她,这样她会更感激。但是不敢真的跟人家这么说,只好跟去。
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大饭店,不过就是街边的一家小馆子。唐芙蕊却觉得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水晶蒸饺,她吃完一客,又点了一客。表哥刚想骂她是猪,老板却笑着说:“喜欢就多吃,不够尽管点,说好了我请客的。”
于是又点了一客小笼包,一客蟹肉烧卖,统统叫伙计包起来,才转过头来感谢大财主:“真是不好意思,害您破费了,我带回去给我妈妈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