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色如伤（新版）》琴瑟于野

53、选择

　　楚龙吟直直策马奔向齐瑾所在之地，目光却一直注视着那火光熊熊的高台，眼见那火势愈发凶猛，不禁大吼道：“齐瑾，你还不把他放下来，你当真要烧死你的亲哥哥吗？”

　　齐瑾又怎会不见齐槿情状，心下亦自焦躁不已，此刻听得楚龙吟大吼，却不知怎的，他的心中竟有一股愤意涌上，那一刻，他竟如魔般生起了一个就此将楚龙吟最爱之人除去的念头。然而这念头只生出一瞬，他便努力镇定心神，抬目迎视直奔自己而来的楚龙吟，犹豫了一下，恨声道：“我可以放了他，但我要你在此立誓，你有生之年，不得侵我东苍！”

　　龙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么？如果你不来，也许我会把东苍奉到你手中，但你来了，我就要你什么都得不到！

　　楚龙吟没想到他突然提出条件来，登时一愣，随即却沉了面色，但眼角余光瞥到齐槿状况，他终是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侧过身来，面对北朔东苍及自己身后的南桓将士，大声道：“南桓楚龙吟在此立誓，有生之年，绝不侵犯东苍，若违此誓，有如此刀！”说完将自身旁士兵手中劈空吸来的长刀一折两断。

　　这边北朔东苍众人听闻来人竟是南桓国君，当下又是哗然，转眼又听他立此誓言，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唯独齐瑾却是冷静地看向燕沉昊，问道：“王爷的答案呢？”

　　燕沉昊虽惊于南桓新帝竟突现此处，而且竟还与齐槿有此关系，但到底挂念齐槿，本便是准备要答应对方的，当下沉声道：“我答应你。”虽只吐出四个字，却字字掷地有声。

　　齐瑾微微松了一口气，眼中却全无喜色，他举起手向高台那边打了个手势，示意将齐槿放下来。

　　变故便在此时发生。

　　原来那火势太大，火焰太猛，烧了这一阵，早已烧穿了底下的木板。那高台本是临时搭建，并不牢固，经猛火这般烧得一阵，早已摇摇欲坠。此刻齐瑾示下，适才绑缚齐槿那人便要飞身上去将他带下来，却哪知他尚未上去，只听一声轰响，那高台竟然塌了，而绑缚齐槿的那根木桩，更是直直向面前的大火倾倒而下！

　　这一下变出意外，众人不由都惊呼出声。便在此时，众人只觉眼前一晃，竟见两道人影从不同方向朝那火中直扑了过去。

　　原来燕沉昊和楚龙吟一直注视着高台那边的状况，见那火势之下高台摇摇欲坠，便心道不好，因而在高台倒下之前已是各自飞身而出，直往那火焰之处扑去。他二人皆是轻功绝顶，只是燕沉昊本距那高台甚远，饶是他轻功卓绝，赶到之时，那木桩已倒在了火中，而此时，比他早到一步的楚龙吟却一把揽了齐槿掠了出去。齐槿本是被绑缚在木桩之上，但因原本便是作戏，绳索自然绑得并不紧，而齐槿因火势痛苦挣扎间，那绳索早已松了，此刻楚龙吟一揽一掠，绳索自然立刻松开，并未造成阻碍。

　　燕沉昊见齐槿被楚龙吟带走，身子一转，右掌一探，便向楚龙吟袭去。楚龙吟因抱着齐槿，急要将他带开，虽闻得身后风声，却也并不还击，只急往前纵，总算落到一个安全之地，这才转过身来。而甫一转身，燕沉昊的凌厉掌风便亦已到。

　　楚龙吟知他是要来抢齐槿，立时一手将人搂定怀中，另一手出掌迎上。二人当下战在一处。他二人武功不相上下，但楚龙吟怀中毕竟带了个齐槿，而燕沉昊见齐槿似已晕眩，心下着急，不免出手狠辣，一招比一招凌厉，因而并未多久，楚龙吟便有些不敌。

　　终有一刻，燕沉昊双掌齐出，快若电火，掌若风雷，直逼楚龙吟，楚龙吟身形微一迟滞，燕沉昊的一掌却已毫不留情地向他肩上劈来。眼见此掌难躲，楚龙吟心下一叹，已是准备好硬生生接下这一掌，却谁知，就在这时，忽闻凌厉的破空之声呼啸而来，下一刻，原本该一掌劈向楚龙吟的燕沉昊竟是一顿。楚龙吟立时趁机闪避，仔细看去，却见燕沉昊的肩上腿上竟各插了一只羽箭。

　　楚龙吟一怔，蓦地抬目望去，便见了不远处仍维持着搭弓射箭姿势的齐瑾。见他看过来，齐瑾撤回目光，面无表情撇过了脸去。

　　而一直被楚龙吟揽在怀中的齐槿，因为适才在高台之上被火烟薰烤，接着又被楚龙吟带着飞跃急纵，闪避腾挪，一直都处于晕眩的状态。此刻燕沉昊暂停攻击，楚龙吟停止闪避，他便也渐渐清醒过来，而这一清醒过来，自然便见到了眼前因腿上受伤而不支半跪的燕沉昊。

　　齐槿心头一紧，忍不住便要过去，却突觉腰上一紧，一怔回眸，便见楚龙吟正目光幽深地看着他。

　　楚龙吟道：“小槿，到这时候你还要选择他吗？”

　　齐槿一怔：“楚哥哥？”

　　楚龙吟瞥了欲要撑着起身却似无力站起的燕沉昊一眼，道：“他的毒已经发作了，所以，你也不用再害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他伤害到你。”

　　齐槿惊道：“楚哥哥，你在说什么？”

　　楚龙吟将他揽在怀中，柔声道：“你自己亲手给他下的毒，你不记得了么？就是那一次，我到西凉来看你，还给你解了毒，你不是向我要了‘长相思’说要带回去给他么？你告诉我他是百毒不侵，所以你向我要了‘长相思’，因为‘长相思’可长期静伏于人的血脉之中，并且慢慢融入，便他果真百毒不侵，这毒却恰恰是他不可克制的那第一百零一种，他绝对没法抵抗。‘长相思’是慢性毒药，一时不会发作，如今时间倒是刚好，你看，他的血隐现碧色，便是‘长相思’发作的标志了。既然现在他已经对你够不成威胁，你也已经达到目的，这戏也不用再演下去了。你既已经报了仇，现在总可以安心地跟我走了吧？”

　　齐槿怔怔地望着他，然后却蓦地转头向燕沉昊看去，却见燕沉昊面色大变，难以置信的目光亦正向他投过来。而齐槿却并未看他的眼睛，直接向他伤处看去，只见那伤处的血迹中，果然透出了隐隐碧色。

　　齐槿顿时面色煞白，身体一颤，转过脸来望向楚龙吟，不敢置信道：“楚哥哥，你那次给我的药……”

　　楚龙吟微笑着看着他道：“我不是告诉你了，是‘长相思’。”悠悠一叹，柔声道：“看来你毕竟跟了他这么久，到底还是不忍心是不是？没关系，虽然他曾那么欺负过你，但你既要放他一马，我也可以将解药给他，留他一命。不过，到这个时候，你总该将真相告诉他，让他死心了吧？”

　　楚龙吟话中全是欣慰齐槿大仇得报，只有齐槿才能听懂这里头的真正意思。他声音颤抖，低低问道：“为什么？”

　　“这还用问么？小槿那么聪明，当然是明白我的意思的。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你，不愿意你违心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他声音低柔，旁人并不能听清他说了什么，但他近处的齐槿和燕沉昊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齐槿转过头来，意料之中迎上了燕沉昊痛苦悲愤的目光，齐槿只觉得那目光在自己心上戳了一个洞，那种痛，竟比适才被火烤还要剧烈。一步步走过去，他站到燕沉昊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努力想站起来却始终站不起来的他，然后缓缓蹲下，轻声问道：“很疼吗？”

　　燕沉昊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伤处很疼，而身体里边不知何时竟又奔腾起一股莫名的痛楚，那种蚁噬般的难受、磨骨般的剧痛不禁让他冷汗直下。然而他却偏偏摇了摇头，努力不显出痛苦神色，望着眼前的人，哑声道：“不，一点都不疼。你放心，我一点都不信他的话。”他伸手将面前的人拉过来，抱在怀中，低低道：“之前他们说你死了，幸好……我已经答应了你的弟弟，不会再攻打东苍了，这样你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了？还有，我已经知道了，其实你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三年前我遇到的是你对不对？竟然是我自己弄错了。我已经发过誓，从今以后再不会让你伤心，我要把从前的过错都弥补过来。小槿，我们回家，好不好？”

　　齐槿跪在地上，头轻轻搁在燕沉昊肩上，静静垂着眼帘。虽然燕沉昊说他不痛，但二人身体如此紧密相贴，齐槿又怎会感觉不到他的颤抖，便他已极力克制，那难耐的痛苦，仍是清晰地传到了齐槿身上。

　　齐槿忽然想起了自己之前的中毒，想起了毒发之时那难言的痛苦。现下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也正在经历那样的痛苦吗？记得那时候，他曾每日将自己的手腕割得鲜血淋漓，然后将他的血喂进自己嘴里，来减轻自己的痛苦，而现在，他的痛苦，自己又该如何去解除？

　　齐槿轻声道：“不，楚哥哥说的，都是真的。”

　　觉到抱着自己的身体猛烈震动了一下，齐槿轻轻闭上眼，继续道：“三年前，你说一年后你会来，但我等了你三年，你始终没有出现。后来我嫁给了你，结果你却对我百般折辱。我是曾经很喜欢你，但，喜欢也会变成不喜欢的。燕沉昊，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难过，我也会疼？所以，我要报复你，我要骗你，我要你一步步再次爱上我，然后再像你当年那样，不再要你。这毒确实是我亲手下的，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解了毒之后，你抱着我说你喜欢我，然后我让你喝下了那杯茶，那毒就溶在茶里。当时我想，也许这毒能阻止你攻打东苍，却没想到，直到你出征时，这毒还是没发作，你仍是来了。如果早知道你此时会毒发，我倒也不必配合弟弟演这场戏了。不过，能逼得你立下那样的誓言，我倒也很高兴，我的王爷一言九鼎，想来必是会说话算话的，对不对？”

　　抱着他的人很久没有发出声音，但齐槿却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一片片碎去的声音，细细的，清晰的，钉进心里，尖锐地回响。

　　和他紧贴的身体轻轻颤抖着，齐槿犹有余裕想，原来，这人也会颤抖的吗？原来，这人也会害怕的啊。

　　燕沉昊双目赤红，揽了齐槿便要撑着站起来：“小槿，你别怕，你一定是刚才被吓坏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齐槿静静地任他搂着，静静地看着他那么努力地想要起来，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额间反而有豆大的汗滴滚滚而下，腿上那浸了碧色的鲜红也慢慢扩散了开去。那一时，他也不知自己是眼睛木然了，还是心木然了，竟然面目平静，毫无所动。

　　一只手掌递到齐槿面前，南桓天子温柔的声音响起：“小槿，我们该走了。”

　　齐槿怔怔看着那只手。倒是为‘长相思’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燕沉昊突然抬起头来，狠狠盯向楚龙吟，厉声道：“他哪里也不去！”

　　楚龙吟并不生气，也不惊讶，手仍是那么静静的伸着，微笑着问道：“小槿，你是选我呢，还是选他？”

　　齐槿一顿，身体动了一动，便要站起身来。不料燕沉昊虽是为毒折磨得十分痛苦，却仍死死抱着他，用力到绝望。

　　楚龙吟右手一扬，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燕沉昊的手臂便无力地垂了下去。楚龙吟自他怀中将齐槿拉起，柔声道：“小槿，我们回去吧。”

　　齐槿看着他的眼睛，道：“楚哥哥，你说过要留他一命的。”

　　楚龙吟一怔，静静地看了齐槿片刻，微微一笑，自怀中掏出一个白色小玉瓶来。

　　齐槿接过，拔开瓶塞，倒转小瓶，一粒翠绿晶莹的药丸便滚了出来，而他却直待第二粒药丸滚出来方抬起眼睛。

　　然后在楚龙吟的惊愕目光中将一粒药丸放入自己口中，喉头一动，默然吞下。

　　楚龙吟眼神复杂，却并未言语。

　　齐槿静立片刻，未发觉身体异常，这才转身，站到燕沉昊面前。

　　那一刻，他忽然微微笑了一笑，笑容明净，一如三年前的冬雪之日。

　　将药丸放进燕沉昊嘴里，齐槿道：“这是解药。我曾救你，你也曾救过我，从此以后，我们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我不欠你，你也再不欠我。”

　　燕沉昊一把抓住他的手，唇边忽地浮起一抹古怪的笑，像是悲怆，又像是绝望：“怎么会不欠呢？如果你选择他，你就欠我一辈子。”

　　齐槿的嘴动了动，话未出口，楚龙吟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小槿，真的该走了。”

　　齐槿抬眸，楚龙吟的手已伸到眼前。

　　齐槿一顿，左手尚被握在燕沉昊手中，而右手，却终究缓缓抬起，搁到了面前的那只手上。

　　虽见那张背向燕沉昊面向自己的面庞上两道晶莹泪水夺眶而出，楚龙吟仍是微微一笑，手指收拢，将那纤白的手裹在掌中，另一手却凌空向燕沉昊的手臂点去。

　　燕沉昊的手臂一软垂下，不得不放开了齐槿的手。

　　楚龙吟将齐槿扯进自己怀中，然后飞身而起，揽着齐槿一起稳稳落到自己的马上。

　　不管身后燕沉昊呕出的鲜血，也不管整个天底下那么多双惊讶不解的眼睛，直接沉声命令道：“我们走！”

　　然后扬鞭策马，奔驰而去。

　　天色已经阴下来，风声呼啸着卷过大地。

　　齐瑾定定地保持着那个挽弓搭箭的姿势。

　　弓张满圆，上搭三箭，每一枚箭尖，都直指那个风中马上的男人。

　　如果不能得到他，便让他死在自己手中吧……

　　手背上有青筋隐隐透出，指骨用力到泛白，含着泪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

　　直到那人消失在天边。

　　而手中的姿势仍然未变，弓张满圆，上搭三箭。

　　最后，齐瑾缓缓垂下了手臂。

　　眼中的那滴泪，却早就被风干了。

　　不知为何，那一刻，他竟转过眼去，看了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一眼。

　　只见那人跪在地上，长发凌乱，被风卷过，裹了满面，看不清表情。

　　齐瑾轻轻地笑了一笑，静静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竟又明亮起来了，风也渐渐小了，阳光明媚着，洒遍大地每一个角落。

　　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