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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落尽梨花月又西(八)那年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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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光可以一直这样静好,这一生,该是多么美好。
她坐在石亭中,透过茶水散发的氤氲烟气凝视着在落雨花瓣中挥剑而舞的飒爽英姿,唇角慢慢绽放舒心的笑。
但看他的身影愈来愈灵动,剑气凌厉中不见丝毫迟疑,浅笑倏尔消散。
一个月了,他的伤已然好得差不多了,这本是件好事,可是,这也意味着,她和他,离开这偏邸的时刻,就要到了。
她轻叹一声,转了目光,瞧着庭院中如雪压枝头的玉兰花,兀自出神。
听说,这庭院,就是二公子的出生之地,也是他母亲的魂断之处。
尽管卓家人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但是,总还是有些闲言碎语会在主子背后传到耳中,如二公子的生母生前曾与老夫人姐妹情深,如连个妾室都不敢纳的卓相过得是如何憋屈无奈,再如,老夫人当初是如何的心狠手辣霸道无理。
当年的事,曲曲折折孰是孰非已然没有人能说清楚,可是,死者已矣,活下来的却只有老夫人,所以,无论她曾经委屈抑或霸道,所有人都只会把嗤笑唏嘘都放在她一人身上。
所以,她无论如何,是不会接纳同样出身卑微的自己的。
只要自己是一个丫鬟,就算他执意要自己陪在身边,她也会竭尽全力百般阻挠,直到他筋疲力尽直到自己苦恼不堪。
不知不觉中,她秀眉紧蹙,暗暗摇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定要想办法让老夫人接受自己。
突然,她眼前一亮,眸中熠熠生辉。
“想什么呢?”耳旁蓦地响起卓昊的声音,她惊了一跳,循声望去,却不见他的身影,再探头,蓦地一愣。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映得一树树白玉兰染上了流光色彩。
他一袭蓝衫,如墨发丝随着剑风微微飘飞,身形闪动中剑光流溢灵动飘逸,轻轻一勾,青剑如笔,漫天翻飞的白雪玉兰似笔尖点蘸的书墨,宛然化成一横一竖瞬间便成一字。
“一生一世不弃不离”
她痴痴望着,直到花落如雨,漫天而散。
蓝衫一闪,他已落在她面前。
许久,她才晃神,抬眼看他,眸中泪光点点,却不是单纯的感动。
是时候了。
即便他不提她不说,该来的还是不可能会躲过去。
“珞儿……”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要问什么,卓昊轻叹,将她轻轻揽在怀中,直到她的双肩不再轻颤,才开口道,“你知道,你完全可以信任我。”
“我知道,但是,我什么都不会说。”
这句话,她在心中练习了无数遍,但说出来的时候,依然生硬得不像自己的声音。
卓昊似乎早已料到,依然将她抱在怀中,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道:“许城大水,晚家一家四口流落晋安城,他们虽以乞讨为生,晚氏夫妇却从未想过要放弃他们的两个女儿。直到有一天,他们一家人全都感染了风寒,无钱医病只能等死时,一个看着疯疯癫癫的老叫花子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晚珞心头一震,挣着要离开他的怀抱。
但卓昊却毫不松手,反而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不容她有半分挣脱。
“他妙手回神,救了他们的性命,却不收半文诊金,反而给了他们一笔银子,求他们答应一件事。晚氏夫妇知恩图报,为报答救命之恩答应了他的请求,带着两个从未谋面的小女孩儿来到了相府,演了一场卖女求生的戏。从此,这个世上,有了两个晚珞两个晚棋,只是,真的隐姓埋名留在父母高堂身边,假的却光明正大在相府做着被父母狠心抛弃的一对姐妹。”一如在战场上的冷酷镇定,他的语气异常平静,似乎只是在谈一件与他毫不相干之事,“珞儿,我说的,可有差错?”
五月暖煦,她却如寒冬腊月坠入无底冰窟一般,绝望而心寒,再无丝毫气力挣扎。
尽管知道他已经对自己有所怀疑,她却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派人调查她。
当年的这段往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能将此事查得如此清楚彻底,他必定下足了功夫。
她突然无声一笑。
自己究竟还是太傻,竟然有无数次相信他不会为难自己。
这一个月来,他在偏邸静心养病,她在他身边寸步不离,除了老夫人、杨老太君和小姐,他没有见过其他任何人。那真相,他在搬来偏邸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吗?
整整一个月,她和他朝夕相处,他明明如以往一般温柔体贴风声谈笑,可背后,却一直藏着这些早就想一吐为快的话,是想让自己在措手不及下全盘托出,还是他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一切?
她心中一痛,原以为自己最知最懂的眼前人,竟然还可以将心事埋埋得这样深。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
一时间,只觉得两人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珞儿,只要你将来相府的真实企图告诉我,我向你保证,这件事,我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感觉到她不再挣扎,卓昊将她从怀中拉起,凝视着她,目光充满期待,柔声道,“无论你来做什么,是谁派你过来,我都不会追究。”
晚珞一愣,一丝冷笑从唇边散开,真实企图?为何而来?由谁而派?
他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敌国细作,还是叛军乱党?
原来他按兵不动,是等自己按捺不住先行露出破绽。
她突然一把将他推开,放声大笑。
笑声凄凉,惊了枝桠上正旖旎亲热的一双翠鸟。
“珞儿!”痛惜之情从双眸中划过,卓昊心中一疼,向前几步,欲伸手抱住她。
晚珞却踉跄后退,慌乱而坚决地躲开了他的双手。
“好,我告诉你。”浅笑依旧挂在唇边,她的神色,却冷若冰霜。
卓昊神色蓦地一变,一愣之后,将双手缓缓收回。
“我和晚棋都是孤儿,八岁那年流落京城,跟着桥老头儿混迹市井。有一天早上,我上街乞讨,看到了骑在骏马上缓缓而行的你。那时,天色尚早,薄雾朦胧,你骑地极慢,似乎在看手中的什么东西,心事重重。那日,你就像今天一般,一袭蓝衫,虽然朴素无华,在我心中,却宛若从天而降。我看得痴了,丝毫没有留意到你突然策马狂奔。你我相距本来不远,只一眨眼,马蹄便已到了眼前。我吓得忘记了逃跑,心中全是恐惧。”
“眼见自己就要死在马蹄之下,你却也发现了我,陡然勒了缰绳,掉转了马头。虽然我逃过一劫,你却被摔下了马背伤了双腿。但你不顾自己的伤势,却先来瞧我。你伸手将我拉起,见我无恙,送了我一锭银子,便又上马走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我却再也忘不了你。直到有一天,我在大街上又偶然碰到了你,便偷偷跟在你身后,才知道,原来你是相府的人。后来,我终日守在相府附近,却总是碰不到你。有一日,我见到老夫人收留了一个父母养不起的孩子做女婢,才求着桥老头儿也用这个法子送我到卓府。可是,我又担心相府不会收留来路不明的小乞丐,所以,才想到了借人身份的办法。”
她抿唇一笑,十分得意:“我的企图,就是接近你。你看,我做的还好吧?”
眼底,却流过一丝伤痛。
她知道,他不得不信,因为,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而他知道哪些是真,但却无法分辨哪些是假。
那天清晨,她的确遇到了他,但自己并不是因为一见钟情而忘了躲开,而是因为,尽管
薄雾尚未散尽,她却一眼看到了他虽坐在马上却痴痴低头看着的那个东西。
他捏着绳穗,一块长长方方的铜牌随着马蹄声颠簸晃动。
那是大周国的军牌,和她早就刻在脑海中的那块一模一样。
她一惊,才几乎被他踏于马下。
再次遇到他,也不是偶然,而是她多日有意寻他的结果。
真实的目的,也是接近他。
而且,进了相府,也能有更多的机会查到真相。
似乎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卓昊愣了半晌,才恍然:“原来,那天清晨我差点撞到的那个小女孩儿是你。”
那天是他至今为止最为难忘的一日,所以,他也很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从罗将军府回家时,的确因为心神不宁而差点伤了一个小女孩儿。
“你若不信,大可再去查。”见他没有起疑,她语含讥讽,心中却生出一丝歉意。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软了语气,卓昊上前,本想拉她的双手,却被她生生躲开,心中懊恼不已,柔声道,“我,我只是担心……”
“我明白。”他越是愧疚,她便越是不安,怕自己会露出破绽,她打断他的话,冷然道,“你是大将军,身负国家重任,处事本就该谨慎小心。”
知道她一时不会原谅自己,卓昊一时无言,虽然想极力全心信她,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两人半晌无话,明明了了一桩心事,却又陷入了再也出不去的泥潭。
“晚妹啊,”一个清亮的声音蓦地从树枝上掠来,话音落处已到耳旁,“没想到你八岁那年便动了春心,你哥哥我真是自愧不如啊!”
卓昊猛地一震,一丝惊疑从眸中掠过,悄然化作万分失望。
她还是不肯说实话。
以她的性子,怎么会对一个陌生少年一见钟情又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又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向他隐瞒身世这么多年?
“哈哈,如果不是小翠儿做的晚饭太难吃,本公子还真没机会听到这么精彩的一出!”卓逸却丝毫没有发现两人的异常,只当他们是消解了误会之后略感尴尬,对着晚珞高挑了眉毛,赞道,“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眼光,不愧是本公子的干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