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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壹·风刀霜剑侵肌骨(上) ...

  •   万花谷的聋哑村里,住着这样一个女人。

      我为她施针封穴的时候,几乎没法在她手臂上找出一块可以下针的完整皮肤。但她从头到尾都未呼一声痛,只是在我悬着银针摸索穴位时道歉不迭,看上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只有苦笑:“又不是你自己把手烧成这样,何必向我道歉?你那样会说话,今天怎么跟卡带了一样。”

      她便微微地笑:“这本就是我求你做的。我不方便为自己下针,给顾公子添麻烦了。”

      她总是这么让人放心。即使我说出些与时代背景不符的怪话,唯有她从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对我侧目而视。
      因为对她而言,这世上的事并不比二十一世纪亲切多少。

      她也的确很会说话,我将这归功于有文化。如果说我的才能是嘴贱,那她的口才应该叫做雄辩。这次她选择沉默不语,实在是因为造化弄人方致辩无可辩——你永远无法证明自己不知道某件事情。

      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

      “其实你不用走得这么急,把伤养好再去也是一样……”
      尽管如此,当她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我非但救不了她,还得亲手把她推到坟墓里去。
      我只能假惺惺地说一句“你可以晚些去”,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我带你逃”。

      ——比起这个时代所看重的江湖义气,我终究还是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更为重要。我硬着心肠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必须活着回到“我”的人生里去。
      在那之前,我不能作为顾安甄死去。

      即使我是这样自私又无能的友人,她还是对我说了“谢谢你”。

      “有人犯下了错,就必须有人去还……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为我做得已足够了,顾公子。谢谢你。”

      …………

      然后我逃一般地离开万花,在前往洛阳的路上遇见了那个藏剑山庄的女孩儿。
      人如其名,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黄鸡。

      这女孩儿不太会说话,一路上没少得罪过人,经常让人很想……打她。脏话我就不说了。
      她也没什么文化,连白居易这会儿还没生都不知道。

      ——但是,她的确拥有某些我永远也不会有的东西。

      我给那女孩讲了聋哑村的故事。我知道她一定会去,也一定会在那里见到我的朋友,而且一定一定会出手管闲事。实话说,她的手比我的嘴还贱。

      也许,她能给出和我不一样的回答吧。

      ——————————————————————————————————

      …………

      顾安甄借故告辞之后,叶非鱼独自枯坐无聊,便也离了凉亭在谷中信步游走。她心中牵挂上山求见谷主的陶寒亭与楚小妹,又有心登高一眺,遂循着石阶一步步登上三星望月去。携着花香的山风固然清爽宜人,却怎么也驱不散她胸口压了千斤巨石一般的郁结之感。

      石阶绕着山峰蜿蜒而上,修得并不高陡,她很快便登上了三星望月的第一处平台。此处名为“赏星居”,四下里每一个角落皆是白雾缭绕、药香扑鼻,正是药王孙思邈煎药炼丹之所。叶非鱼原本心绪烦乱,被这沉郁宁神的药味一蒸,倒是徐徐缓了一口气过来。她嗅着这股药香候了许久,依然不见陶寒亭与楚小妹两人下山,便就近寻了个埋首扇着药炉的弟子问道:
      “请问先生,可曾见着一个白面书生并一个小女孩儿?他们方才应该是打此处上了摘星楼……”

      那弟子抬起头来,略带歉意地笑了笑:“那两位么……是了,他们似乎是来请求入谷的?恕在下直言,姑娘不必久候,请先回吧。”

      叶非鱼奇道:“先生此话怎讲?若是谷主应允他们两人留下,我自当同他们道一声别,怎能一声不吭就走了。”

      那弟子依旧含着一抹谦和温润的笑意,眼色却渐渐寒了下去:“因为谷主……只怕不会收留他们。我看那先生心气不低,为免相见时尴尬,在下才劝姑娘先行离去。”

      叶非鱼更是吃惊不浅,连忙躬身追问道:“在下愚鲁,请先生明示。”

      那弟子面有难色,迟疑片刻后方才开口:“那位先生气度儒雅,但烟火干戈之气太重,不是风月中人,只怕不甚合谷主心意。若是他身无一技之长,那便更是难上加难了。”

      叶非鱼整颗心陡地一沉,只得暗自叫苦:陶寒亭早年一心以功名为念,圣贤书倒是读了不少,又哪有心思去研习琴棋歌赋之类的风雅技艺?更兼他此时已被仇恨填满胸臆,只想寻个隐蔽所在苦练武功,与万花谷避世出尘的隐者之念更是大异其趣。这本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但万花谷若真计较起来,自然是万万不会允他入谷的了。

      当初本是她一时念起才提议陶寒亭投奔万花,如今若是吃了闭门羹,她的确无颜再与他们两人相见。如此说来,她还是依那万花弟子所言,夹起尾巴早早离去为好……

      那弟子不料她消沉至此,连忙温声宽慰道:“姑娘不必伤怀。天下何等广大,那先生既有些真才实学,女儿又玉雪可爱,想必是福泽深厚,不愁无处可去的。”

      叶非鱼听他将楚小妹误认为陶寒亭之女,当下也不否认,反生出一丝慰藉之心来。对他们两人而言,彼此确是世上最后的亲人了。若能从此相依为命,游走江湖,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她又立在原地等了片刻,见陶寒亭与楚小妹迟迟不归,心知他们必是在向谷主苦苦求恳,越发歉疚难言。又见辛词与那怪客一去如泥牛入海,良久不闻半点音讯,终于也隐隐忧心起来。她行事素来爽决利落,当下便向谷中弟子询问了聋哑村所在,展开轻功疾奔而去。

      聋哑村四面环水,翠意盎然,若不知村中居民来历,倒也算个风光秀丽之地。叶非鱼一路行至村口,远远闻见有兵刃相交之声传来,唯恐沈轻霜按不住性子吃了那怪人的亏,便不由地加紧了脚步。但待她飞身赶近前去,亲眼目睹的景象却大大出乎她所料——

      此处缠斗的竟不止区区两三人,而是熙熙攘攘挤了足有数十人之多。这些人大多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各个角落,唯有一人负着手孑然立于场中,显得颇为桀骜不驯。那人一副五短身材,其貌不扬,手中一柄长剑却是明晃晃精光四射,不是方才那怪人又是哪个?

      叶非鱼生怕暴露行踪打草惊蛇,当下屏息噤声,只从一个高大汉子身后悄悄探头观望。辛词不知何时已脱离了那怪人掌控,由沈轻霜仗剑护着立在一旁。场中除了他们三人神色自如外,几乎人人面上皆浮着一层愤激之色,仿佛随时都会抽出兵刃呐喊厮杀一番。叶非鱼毕竟资历尚浅,头一回见到江湖中人这般剑拔弩张的对峙景象,只觉杀气沁骨,竟也有几分不寒而栗之感。

      就眼前情状来看,这些人似乎是为同一目的而来,却与这怪人起了争执,便被他阻在村口不得前进。众人窃窃私语着计议了半晌,方推出一个白面长须的长者上前交涉:“欧阳先生,我等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还望你行个方便,让出这条道来。”

      那欧阳先生眉毛一掀,一张貌不惊人的蜡黄面孔顿时虎虎生威:“你这把胡子倒是保养得不错,可是五凤刀的彭老先生?欧阳先生和你们八辈子前就没什么交情,我不跟你客气,你也不必同我客气。我与你们方便,我自己就不要方便了么?你们若是要进这聋哑村游山玩水、把酒论道,欧阳先生绝不拦阻,诸位请便吧。”

      白面长者脸色隐隐泛青,却还是勉强赔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我等从各处千里迢迢赶来,原是为了寻村中一位姑娘……”

      欧阳先生捋着下巴上几绺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道:“巧哉,巧哉,我这趟来也是要寻个姑娘。也不知诸位要寻的那位是肥是瘦、是圆是方,打算把她水煮还是油煎?”

      长者面色遽变,肃然道:“先生说笑了,我等虽是些粗人,却也不会做这同族相食的不伦勾当。我们来寻的姑娘姓康,我等皆有关乎身家性命的要事向她请教。先生若不是这姑娘亲故,还请让我们一让。”
      他这一席话说得条理清晰、不偏不倚,既反驳了欧阳先生的调笑,又交代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遣词用句间更是给足了对方面子。叶非鱼自命口齿伶俐,闻言也不禁心下钦服。

      欧阳先生拍手笑道:“你这话可算说到点子上了。你问我是不是那姑娘亲故,显然是有心要对她不利,唯恐我碍了你们的事。我虽与这位康姑娘非亲非故,却也不能让这如花似玉的小女娃娃被你们活吃了去,我也有事要找她问个明白哩。”

      叶非鱼直听得一头雾水,便屈着脊背小步踱到辛词身后,凑在他耳边问道:“这康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引得这许多人来找她麻烦?”

      沈轻霜对她本没什么好脸色,却又不愿让辛词多与她搭话,便抢过话茬道:“你可记得康雪烛这个名字?”

      叶非鱼偏着脑袋思忖了片刻,蓦地想起自己入谷前曾问起七秀诸女的往事,恍然道:“你是说,害了高绛婷前辈的那个万花客卿……”

      沈轻霜浅浅一嗤:“小丫头记性倒好。不错,这康雪烛本是万花谷客卿,学得一手好雕工,入谷不久便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得了个‘素手清颜’的名头。谁料此人心怀鬼胎,暗地里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连高师伯这样弱质纤纤的佳人也不曾放过……如今他恶行败露,自然只能一溜烟逃出谷去,而这些猫猫狗狗就是前来寻仇的‘江湖义士’了。”

      她原本也同叶非鱼一般压低了声调,其后却越说越是高亢激昂,终于将全场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叶非鱼原本还想细问那康雪烛究竟是如何“祸害女子”,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好意思再开这个口了。

      辛词见她仍有些茫然之色,便小声补充道:“前些日子聋哑村刚发生过暴动,看守弟子都受了点伤,村里的状况不比平时。而且这些来客虽不是什么出名门派,但毕竟算是正派人物,弟子们也不好出手硬拦……若不是欧阳先生故意纠缠,只怕真会让他们闯进去。”

      叶非鱼点头称谢,略清一清嗓子,细细斟酌着问道:“康雪烛既已逃出谷去,这些客人为何还找上门来?聋哑村中那位康姑娘,同康雪烛又是……”

      不等沈轻霜接话,那白面长者已昂首应道:“小姑娘说得极是,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康雪烛行走江湖时常常出入风月场所,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这个女孩儿,便收为徒弟带在身边,视若己出。他昔日掳去的女子无一例外都遭了毒手,唯有这个女孩儿还好端端地活着,可见她对康雪烛意义非常。如今康雪烛那恶徒虽已狼狈逃窜,这女孩儿却还留在谷中,是以我们要寻她一探究竟。”

      沈轻霜不喜他抢白自己,当即冷笑一声道:“一探究竟?只怕是要拿她做人质,诱那康雪烛出头吧!你要擒那姓康的恶贼倒是无妨,但拿个又聋又哑的小女孩儿做饵,却也不比那恶徒高明多少,空教人笑话罢了。”

      众人被这年轻姑娘一语道破心事,登时面面相觑,尽皆变色。还是那老者善于随机应变,连忙打个哈哈道:“正所谓兵不厌诈,我等一心除恶,姑娘又何必拘泥于方式手段。敢问姑娘是……”

      沈轻霜俏脸微扬:“在下七秀坊燕秀弟子,姓沈,名作轻霜。那‘无骨惊弦’高绛婷不是别人,正是我师伯。”

      此言一出,四下里皆是人心浮动,有些年轻气短的已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叶非鱼侧耳细听,只听近处一人说的是:“七秀弟子来此作甚?难道也是找那小妖女的晦气……”

      另一人压着嗓门道:“这下可麻烦了。她找康雪烛是替师伯报仇,名正而言顺,我们师出无名,如何把那妖女从她手上抢过来?”

      那欧阳先生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刻,耐性早已消磨殆尽,冷不丁运足中气大喝道:“你们一群大男人,却跟老太婆一般唧唧喳喳个没完,好生啰嗦!我把话说在前头,欧阳先生纵是一掌将那丫头拍死了,也不会把她交给你们折辱!嘿嘿,你们道我这些年远避中原不知世事,其实我清楚得很哩。”他一语未毕,人已似花间蛱蝶般翩然飘出,劈手便从那老者腰上捞下柄单刀掼在地上。

      老者见他身法如此奇诡,自己甚至看不清他手上招式,当下惨然失色:“欧阳先生,你这是决意要同我们过不去了?”

      欧阳先生哈哈大笑,将叶非鱼的爱剑朝地上“锵”地一插——叶非鱼不禁心痛难耐地捂住了两眼——放声道:

      “就如这七秀姑娘所说,你们若是要拿那小姑娘做人质、或是对她严刑拷打来逼问康雪烛下落,欧阳先生万万不让。哼哼,你们这群牛鬼蛇神的‘大侠’名头,难道便是靠欺负一个小女娃娃得来的么?”

  •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有卷一那种逗比的开场白,欧阳先生其实意外地是个令人敬重的长辈(……)角色呢。跟叶非鱼三观很像,是正中三分邪邪中七分正的人物【这句话果然要和原出处黄药师反一反2333他们的邪气都没那么重
    开头顾安甄自白照应一下第一卷,当时没怎么提他的心理活动。我跟基友喵姐说“这样对照着看会不会增加人物完整性”结果她说“觉得花哥好软弱把做不到的事情推给了非鱼”2333……硬要说的话,就是顾安甄也有自己的私心吧。他从一开始就只在确保自己安全的前提下出手助人,这点更像是正常的、想回家的现代人的做法。叶非鱼没有回唐之前的记忆,所以可以大大咧咧地顺应这个时代,细心老成的顾安甄就不那么容易了,他其实一直都把自己当做局外人呢。话说设定里他被辛词师兄开化之前还是个想不开的自闭儿童wwww
    康念秋为了逃避别人追问而自困聋哑村的事,他心里肯定是有愧的,把叶非鱼引去也是想看看这个和自己来路一样的女孩子是不是能找到另一条出路。随着这件事的进展,顾安甄一定也会有所改变吧。
    PS:这并不是半更只是存稿里一章太长所以两章发……否则一章快1W你们眼睛都要看瞎了……
    PPS:五凤刀也是金庸先生文里的三流门派,我记得好像是倚天屠龙记里上武当挑衅的逗比?不记得基三里有木有这种“虽然算是正道但是没啥出息”的小门派了,总之不讨喜的角色就交给他们了咦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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