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最初的故事 画皮(完结) ...
-
那个女子转过头来,卓远安看到的竟然是一张烧毁了的脸!
左侧从眉弓开始往下,便是一大片狰狞扭曲经脉交错的皮肉,只一眼便可以看出当年所经历的血肉模糊。整张脸似乎原本有极好的眉眼,连那只眼睛都是清澈孤绝的,唯独那些伤疤,像腐朽了的木雕,僵硬残忍的攀爬在她脸上。
已经无所谓原来的面目了,如今的模样,谁见了都会后退几步,畏惧万分。
她打开门,朝蒹葭馆内走去,只一跃,便没了踪影。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卓远安已无心去管。
卧房暗淡的灯火中,萧之遥与苏荷缄默的坐着。虽然苏荷看不见,却伸了手握住他的手掌,萧之遥甚至觉得,与她在一起,就算只是静静呼吸也是见快活自在的事情。他搂过苏荷的腰,苏荷紧张的低喊了一声,却没有反抗,软在他的怀里。
怀中娇小的身躯卧着笛子在微微发抖,是害怕还是紧张?不过十五岁而已。
只是,我不会再辜负你了。
“青隽。”萧之遥低低的在她耳边唤,苏荷有些奇怪,也低着声回应:“我是苏荷,青隽是谁?”
萧之遥闭着眼嗅她发端的香气:“青隽是你前世的名字,我以后就这么唤你。”
他在内心也有过一瞬猜想苏荷会如何回应,或是欣喜或是嗔怒,他都愿意与她讲她们当年的故事。
那故事是如何的缠绵悱恻情绵意长,萧之遥不善言辞,却也已经想好了一万种表述。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苏荷回的是那样一句话。
苏荷的身子还是小小的,声音依旧微弱而清澈:“那你之前娶的那些女子。前世是青隽么?”
这一问像一把冰锥,钉在萧之遥的心头,将他的全身冻住,所有的悠长全都消散。
如此的不解风情,真是辜负了这个夜晚。
萧之遥看着她脸色有些诡异,因为卓远安曾说她只是个官家女子,绝不是什么江湖的人士,怎么会问这种事!而且她的语气,分明是一种拷问一种讽刺,根本不是她方才的样子。萧之遥盯着她的背影,怀抱松懈了一些,他一心在想这种变化,忘了注意最重要的一件事。
苏荷手中的笛子里,藏有一把匕首。
而那把匕首,正对着萧之遥的腹部!
一刀见血!
萧之遥连忙跳开,他有些慌乱,不可置信的看着人。面前娇小的女子在一瞬间变得面目狰狞了起来,她的手腕虽然细小但经脉活络,握着匕首的样子一看就是极其娴熟的侠客。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根本不盲,双目灼灼,正用一种嗜血剥皮的眼前看着他!
哪里还有江南女子的一分清丽!
“你是什么人!”萧之遥袖子一卷,反手为刀戒备着她。苏荷身上杀气凛然毕现不取性命决不罢休。
“我便是苏荷,家里是败落的官宦,这一点,我可没有骗你。”苏荷笑了,笑的像妖精:“只是我有一个姐姐,她叫苏薇,恐怕你已经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是的,不记得了,完全没有映像,萧之遥眯起眼,并不否认。
苏荷的眼睛发红,字字句句都带血:“你堂堂萧庄主,又怎么会记得五年前一个夫人的名字?”
一句出,萧之遥啞然。
苏荷站直了身子,用匕首的尖端指着他:“我家里败落的早,姐姐于我如母亲,当年听说有人愿意出几百两金子娶她,高兴的几乎睡不着觉。姐姐说自己先嫁过去,若生活能够维持,便带我一同过安生的日子。”
苏荷的声音很小,已经能听见啜泣声:“姐姐蕙质兰心,所求的不多,她不求富贵,你为什么连她的命都不放过!”
“你为了祭奠自己的女人,为什么要葬送那么多女子的性命!”
“而你却连她的名字也没有记住……不愧是天下无双的萧庄主。”
苏荷微微开唇,便能听见每个词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那种恨意已经深入骨髓,全因还是十岁孩童时的切肤之痛。
萧之遥皱眉,他后退几步,淡漠的反问:“因此你便学了青隽的模样来报仇?可惜你暴露的太早,如今这幅张牙舞爪的样子哪里有一丝青隽的模样,我连看一眼也觉得厌恶。”
“我可从未想是她的模样。”苏荷冷笑,她垂在一边的左手从耳廓上摸去,突然从耳后扯下一层人皮面具。原来是画皮,画的一副假面孔。
她真正的样子与那宋青隽的脸截然不同,虽说都是不世出的佳人,但她长得就仿佛是一朵妖冶的玫瑰,眉眼间都是邪气,带着刺,滴着血。
苏荷微微抬起了下巴,显得比萧之遥更加高傲:“我从未想过偷袭,我要堂堂正正的杀你。或许是我运气过人,在姐姐死后,就被慕白收养。”
慕白?
听见这个名字,萧之遥也为之一震。
天底下最神秘的剑圣,二十年前在论剑台上三招力败华山掌门,一身白衣面目清秀,所用的武功和他的来历下落都无人知晓,是个传说中的人物。鬼医曾与他是故交,曾经轻蔑的说,整个落雁山庄在慕白面前都不堪一击。
萧之遥拧着眉,他手指绷紧,一股戾气从眉心涌出。
苏荷看着他,眼神冰凉,站在火光熠熠生辉。
她跃起,宛如夏日荷花枯萎前最后的一颤。
电光火石之间,金铁碰撞之声。
高手短兵相接无需多言,即使萧之遥内功更加浑厚,也被山庄高高的围墙倦怠了一身武艺,何况苏荷是拼死而搏?
一道匕首划过的刀伤从右肩膀落下直到胸口,血肉翻腾入目的是刺眼的红色。
苏荷的眼睛发红,她像一只站在火光中的鬼魅。萧之遥的掌刀被生生的打散,有些慌了神。他左手捂住伤口,拉扯肌肉的疼痛让他有些眼晕,他错步后退了一些,想起了门外立着的卓远安。
卓远安就算有胆量杀了他,也不会放任他受伤不管。苏荷一步步的逼近,萧之遥知道她下一处就是自己的胸口,她手中的笛子被她紧紧的攥在手里,仿佛还在发出《云听花》的曲声。
“云听花……”萧之遥不由得喃喃说出了声。
“这首曲子是你们落雁山庄的人教我的。”苏荷听见他的低语,扯着嘴角,笑的狰狞:“萧庄主,你也算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萧之遥心里又一颤,但苏荷已经步步逼近,他来不及多想,拉过一盏火烛就推倒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一瞬间火舌吞没了窗帘,顷刻间腾跃上屋顶。
卓远安从墙外看,映入眼帘的是层层火光。
一定出事了。他的手提起刀,虽然想要从庄主手里抢夺苏荷,但也不代表他能任由其他人在落雁山庄撒野。
一定是……是那个女人。
卓远安皱了眉,他的脑子里又印进了那张被火烧伤的脸,他大步跑向别馆,就看见房间门口站着那个女人。
一身仿佛祭奠一样惨白的素色衣服,一头长发。
长发里还带着银丝。
“什么人!”卓远安低喝一声,那个毫无来历的女人听见喝喊声动作一滞,下一瞬想也没想就往走廊深处跑去,她的步伐极快,迅敏如风,卓远安跟在后面没多久就显得有些吃力。卓远安皱起眉,双方追逐间距离越来越远,若不伤她,她迟早要给逃脱。两人奔跑间似乎离火光越来越近,卓远安便拔出刀,朝女子掷去。
刀入肉透骨,从女子右边的胸膛狠狠的穿出来。
卓远安那一瞬有些不忍,毕竟是一个女人,但落雁山庄对闯入者何曾留情过?
在刀见血的那一瞬,火光沸腾的一侧墙壁也透出一把匕首,削铁如泥的匕首甚至破开了木窗,狠狠的斩开一道缝隙。
谁!
谁在里面!
落雁山庄上下就没有惯用匕首的人!
卓远安侧过头去,就看见萧之遥满身是血破窗而出,更加可怕的是,重伤萧之遥的……竟然是苏荷。
她站在萧之遥的面前,孤绝冷傲如冰,五官也完全变了个模样。虽然还是绝美,身上多出来的却是杀伐果断的戾气,根本不是那个清淡如荷的女子。
卓远安能感受到,她的杀意从心底溢出来,比这通天的火更加猛烈。
倒在地上的女子挣扎着站起来,她的衣服被血浸染湿透,头发散乱无章。卓远安过去忙扶起萧之遥,他的身上伤口许多,显然敌不过面前的人。
但这个时候,有两个名字喊出了口。
一个是苏荷淡淡喊着卓远安。
另外一个,则是那个不明的女人。
萧之遥看见了她错乱长发下的脸。
“……青隽?”
这个声音很低,却足以震慑所有的人。
她的左脸是一张被大火毁尽苍凉丑陋的脸,而右边,则眉眼温存,容貌秀丽。虽然头发斑白,但面孔上还是当年那个年轻的少女,比苏荷,甚至还要娟秀恬淡几分。
“青隽?”萧之遥走过去,他面前的女人低着头,不愿意让他看见大火烧毁的那半张脸。萧之遥看见她,这一次反而显得平静。
“青隽,你果然没死?”
他伸出手,抚摸上青隽的脸。
果然是她。
手抚摸上的地方,不再是吹弹可破的冰肌玉骨,而是狰狞的,仿佛烈日之后龟裂的墙壁,显得那么刺目刺手。
“你怕什么?”萧之遥低着声笑了,“我是萧之遥啊。”
“我怕……我怕我长得不好看。”
她说,说的很简单。血液透过胸腔流出来,她的每个字音都是虚的,面色苍白,脱力的倒在萧之遥怀里。
萧之遥也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他抱住青隽,突然发觉青隽的怀中滑出了一张人皮面具。
他接住了,那片面具做的极其逼真。
是苏荷的脸。
“你为什么要……”萧之遥不解,他将人抱紧,两个人的血涌出来,带着腥气交织在一起。青隽垂着眼不去看他,沉默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我陪了你十五年。”
十五年?
“每个月我从这泉水底的密道潜过来,杀掉你的新婚妻子,然后扮作她的模样。
“我在鬼医那里一直医治,我想等到我伤好的那一天,你或许能接受我,却没想到现在被你撞见。
“我不准你身边有其他女人在,但我也不准你看见我丑陋不堪的模样。
“我要是那个宋青隽,如同你记忆里的一般……”
青隽抬头看他,眼中全是遗憾。
萧之遥将她视如瑰宝的抱在怀里,怪不得根本不讶异或者狂喜,因为已经相濡以沫了十五年。看见她胸口的刀柄,便知道是谁的手笔。
“卓远安!”他盛怒之下大吼,一掌将卓远安打在地上。
那一掌积攒了他的全部怒气,将近把卓远安的心肺全部击碎。可笑,天底下谁能伤他的青隽?!
“我带你去医……去鬼医那儿。”萧之遥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他抱着青隽想要出去,他却没有意识到,一旁的苏荷一直在静静的看着他。
像鹰盯着猎物,他怀中的青隽和他不过是两个人偶,演了一出可笑的布偶戏。
何况他现在还伤了一个人。
卓远安。
从在欢馆灯火中的一瞬起,她便记住了这个大她许多的人,她的眼睛并不盲,所以经常能看到卓远安用或好奇或玩闹的眼神看着她,当然她更看得出,卓远安眼中对她有一道化不开的温存。
原本想悄悄杀了萧之遥便与卓远安远走,就算卓远安喜欢的是她那副画出的皮囊,她也可以画十五年二十五年。
那个什么宋青隽可以,我苏荷自然更可以。
她跑过去扶起卓远安给他用内力稳住气息,但卓远安心脉已经太弱,只能气若游丝的支持着,苏荷的额头急出了一身的汗,她转头便发现萧之遥正在往外走。
下一间,一把匕首便稳稳的插在萧之遥后背的心口。
那把笛子飞翔时透过风,发出了像云听花一般的声音。
萧之遥倒下了。
他抱着宋青隽,映在蒹葭馆的大火里。他怀中的青隽正在用最后的力气看着他,没有说话。
萧之遥脑子很乱,他只知道怀抱中的人暖,和血一样暖。
等了十五年,盼了十五年。但实际上,早已相濡以沫了十五年。她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如同那个花圃一般,即使花园烧尽,也有蒹葭别管的水一直在流。
她不过是画了另一张皮,用了另一个容貌。
萧之遥低下头俯在青隽的颈脖间,悄悄的,说着一些夫妻床榻上的情话。
宋青隽笑出了声,她的面容即使被火烧毁,也还是那个蕙质兰心的宋青隽。她恬淡她也孤傲,她不会让萧之遥记住她被火烧去的脸,便用手遮住了那一半。
萧之遥笑了,他没有力气了,他跪在地上,膝盖浸在河水里。他低下头,亲吻着宋青隽那边尚好的眼睫,他感觉到宋青隽的眼睛在轻轻的颤动。
花叠垂柳牡丹侧,蒹葭细听风雨时。
可曾记得你做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