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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病例六 ...

  •   马修从地上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和他进入海蓝意识前一模一样,只有星斗不易察觉地小幅度转移。在现实中只过了短短的两三分钟而已。他花了几秒钟让自己回神,看到海蓝躺在自己的脚边,鱼嘴愚蠢地张开着。他到处找劳伦茨的身影,最后在自己身边找到了一只他的手套。
      ……手套?
      马修有些惊慌,赶紧站起来喊:“赫伯特!你在哪儿?……赫伯特?”
      没有人回答他,马修越来越恐慌,捏着劳伦茨的手套,像只没头苍蝇一般原地打转,四处张望。但是他没有看到眼珠、手、脚或任何其他身体部分的痕迹。
      “……赫伯特?”马修又试探地喊了一声,并打算到四周去找他。他刚迈出一步,就听到劳伦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动。”
      “赫伯特!”马修猛地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扭过头,看到空中有一个淡淡的人影。那个人影在逐渐变深,并凝聚。
      “可能是因为我比你先回来,你不在导致我有点散了。”劳伦茨轻松地说,“如果你走动,我跟着你动,我就很难凝聚起来。”顿了顿,又补充说,“我讨厌离散的状态。”
      马修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人影逐渐缩小,直到变成一张嘴和一双手,恢复了他的原型。他看着劳伦茨,但心思并不在这里。他还在想刚才在海蓝意识里发生的事,劳伦茨扑到他身上的时候明显连想都没想。马修脑袋里不断循环他被枪击中后,在自己怀里消失的感觉。有那么一刹那他忘记了那里是意识。
      见马修没有还给他的意思,劳伦茨便自己伸手,将手套从马修手里取回来,仔细地戴上。一边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马修感到一口气堵在喉咙口,让他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眶有些发热,眼睛像只小狗一样湿润。而当他想起劳伦茨在里面对他说起的,有关过去的事时,这股丢脸的冲动便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迹象。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他对死亡有足够的敬畏,为什么还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呢,马修想。
      劳伦茨发现马修的情绪有些不同寻常,为了看得清楚些,将眼球露了出来。
      “怎么了?”他问。
      马修的咬肌一鼓一鼓的,频繁地眨了几次眼睛,将那股丢脸的冲动憋了回去。
      “没什么。”他说着,扯扯嘴皮无赖地笑了一下,“但我至少确认了一件事。就是……”
      “什么?”
      “三个词。”
      “抱歉可是……”星光轻轻细细的声音忽然在马修脚边响起,“马修医生,你忙好了吗?”
      马修:“!”
      马修与劳伦茨同时低眼看去,发现水缸打翻在地上,那只珍珠贝正可怜地窝在所剩无几的水里。
      星光迟疑地问:“你听上去好像不是在和海蓝说话?”
      马修:“咳咳……是的,我刚刚从海蓝的意识里出来。准确地说……被赶了出来。”
      星光:“我不想知道你的隐私,马修医生,就算你喜欢自言自语也没关系。但你能不能慷慨地将海蓝的情况告诉我呢?我听到大海在召唤,今晚过后,海蓝又将变成一条鱼。我多么希望我能与他一起回到大海。”
      马修同情地看着星光,说:“事实上,我觉得情况不太妙。”
      “海蓝没有醒过来。”劳伦茨在马修耳边低声提醒。
      马修若有所思地微一点头:“他在意识里昏迷了,现实状态也同样陷入了昏迷。”这话既是说给劳伦茨听的,又是说给星光听的,“他和科林……就是你所谓的‘火焰’,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是那么美好。如果没有搞错的话,不是海蓝将火焰拖入梦境,而是科林将海蓝囚禁在意识里……”
      “什么!!!”珍珠贝星光悲伤地大喊,“天哪!这不可以!我要去救他,我该怎么救他呢医生!”它挥舞着柔嫩的肉足,看上去弱小得可笑,但非常的努力。
      马修无奈地说:“我会想办法再次进入海蓝的意识。科林的手里有猎枪,如果不想些办法,我们只要一进去就会被他赶出来。到时候海蓝的意识就会排斥我们进入,那我就帮不了他了。”
      “我可以吗?”星光大声问,“医生,我可以进入海蓝的意识吗?我想要帮助他!”
      “当然不可以。”马修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刚才难道你没有带你的朋友进入吗?”星光毫不退让地说。被揭穿的马修与劳伦茨面面相觑。马修吸了口气,严肃地说:“我必须要拒绝你,你的意识太弱了。如果你也被科林打中,很可能就回不来了。那太危险了。”
      “就算我被打中,海里也有千千万万只珍珠贝!”星光勇敢地说,“但大海里只有一个海蓝,我的生命里也只有这样一个朋友……”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星光闭起了壳。
      马修:“……”
      马修只是从星光的口吻中察觉到它想隐瞒什么,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它将什么说漏嘴了,直到那老实的小家伙不打自招。
      “对不起,马修医生,我对你说了谎。”星光沮丧地说,“对贝类来说,被种族抛弃是很丢脸的事情,所以我一直假装我有一大帮族人陪伴我。我很擅长这样假装,每次都让海蓝相信我们有很多家人,而他们只是暂时出去各忙各的。事实上,整个故事里,整个整个故事里,就只有我和海蓝两个。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们,他们都没有存在过。海蓝从来不记得我,但他是我的一切,我唯一的家人。”
      马修着实被星光的话惊到了。他不敢相信那小家伙居然骗过了自己,连他都没有察觉星光的话中有什么不妥,而事实上从见面开始,星光就在撒谎。
      “你是说……你提起的族人,是你虚构出来的吗?”马修的口吻仍然很镇定。
      “是的……”星光难过地嗫嚅着,就快哭出来了。任凭谁听到这样的道歉都没有心思再责怪这可怜的珍珠贝,何况是毫无恶意的谎言。
      马修怜悯地看着这只珍珠贝。他将手放在玻璃管上,尽管对方感觉不到他手上的温度。然后温柔地劝说道:“那更能说明问题,星光。大海中有千千万万个珍珠贝,但只有一只名字叫星光,它的内心温柔善良,还能产出美丽的珍珠。你是海蓝唯一的家人,他不能失去你,就像你不能失去他。”
      “他可以,因为他从没记住过我……”星光低声说,“他记住了救他一命的人类,但永远记不住我……几乎是每过两三天,他就得问我是谁。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从来没有产生过‘我们的友谊走到了尽头’的感觉,我更努力地对他好,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他会记得。”
      马修:“你是只了不起的珍珠贝。现在打起精神来,我得把海蓝搬到其他地方,不能让守林人看见他。”他一边说,一边抱起海蓝那颗沉重又黏湿的鱼头,费劲地将他往树丛里拖。海蓝的鱼鳍和双腿无力地耷拉在地上,任他摆布。
      马修好不容易才将海蓝拖进树丛深处,确保他们在树影的掩护下,不会被守林人发现。他长长舒了口气,抱起装着星光的玻璃罐说:“星光,凭你对海蓝的了解,你能猜得到今晚他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找科林吗?科林的意识正好好地待在海蓝的脑袋里,甚至嚣张地将海蓝囚禁在梦境里。一般来说,圆月之夜魔物的力量会变得强大,我猜正是因为如此海蓝才能暂时打破梦境,回到现实里。然后他就趁自己记得自己要干什么的时候上岸,回到这里找科林的身体……”
      “他是为了自由!”星光大声地说,“他一定有办法把科林的意识赶回去!”
      马修:“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现在我们得帮他一把。”
      “不管用什么方法,”星光说,“我都随时准备着帮助你。”
      劳伦茨问:“你看上去已经有办法了?”
      马修:“只能试一试……这样来解释吧,催眠是将被催眠的对象引入潜意识活跃的状态。当催眠过程快要结束的时候,催眠师需要再次引导,将被催眠的对象慢慢从深层意识拉回现实。我把这个的唤醒过程称为反催眠。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星光。如果要对海蓝‘反催眠’,首先我们要强行介入他的意识,只有对他熟悉的你才能做到。”
      星光:“我做什么都可以!”
      马修将海蓝翻过身,让他仰面平躺在草丛堆上。他将星光从水里取了出来,放在海蓝的耳孔边,说:“说让他感兴趣的话。要足够引起他的注意,什么都可以,声音不要太小,但也不要吼叫。”顿了顿,又不放心地叮嘱,“尽快,你不能离开水太久。”
      珍珠贝将壳大大地张开,那是它准备大声说话的前兆。马修趁此机会又提醒了一句:“如果感到不适,马上让我把你送回水里……”
      话音未落,珍珠贝就拔高声音喊:“海蓝快跑,大白鲨来了!它就在你的后面,张着血盆大口!它快赶上你了,还差一点,它的几千颗牙齿正贴着你的尾巴尖!哇天哪快拐弯,前方有一群水母,我从没见过那么庞大的水母群!他们简直遮盖了所有的光,我快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要碰到它们,一旦钻进了水母群里你一辈子也别想钻出来。但也别忘了大白鲨,他还在磨着牙紧追不舍,太可怕了!哇!小心你的下面!下面有只龙虾,它正张开大螯等待伏击,它会剪开你美丽的肚子!不行!你游得太高了!上面有海鸥,下潜海蓝,下潜!……”
      马修与劳伦茨目不转睛地看着海蓝。海蓝的鱼眼大大睁开,没有一丝恢复意识的迹象。星光不断地做着战况直播,它对这的确很拿手,让这不存在的战况听上去紧张又刺激。如果大海也有出版社,马修一定推荐它写下它的冒险小说。
      可是星光并没有眼睛。它所知道的这一切又是从谁这里听来的呢?
      整整十分钟,星光都在努力地编造一场发生在海底的大逃亡。它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干涩,但它丝毫不以为意,听上去一点也不累。马修的本意只是让它用几句话勾回海蓝的意识,方便他做“反催眠”引导,但现在星光做得远比他想象的要好。
      “往右边!没错右边!小心你的鳍!躲得漂亮海蓝,你差点就撞上了珊瑚礁!游!海蓝,游!我们快要甩掉那条海蛇了!不要向后……”
      马修注意到海蓝的鱼嘴和脚趾开始轻轻地动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好像在梦境中与谁做着斗争。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几分钟,他的挣扎变得越来越激烈。
      “太好了,”马修压低声音对劳伦茨说,“星光把他的意识夺了回来,他完全有可能自己醒过来。”
      星光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嘶哑:“现在我们的前方有一条大船,我保证比水母群更大,不要被卷进漩涡里。不!不是这个方向!我们就要被卷进漩涡里了!用力游,加油啊海蓝!我快要抓不住你了!我要被吸进旋涡啦!我快要……”
      声音忽然无预兆地断了线。那一刹那的静默反而化作一把大锤,往海蓝的脑袋上敲了一锤。他抽搐了一下,猛地从地上弹坐起来。放在海蓝耳孔上的星光噗地一声掉到地上,贝壳慢慢合了起来。
      马修大惊失色,将星光捡起来一看,贝壳里的肉早就干涸得快开裂了。
      “天哪!”他低叹了一句,赶紧将星光浸入海水中,紧张地看着它。
      海蓝从“大逃亡”的惊恐中醒来后,还没有完全清醒。他愣愣地坐在地上,耷拉着两片鱼鳍。他的下半身光溜溜的,两条人类的腿无力地岔开着,属于人类的生殖器软软地垂在腿间,但他并没有觉得羞耻。
      “我来看着星光,你去照顾海蓝。”劳伦茨提醒说,“他醒了。”
      马修这才想起回头看去,注意到有人在,海蓝也回过头,与马修对上了眼。发现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蹲着一个人类,把他吓了一大跳,七手八脚地想爬起来逃跑。
      “海蓝?你是海蓝吗?”马修用温和无害的口吻问道。他那人畜无害的口吻是他永远的武器,海蓝起身到一半时又重新坐下——尽管还没打消逃跑的念头——用戒备且好奇的眼神看着马修,问:“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得不说,海蓝的声音动听极了,低沉而富有魅力,但他的口吻听上去就像个毫无防备的儿童那般天真,这样矛盾的声音从一张鱼嘴里说出来,矛盾太多,也就显得不矛盾了。
      “你记得星光吗?”马修说,“我是它的朋友。”
      “星光……”海蓝低声重复了一遍,仔细琢磨了一会儿。马修忍不住提醒道:“它是一只珍珠贝。”
      “啊……”海蓝恍然大悟,轻声说,“我刚才梦见了一只珍珠贝。星光……它叫星光……啊……梦!”他想起了什么,挣扎着站了起来,急促地说,“我还有事需要完成,非常的急。我们回头再聊,星光的朋友!”说完就着急地四处环顾,寻找着什么。
      “你在找守林人的木屋吗?”马修问。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海蓝诧异地问。
      马修:“我还知道你想把一个人类从你的脑袋里甩出去。”
      海蓝:“……”
      海蓝迟疑了许久,似乎不愿意承认。但最终还是点头说:“你说得对,星光的朋友。爱情固然重要,但我不能没有自由。我需要自由!”
      马修:“我该怎么帮助你呢?”
      海蓝:“我只要找到他的身体,就可以把他从我的脑袋里赶出去。那非常的容易。”
      马修担忧地抱起装着星光的玻璃罐,说:“走吧,让我们迅速解决你的问题。”
      海蓝看了玻璃罐里的珍珠贝一眼,眼里充满陌生与好奇,然而他的目光未曾多留恋,便干脆地转过身,朝守林人的木屋大步跑去。
      马修与劳伦茨紧跟在海蓝的身后,钻出丛林,再次来到守林人的木屋前。他们被挡在了木屋门外,海蓝局促地在门口转来转去,用他软软的鱼鳍拍拍门,但是没有人回应。树林仍沉浸在黑夜里,守林人汉斯还没有回来。
      不等马修请求,劳伦茨就自觉掏出了魔法棒来,轻念咒语,往门上丢了一个解锁咒。随着咯地一声轻响,门松开了一条缝。
      马修看到劳伦茨的举动,眼中现出些许感激。劳伦茨一本正经地将魔法棒收起来,马修替他说出了他想说的:“下不为例。”
      劳伦茨:“……”
      海蓝见门松开了缝,轻轻“唉?”了一声,小心地撩起鱼鳍戳戳,木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海蓝缩了一下,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了看,没有看到别人,才放轻脚步走进屋里。马修并没有跟进去,而是站在门口替他望风——他可不希望汉斯撞见海蓝,然后用猎枪把他的鱼头打得脑浆迸裂。
      月光照亮了门口的一小块地面,屋子深处则是一片漆黑。海蓝径直往放着科林的那张床走去,背影消失在了屋子的阴影里。马修好奇地朝阴影里张望,不过半分钟,就听到一个男人深深吸了口气——是那种从深沉绵长的睡眠中醒来时所发出的粗重吸气。
      科林醒了。
      “再见……”屋里传来海蓝仓促的道别。但他的脚步声才响了两下就戛然而止。
      “别跑。”科林的声音沙哑又带有浓重的鼻音,充满着刚睡醒时的疲惫。但马上他就大喊了起来:“呃……真恶心!你怎么又他妈的变回这种怪物了!抓了我一手粘液!”
      海蓝轻声争辩:“我不是怪物……”
      科林大骂一声:“干!简直让人受不了,我说在里面挺不错,你为什么非要把我赶出来??”
      海蓝也有些生气了,但他不太善于争论,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我是鱼!我总是这样睡,总有一天会被……会被吃掉!”
      “这怎么可能呢……别把这张丑脸对着我,真他妈恶心。”科林不耐烦地打断他,顿了顿,又改善了口气说,“现在就让我回去,宝贝儿,否则我会想死你迷人的尾巴,还有骚气的屁股,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这样,也不喜欢你是条鱼。更何况你在外头隔三差五就把我忘了个干净,你以为除了我还有人能受得了你吗?听我的,一分钟也别耽搁……”
      海蓝问:“……如果我在梦境里也是现在这样呢?”他听上去难过极了,尽管他以为自己在装作镇定。
      科林嗤笑出来,不屑地说:“你在说什么胡话呢,你不是条美人鱼吗?”
      海蓝停顿了一会儿,像是鼓起了勇气,坚决地说:“对不起,不!”并扭头就跑。
      听到屋子里的争论声,马修与劳伦茨对望了一眼。脚步声很快靠近,他们扭头往屋里看去,海蓝从阴影中跑了出来,一头钻进了月光里。科林紧随其后,粗鲁地抓住他的鱼鳍,凶狠地说:“站住!我可没让你走!”
      他拽着海蓝跑到门口才发现站在门口的陌生人,他下意识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诧异地瞪了马修一眼,又不得不专心对付随时准备挣脱逃跑的海蓝。
      “那就打死我!”海蓝突然提高了声音,对科林吼道,“你不是有猎枪吗?打死我!我宁愿你打死我,也不要失去自由!我受够了!”
      “这可是你说的!”科林也吼了起来,他瞪着海蓝,看到海蓝那大无畏的模样,简直不敢相信他竟敢对自己说出这种话。他顿时怒气攻心,甩手放开海蓝的鱼鳍说:“好,那我就打死你!”
      看到情况变得糟糕,劳伦茨默默地掏出魔法棒,往科林的脚下丢了一个油腻咒。科林刚准备回身取猎枪,脚底一滑,就结结实实地四脚爬地摔了个狗啃泥。劳伦茨又动了动魔法棒,科林像只掉到黏鼠板上的老鼠一样被黏在了地上。他刚想起身,左脚黏到右脚,右脚又拉到左脚,整个人在地上扭来扭去,爬起来又摔倒。
      马修见状,赶紧对海蓝喊:“跑!”
      海蓝如梦初醒,撒腿就跑。马修与劳伦茨也紧跟着离开了那间木屋,跟在海蓝的身后跑。
      海蓝一口气跑到大海边上才停下。这简直是对马修体力的大挑战,等到他赶上海蓝,几乎都跑掉了半条命。
      “谢……谢谢……”海蓝大喘着说,“我朋友的朋友,你们救了我一条命,我必须要报答你们。”
      马修还没有从逃亡中喘过气,撑着膝盖狼狈地大口喘着。
      “不……千万不要……”马修断断续续地说着,还没来得及拒绝,海蓝就从身上拔下了一片鱼鳞,用两只鱼鳍恭敬地捧到马修面前说:“这个,送给你。当你需要我的时候,只要给我看到我的鱼鳞,不管我记不记得你,都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马修讶异地看着海蓝手中的鳞片。即使只有微弱的月光,那片鱼鳞仍然折射出柔和的蓝光。那是种迷人的色泽,仅仅是盯着它看,就会被它的美丽所吸引。马修郑重其事地从他手中接过鳞片,说:“我会把它当做礼物好好收藏。我唯一的希望,是你能够记住星光。……星光??星光呢??”
      他们三个同时低头看马修手里的玻璃罐。里面空空如也,不知何时,星光已经不在玻璃罐里了。
      马修花了一秒钟来回想他什么时候弄丢了星光,当他发现记忆帮不了他,便马上决定回头去找它。他抬头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天色,想到海蓝不知何时会变回一条鱼,便说:“海蓝,你先回海里,我去找……海蓝?!”
      他环顾了一周,发现海蓝已经自顾自跑开了好一段距离,艰难地倾斜着身体,沿着他们回来的路到处寻找星光。海蓝的眼睛几乎长在两侧,要看到地面十分困难。他保持着这滑稽的姿势寻找着,鱼嘴一张一合,喊着“星光——星光你在哪里——”
      马修无奈地想他虽然是个热心肠的家伙,但恐怕连星光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吧……
      他快步赶到海蓝身侧,想劝说他回到海里。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啪嗒”一声,海蓝被什么绊倒,整个呈Y字形拍倒在沙地上。马修看了一眼将他绊倒的东西,脱口而出:“星光!”
      海蓝脚边躺着的,正是那只眼熟的珍珠贝。马修生怕它离水太久会有危险,赶紧蹲下身将水罐放在一边。然而他刚刚将星光捧起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手里的分量太轻了。他怀疑地往星光张开的贝壳里看了一眼,顿时惊讶得啊一声。
      劳伦茨听到马修的喊声,眼球凑到了马修的脸侧。当他看到星光的贝壳,也久久说不出话来。此时海蓝终于靠着两片软软的鱼鳍从沙滩上爬了起来,糊里糊涂地说:“我听到你喊了星光?你们找到它了吗?你手里的是它吗?”
      他凑上来看马修手里的贝壳,当他看清了贝壳的里面,疑惑地“唉?”了一声,说:“星光只是一只空的贝壳吗?似乎和我梦见的有一小点不一样。”
      “不……”马修低声说着,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借着月光试着再次确认手里的贝壳是不是星光的,但就连贝壳边缘因为长途跋涉而磨损的痕迹都一模一样。贝壳的里层泛着美丽的珠光,却是空空如也。
      星光的贝壳还在,贝壳里那块柔软的肉不见了。没有□□的贝壳显得单薄,与海滩上的任何一只贝壳都没有不同。
      “谁干的……”
      马修皱紧了眉头,抿紧嘴唇,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愤怒。他蹲在沙滩上,抬起眼缓缓地看四周。他的背后是树林,前方不远处是大海,一切都在夜色中沉睡,就连一只可疑的飞鸟都不曾出现。
      海蓝呆呆地看看马修,又看看他手里的贝壳,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难过地坐在地上,问:“有人把我的朋友吃掉了吗?”
      “恐怕是这样。”劳伦茨回答道,虽然海蓝并听不见。
      劳伦茨注意到马修沉默得太久了,提醒道:“马修?”
      马修对着四周看了许久,不甘心地站起身,阴沉着脸说:“好吧,结束了。这是马修·格里夫所接手的最失败的诊疗。”
      劳伦茨从他手里接过星光的壳,低眼看了看,轻轻将它放在了海蓝身边。而后那双手的位置升高,直到他拍到马修的肩膀。
      “星光能够横跨整个德国找到我,但是只用了两分钟时间消失。”马修捏紧了拳头,难过地说,“我真是太失败了。”
      海蓝在脚边发现了那只珍珠贝的贝壳,用自己的鱼鳍将贝壳捧起来,歪过头好奇地看。他瞪着圆圆的鱼眼睛,出神地看着珍珠贝打开的贝壳。看着看着,眼里便渐渐浮起忧伤。
      奇怪……虽然不记得它,但是知道它被吃掉了,居然产生了非常奇怪的感觉。海蓝莫名地举起一片鱼鳍,蹭了蹭圆溜溜的眼睛。有什么从他的眼睛里滚落出来,顺着鱼鳍滚到了沙地上。
      “唔?”
      海蓝艰难地歪过身子看地上,发现那是一颗金闪闪的珠子,掉在了自己的脚边。他用鱼鳍小心地将那颗珠子捡起来,求助地喊:“我朋友的朋友,有东西从我的眼睛里掉出来了!”
      马修正难过地望着海出神,被海蓝的声音拉回了注意力。他喃喃说:“从眼睛里掉出来的,那不是眼泪吗……”边说边低头看去。海蓝仍然坐在地上,鱼鳍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金光闪闪的……珍珠?
      马修看到他鱼鳍上的珍珠,微微抬起了眉毛。他伸手将那颗金色的珍珠拾起来,仔细地看,发现与星光送给他们的那两颗一模一样。
      让珍珠贝产出金色的珍珠非常的困难。但如果是人鱼……
      马修皱着眉头努力地回想了一阵,忽然想通了,轻轻“啊”了一声。
      “是人鱼的眼泪。”他低声说,“星光送给我们的不是自己产的珍珠,是它收藏起来的,人鱼的眼泪。”
      “我的……眼泪?”海蓝迷茫地问,“真的吗?它给你们的是我的眼泪?”
      马修叹了口气,说:“回去吧,海蓝。回到大海的怀抱。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回鱼,我可不想看见你在沙滩上搁浅。”
      海蓝的两腿努力地挣扎了起来,马修扶着他的鱼鳍,帮助他站了起来。
      “我可以把它带走吗?”海蓝捧着那空空的贝壳问,“虽然我不记得,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对我很重要。”
      马修点头说:“我很高兴至少你记得它了。”
      他们在海滩道别,海蓝往海洋走去,马修与劳伦茨往离开沙滩的方向走去。
      往回走的路上,马修的心情非常糟糕。劳伦茨的眼睛静静地飘在他身边,在离开海滩之前,停止了飘动,最后往回看了一眼。
      “马修,等等。”劳伦茨忽然说,“我想再回去看一眼。”
      “回到哪儿?”
      “我们捡到星光的地方。”
      马修理解地说:“你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家伙。”他回身往他们过来的方向走去,最后停在他们发现贝壳的地方。那里还留着一个浅浅的沙坑,是海蓝被绊倒后留下的。一到那儿,劳伦茨的眼睛便飘下来,检查马修脚边的沙地。
      “我们到了。”马修感慨地说,“我很高兴你没有抱怨我糟糕透顶的诊疗打扰到了你的睡眠……”
      劳伦茨自顾自地仔细环顾四周,打断他道:“再往你右前方三十度角的方向走五十厘米,尽量减轻脚步。对,停下……马修,看这里。”
      马修:“?”
      马修被劳伦茨从多愁善感里拖了出来。他应声低头,看到劳伦茨手指着地上某一点,便小心地俯下身查看。借着月光,他眯着有点近视的眼睛寻找了很久,才隐约看到沙地上有一条浅浅的拖痕。拖痕始于沙坑附近,不知延伸向哪里。那条拖痕浅得让人轻而易举地忽略它,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也许是什么动物走过的痕迹。
      马修:“你是怎么发现的”
      劳伦茨:“这里的沙很平整,就算一只寄居蟹爬过都会留下痕迹,像这样,”他用指尖轻轻在地上划出一条痕迹,“在海蓝摔倒之前,这里没有任何痕迹引起我们的注意。然而星光不会凭空消失。”
      马修:“是这细小的痕迹被我们忽略了。好吧,让我们去看看,也许这只是一只螃蟹爬过,但至少我会好受一些。”
      他们谨慎地跟随着那条细小的拖痕,来到了树林边缘。痕迹在沙子消失的地方消失了。马修努力在泥土中寻找类似的痕迹,然而毫无收获。他只能直起了身子,惆怅地看着黑魆魆的树林。
      忽然,一个熟悉的,轻轻细细的哭声从不远处传来。马修下意识侧耳倾听,那声音听上去伤心极了。如果悲伤有实体,一定已经溢满了这个人的胸腔,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只能发出如此微弱又令人心碎的哭声。
      马修悄声问:“你听见了吗?”
      劳伦茨为了听得清楚一些,将耳朵露了出来。
      马修:“是星光的声音吗?”
      劳伦茨露出了嘴唇,迟疑地说:“不能确定。”
      马修不再说话,而是悄悄往声音的源头靠近,仔细分辨那个声音——夜半的哭声可能来自他的朋友,也可能是精灵的陷阱。即使声音来自他的朋友,这事也太蹊跷。马修没有用太多时间斟酌,便对劳伦茨说:“亲爱的,消声法术。”
      劳伦茨会意,往他的脚底丢了个小魔法隐去他的脚步声,马修便大胆地跨过高耸的树根,循着那悲伤的哭声去了。
      马修往树林里深入了一小段,离声音越来越近。当他拨开挡在面前的一大片树叶时,他的脚步戛然而止,眼睛顿时就直了。树叶后面露出了一个树桩。月光穿过树叶,正巧落在这段树桩上,让他看清了停留在树桩断面上的,那个哭声的源头。
      显而易见,那是一种魔物。然而即使马修这一辈子有几百年与魔物打交道,此时也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回头用目光问劳伦茨:“你看见了吗?”
      劳伦茨如果有肩膀,一定会对他耸耸肩。但现在他只能保持沉默——对于他不确定的事物,他总是喜欢保持沉默。
      对马修而言,眼前的场景可能这辈子也很难见到第二次。
      在树桩上哭泣的是一只小小的魔物。它可能只有手掌大小,一边伤心地哭,一边从嘴里吐出银丝,把自己一层层地包裹成一个茧。它的动作缓慢,迷茫,完全沉浸在悲伤中,好似它如果不把自己关起来,就会被这越来越强烈的悲伤撑破身体。
      那一层银丝的外壳起初还非常的薄,在月光下散发着朦胧的光晕。那一层光晕如梦如幻,就好像孩子在阳光下吹出的气泡那般色彩斑斓。透过那层薄薄的茧,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小魔物在动。只是马修站在那里发愣的那一会儿,茧就渐渐变厚了起来,几乎看不清里面的魔物了。
      站在那么近的距离,马修终于确认这是星光的声音。他简直不敢相信星光竟然彻底骗过了他的眼睛。直到现在他亲眼看见,才知道它并不是一只珍珠贝。它借用了贝类的外壳,将自己的身体幻化成一只贝,也许这样过去了太多年,连生活习惯也开始和贝类相近,即使是它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什么。
      马修知道强烈的刺激会促使某些魔物进化,然而一旦进入漫长的进化期,再想见到它就太难了。在星光的身体彻底被茧覆盖之前,马修上前一步,轻声喊:“星光?星光请等一等。”
      星光听到马修的声音,抽噎着说:“马修医生……对不起……”
      那真是永远令人无法责怪的道歉。马修被噎了一下,无奈地说:“不,你不需要感到抱歉。可以等等吗,星光。我想再和你说几句话。”
      星光停下了吐丝。茧已经变得很厚,几乎看不清它的身体了。
      马修:“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突然离开我们?”
      星光呜咽着说:“因为……因为我太难过了……我以为我可以一直努力,很多很多年来,我都……都一直努力。有时候我趁海蓝睡着,会悄悄哭泣,当他醒来,我还是他快乐的好朋友……但是……当我看到海蓝和火焰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我太难过了……如果不逃走,我的身体会被痛苦撑爆的……我只有选择沉睡……让沉睡抹去我的一切记忆……”
      马修:“沉睡会抹去你的记忆吗?”
      星光:“当我醒来,我就是新的我了……很多年前,我的身体就已经成熟。为了陪伴在海蓝身边,我宁愿自己保持在幼体形态。可是……呜……我太没用了……马修医生……我只能……我只能这样……”
      它说着又哭了起来,声音轻轻细细,饱含着浓浓的哀伤。
      马修难过地看着星光。进化期有时只需要几个月,有时则要花上数百年。也许等它醒来,海蓝已经不在了。但马修并不打算用这样的话让失恋的心情雪上加霜。他只是俯下身,柔声说:“这是你的选择。祝福你,星光。”
      “谢谢……”星光哑着嗓子说,“你真的太好了,马修医生。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忘记你。”
      马修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有缘分我们会再次相识。再见,星光。”
      他结束了谈话,从身上掏出一块结界石,轻轻抛向树桩。那块紫色的结界石悬浮在树桩上空,往下投射出金字塔型的紫色光晕,将星光笼罩在了小小的防御结界里。那是克罗塞尔给马修的小玩意儿,即使抵抗一两次古代恶魔的攻击也不成问题。至少保证在可能漫长的进化期间,星光不会被路过的飞鸟或蜘蛛吃掉。
      做完这些,马修便回身,往离开森林的方向走去。
      黑夜仍未过去,月色笼罩着森林,周围安静极了。
      走出一小段路后,马修的声音打断了这份静谧。
      “亲爱的,”他说,“你知道星光是什么吗?”
      劳伦茨谦逊地说:“连你都不认识的魔物,我认识的概率就更小了。”
      马修:“好吧。我承认我只是想打开话题。我知道星光是什么,而且我很确定我这辈子很难再看到第二次这样的场景——看到精灵龙结茧的场景。”
      “精灵……龙?”这一下连劳伦茨也无法保持镇定,提高了声调重复了一遍,“你说……它是一头龙?”
      “唔……准确的来说还不是,”马修说,“精灵龙比较特殊,需要进化才会变成真正的龙,现在的星光在幼体状态,没有固定形态,连雌雄都分不出来。通常他们都会千方百计回到龙岛进化,我真的是第一次看见在人类的土地上就这样草率地开始进化。但愿它不会出事。”
      劳伦茨:“等一等,我需要消化一下这个事实。你怎么知道它是龙呢?”
      马修:“魔物中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其他生物的,本来就屈指可数。精灵龙的幼体擅长幻术、伪装术,这也是因为它们的幼体比较脆弱,经受不起物理攻击的原因。当它们进化成真正的龙以后,这种能力会在很大程度上退化。不过……”
      劳伦茨:“什么?”
      马修缓缓地吸了口气,说:“不过最重要的,是因为我刚才看到了它的茧。书上记载,精灵龙的幼体吐丝色彩十分丰富。不管是魔物还是普通生物,这种特性都非常稀有。顺便,当它最终孵化成龙,它的翅膀颜色更加丰富,简直就像蝴蝶的翅膀一般浮夸。我曾见过那么一回,要我说,精灵龙简直是世上最浮夸的物种,当他展开翅膀冲上云霄,那场景令人窒息,简直超出你的想象。”
      近几百年来,除了黑龙沃森与他的恋人之外,马修再也没有在人界或地狱听说过任何关于龙的消息。如今他们遇到的这头精灵龙的幼体很可能是人类土地上的最后一头龙。马修希望它平安度过进化期,但是伤心过度对幼龙的进化有怎样的影响,那恐怕只有它们自己知道了。
      “好吧,既然海蓝已经从梦魇里醒来,我们的委托人也有了个不算坏的结局,这次的诊疗——成功!”马修举起手,劳伦茨与他击了个掌。
      马修:“现在我们可以回宾馆了,好好地洗个热水澡。”
      劳伦茨:“我不能更喜欢你的建议。”
      马修:“然后……嗯哼?你懂的。”
      劳伦茨:“……今晚不想懂。”
      “没事我可以解释。”
      “省省吧。”
      夜色中,他们谈笑着结伴而行,背影消失在了错落的礁石间。
      几天后。
      一条蓝色的鱼游到了海岸边,努力抬高身体,将眼睛与嘴露出水面。他睁着滴溜溜圆的鱼眼睛四处张望,快速摆动着尾巴,防止自己被海水冲走。
      这片海域还没有被开发,几乎没有人经过。海滩不远处就是森林,即使是白天也显得黑魆魆的,实在不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那条蓝色的鱼寻找着什么,张望了好一会儿却一无所获。他不得不把自己浸入水中,深深吸一口水,再次浮上水面,换了一块水域继续不依不饶地寻找。
      “你见过一只珍珠贝吗?”他问身边游来游去的小鱼,“它有那——么大,它的壳像星光一样闪耀……”
      “什么?当然不能放弃,它是我的朋友,但我只记得这些。脑袋里有个声音让我一定要找到它……”
      “不,我不记得它长什么样了,但如果我看见它,一定会知道那个是它……”
      “抱歉——那边的海葵们,你们见过一只……一只……唉?我是来找谁来着?抱歉,失陪!我得再回去复习我的日记。啊啊啊不快点游的话,我连日记记在哪块石头上都不记得了……”
      “咦,我这是在哪儿呀?”
      ……
      很多年以后,北海里还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一条海蓝色的笨鱼每天都游到海岸寻找他那消失不见的珍珠贝朋友。据说,笨鱼的朋友有着星光一样美丽的色彩,像鲨鱼一样勇猛,又像海豚一样聪明善良。然而,那么多年,从未有一条鱼真正见过他的朋友。这个故事也就只成了个传说,也许永远都只是传说。
      【病例六:美鱼人的短暂性记忆消失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病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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