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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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元年（1056），七月，午后时分，骄阳当空，酷暑难耐。
一辆普通的马车，穿行在崎岖的山间古道上。
古道越走越窄，疯长的野草爬满路，比人高的灌木丛从道旁沟渠里伸出来，侵占道路。车夫四下环望，只见起伏的山岭，看不到村落，也望不到人烟，满眼的荒草。
年轻的车夫慌神，马车渐渐慢下来。
“到了吗？”车厢里，女使探出头来，触目只见野草，她立时拔高了声调，“驿站呢？”她四下张望，又责问车夫，“这是哪里？”
车夫抓耳挠腮，只能老实承认道：“又走错了。”
“又错！”女使发怒，用力摔下帘子，回身对车厢里的贵妇人道，“糟糕，从早上出发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一粒饭没吃。来来回回的，转了好几圈，好像就在这附近走不出去了……”
“采荷。”贵妇人安之若素，示意年轻女子不要高声，安抚道：“太阳还高，一定会找到大路。”“五更。”她又轻声唤车夫，吩咐道：“咱们先停下来，休息一番。你再仔细想一想，必然能找到路。”
车夫五更下车，将马缰拴在路旁的一棵大杨树上。女使采荷搀扶贵妇人下车，活动一下腿脚。
“这条路，我随我爹来来去去好几回，不会错的啊！”五更百思不得其解。
“就别提你爹了。”采荷道，“若是你爹赶马车，我们现在早已入京城了。何至于在这荒郊野外。”边说，她还边四下环望，但见灌木野草如铜墙铁壁，纹丝不动，火辣辣的风扑面，令人汗水直流。
“这条路……”贵妇人以折扇做凉棚，眺望着，缓缓地道，“我竟有些个眼熟？想必是许多年前，走过这条路，而今这路却已荒废了……”说话时，她的视线落到远处，山坡中腰，葱茏的绿树枝头间，露出一个塔顶，明亮的阳光下，塔尖闪烁金光，十分夺目。
“啊？那不是宝相寺吗？”她心里想。“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一霎时，她感慨万端，伤感不已。从庆历五年仓皇离京，而今已过去了十年！一场庆历新政，有人已白发苍苍，有人已作古，却唯有这绿水青山常在。
采荷岂知主人的岁月情怀？她才十五岁，正青春欢快的年纪。从“帘幕无重数”的府邸里出来，偶然来到野外。尽管有许多懊恼，又炎热，但这自然的风光很快便引起她的极大兴趣。一只五彩的蝴蝶飞来，她举扇扑打，蝴蝶翩然飞，她追赶。
“啊！”突然，晴空下，传来一声尖叫。“啊！”接着第二声。
除去枝头聒噪的蝉鸣，山野十分安静，这两声清晰可闻。三人屏息，须臾，又有“咩咩”的羊叫声。
采荷好奇心重，立刻循声而去。
“采荷你回来。”贵妇人十分担忧，但见采荷并无回头之意，她又命令车夫道，“五更，你快跟上去。”
采荷穿过道旁的灌木丛和高大的杨树，下到野地里，举目一看，就见前方有道山崖，不高，却比较陡峭，山崖下的野草丛中，有一只羊乱窜，还有有个村姑坐在野草上，像是脚受了伤。
五更已追上采荷，两人走到村姑面前。
落英垂头，用力揉着受伤的脚踝。
忽然有人影挡住了她面前的阳光。她抬起头，就看见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出头的模样，手里持马鞭；女的，与她年纪相仿，拿一把精致的团扇，阳光穿过扇面，折射出晚霞一般的光彩。她从未见过如此美的色泽！
“你怎么了？”采荷问落英。
“我在山坡上踩空了，滚落下来，崴了脚。”落英回答，对比这衣饰整齐的这女子，再看她狼狈的样子，她很懊恼。
“你家住哪里？我们送你回去。”五更说。
落英顿时喜出望外，忙道谢。
见她容颜俏丽，眉目生辉，令人不由心动。五更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落英。落英缤纷的落英。”落英回答。
采荷瞪一眼五更，道：“我们还急着赶路呢！要是我们今晚找不到驿站，拿你是问。”
五更尴尬，落英失望。
这时，贵妇人也穿过草丛而来。
“二娘！”采荷忙迎过去。
贵妇人走到落英面前，柔和地问：“很痛吗？先忍一忍。这附近有个郎中，医术高明，我送你过去。”
落英又惊又喜，庆幸遇到好人。若是他们不施以援手，在这荒野上，她崴了脚，真不知如何回家去？
“这附近有个郎中？二娘您来过这里？”采荷很惊异贵妇人提到的“附近有个郎中”的话。五更也很好奇。
“你赶快扶这个小娘子回车上。”贵妇人吩咐。
采荷惯会瞧脸色，忙收拾不悦之色，扶着落英站起，贵妇人也搭手相助，一起将落英扶入车内，将落英安置坐稳，贵妇人又对五更道：“你径直往前走，看到三棵围抱一起的参天老榆树时，便转向左，应该就能望到宝相寺的匾额了。”
“宝相寺？”乍听到这三个字，落英吓了一大跳，颇有些无礼地上下打量这位贵妇人，她大约三十五六岁，一身繁华，面相柔和，目光恬淡，仿佛不沾染人间烟火，倒真有几分戏台上仙子的神韵！越想越觉得恐怖，落英壮胆再问：“你们去宝相寺？”
贵妇人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忙问：“你痛的厉害吗？糟糕，偏巧我身边不曾带药。我试试你脉。”说着她伸手来抓落英的手腕。
落英却一下子避开了，声音怯怯地喝问道：“你们，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去宝相寺？”
“我说的郎中，就是宝相寺的一个僧人。”贵妇人解释。
“啊！”落英眼珠瞪大，真犹如撞见了鬼魅，“你是人还是鬼？”
贵妇人诧异。
坐落英身旁的采荷失声而笑，一把扯开车帘子，指着外面空地上的影子，取笑道，“你自己看，我们是人还是鬼！”
落英颤巍巍看去，果然见几道浓重的阴影。于是她紧绷的心弦，渐渐缓解。
“别怕。”贵妇人声音越发温柔、祥和，“我们都是好人。从相州来，到开封府去。我家官人姓韩，在京里做官。我是程燕娘。你可以喊我二娘。这是我的女使采荷。外面的车夫，叫五更。我们想帮你，绝不会害你。”
落英听她语气诚恳，词语合乎情理，不似骗人。况且她一个村姑，身上又没有带金银财宝，值得谁来骗？她如此想，因此上，情绪便完全放松下来。
马车启动，落英悄悄环顾车厢。别看这辆马车的外表十分普通，但里面却布置地十分舒适和精致，熏着香，香味十分清淡，令人在这酷暑中感到一丝安宁。
“奇怪，你怎么会觉得我们是鬼？”采荷质疑，又觉甚为荒诞可笑，“我们宁愿耽误行程，也要帮你。你却好心当了驴肝肺，拿我们当做鬼？你看我们哪一点儿像是鬼？”
“你们不是要去宝相寺吗？”落英解释。
“宝相寺怎么了？”采荷问。
“宝相寺已经荒废很多年了，早就没了人。”落英说，“可是，那里常常会有闹鬼的事。我们村子许多人都看到过，就在它对面的山梁上，半夜里，塔上有鬼火闪烁，好像还有人影走动。我们这里的人，大白天都不敢过去，都叫它鬼寺。”
啊？采荷也觉得毛骨悚然，偷偷观察燕娘。
“宝相寺怎么会荒？”燕娘蹙眉，追问。她并不是害怕，而是惊异。一个曾经那么香火旺盛的寺院，何至于在十年后，就能够完全荒废？
“听说是起了两次大火。”落英说，“把寺院的大部分都烧掉了，只剩的那座塔。”
“朝廷难道没有修复？”燕娘继续质疑，“这座宝相寺，太祖皇帝时，昭宪太后曾经驾临。太宗皇帝的公主，申国大长公主，落发出家后，也曾在此寺里研习佛经。朝廷岂有不修复之理？”
落英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我家搬到这里来时，寺院已经废了。我曾经跑去玩，可是到了山脚下，就被我娘逮到了。她狠狠地责打我。所以以后，我再也不敢去那儿了。”
燕娘沉默下去。人世几回伤往事！而今，竟连寺院都毁掉了！就像是已经逝去的青春年华，过去的人，仿佛也被淹没在过去，无复再来追寻。
“你家是哪儿的？”采荷更关心另一件事，“快给我们指路。”
“我家在御马庄。”落英回答，“就是刚才夫人说的，到了三棵老榆树的地方，转向右，循着小路走，一会儿就到了。”
“那你知道去京城的官道吗？”采荷再问。
“知道。”采荷答，“每年上元节，京城燃灯。我们员外会驾大车，送我们去京城看灯火。”
“啊？”采荷兴奋，“这么说，我们快到京城了？”
“再走上三五个时辰吧！今天你们是赶不到京城了。”落英说，“我们都是天不亮就走，一路不停，看完灯，也不休息，立刻往回赶。正好两天一夜。”
“折腾死。”采荷啧啧，“叫我，宁愿在府里看灯。”
“公侯府里的灯火再好，也不必上宣德门前皇帝陛下的灯火。那才是辉煌、灿烂，无与伦比，古今罕见。”落英骄傲地说。虽则她一身布衣，形容狼狈，可是她究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些从京外来的人，怎知京师之壮丽？
采荷颇不平，但碍于燕娘在前，她不敢造次，只能在心里想：好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闭紧嘴巴，若是说出我们官人的名号，不吓死你，也要吓你个半昏！
占了一些上风，落英的自我感觉越发良好，不禁露出沾沾自喜之态，口里还哼起了乡间小调！采荷越发轻视她，燕娘却似被她感染了好心情，旅途的疲惫散去了大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