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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茶香肆意漫开在午后安逸又慵懒的光线中时,纷纷扬扬的时光化作无数不言不语,却又温柔至极的芬芳,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与修长的手指间。
      寂如初雪。

      即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似乎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那样一种微凉的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那个沉静到有些哀伤的人身上。
      是任何春日暖阳也融化不了的,冬的纯粹。

      凝固在淡黄色光晕里的侧颜,依然清隽俊逸一如少年时的模样,却分明染上了年月层叠在眸光深处的些许落寞。几笔冷清,几点孤寒,轻描淡写地勾勒出一幅浅淡得近乎无色的烟雨飘摇。
      欲说还休。

      一身笔挺军装的男子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忽然很好奇那个名叫“洁瑜”的女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牢牢锁住了一颗心,让原本可以翱翔九天的龙,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尘封在一座小小的酒楼里,十年二十年,任年华老去,任世间繁芜。
      哪怕她其实早已化作青烟,消散于无尽的虚空之中。

      他并不能很准确地理解这种情怀,却也不愿去轻易地否定它的存在。
      正如那人一身黑色长衫掩住的入骨清华,明明有着折服众生的气度,却始终静若秋池、不起涟漪,透着与那个隐匿在重重烟尘和时光之后的古老国度一般无二的沉寂。
      是渗入心底的哀凉。

      华英雄。
      男子缓慢地念出这个名字,语调中微带了一丝属于异国的陌生与波折,又显出几分微妙的违和感来。
      华……英雄。

      他是知道英雄二字的意义的,也知道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有着怎样惨烈而盈满血泪的过去。只是他实在不曾预料,第一眼见到那人,他没有燃起棋逢敌手的斗志,也没有生出令之臣服的渴望,却无端想到了曾于那些古怪的方块字堆中唯一记住的一句话。
      心寂如茶,静自香。

      再望过去的时候,窗前已经没了那个清瘦而劲挺的身影。男子碧绿色的眼眸微微暗了一瞬,随即毫不留恋地自那处精致却并不张扬的小楼上收回了目光。
      身边的随从为他送上一支雪茄,这惯常令人着迷的气味如今却被它的主人弃如敝屣。
      男子步伐优雅地走过整座空旷的阁楼,随手折下一株开得正当热烈的紫色郁金香。

      “花朵以芬芳熏香了空气,但它最终的任务,是把自己献给你。”
      他低沉的声音吟唱般念诵出这样的诗句,尾音消散在花瓣片片零落于地的,纤细却无声的疼痛和震颤里。

      戛然而止的鲜活生命带出一种不期而遇的惆怅,它们静默地蜷缩在空白一片的地板上,仍如从前那样,不知疲倦亦不知忧愁地沉睡在自己的梦中。
      逐渐褪去的光线小心翼翼地泄露出一丝半缕有关时间的踪迹,却又匆匆敛了身影和温度,叹息着凝视那纯白的,最初与最后的美梦。
      目光缱绻,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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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心情愉悦地抿下有生以来的第一口清茶,却被迅速盈满口腔的,完全不同于雪茄与咖啡的苦涩呛到,不由微微皱了眉头,直直瞪着手中那小巧而温润的瓷器与其中明明散着清香的琥珀色液体,那无辜的模样似乎表明,他是真的丝毫不在意自己金色的头发与一身熨烫妥帖的白色西装在这个中式餐厅里引来了多少异样的目光。

      “侍应生?”他提高了声调,有些艰难地说着对他来说显然太过陌生的语言。瞧见拎着茶壶准备过来添茶的伙计,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茶杯,优雅地站起身来。
      “你们老板在哪?我想见他。”

      “收购?不,华先生,我想你对我的用词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呃,误会。”男子欠了欠身,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恼,“真抱歉,我的中文并不是太好。”

      男子微笑着看向眼前依旧一身黑色长衫的人,忽然被他专心聆听的样子所吸引,视线缓慢却柔和地漫过他极长且浓密的睫毛,泛着明亮琥珀光泽的眼眸,高挺而并不突兀的鼻梁,以及沉默时总是稍稍抿起的嘴角。
      这样的打量并不显得气势凌人,反倒透出一种教养良好的认真与专注。

      “准确来说,我只是想尽可能地多了解一些有关你……家乡的信息。毕竟,东方文化对于我的吸引力,恐怕并不是华先生这样本就来自东方的人所能想象的。”男子碧绿的眼眸深邃又安静,宛如恶魔充满诱惑而不容回绝的邀请。

      “若能藉此机会,为唐人街的安宁和繁荣尽一份气力,我也倍感荣幸。”不急不缓的语调显出一种悠然自得的心境,似是笃定自己的意愿不会遭到无情的拒绝,“华先生,你觉得如何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人抬眼望定了他,“好。”
      他的声线沉静温存,透着三月春雨洗尽铅华的清朗与九月秋阳泛过枝头的空明,那样细致的触感,还未抓住便已消散无踪。而那眸光,分明是夏日的晨曦揉碎在冬夜的暮色里,星星点点,潋滟澄净。

      “三日之后,我在中华楼恭候阁下光临。”他起身送男子出门,长衫的下摆轻轻晃动着,却绝无一丝古代书生的落拓与酸腐,言谈举止间,是怎样也掩饰不了的,只属于武者的从容利落。
      一如他骨节分明又修长有力的双手——那是一双握剑的手。

      男子向他伸出手,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得无懈可击,“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更希望华先生能带我好好领略一下,中华文化的魅力。”
      他微微迟疑了一瞬,随即礼节性地握住男子的手。蜻蜓点水般的温度与触感一晃即逝,却鲜明得仿若翠鸟在初夏的水面掠过荷叶时溅起的滴滴水珠,清润微凉。

      “下一次见面,请直接称呼我的中文名字,玄龙。”
      白色西装的男子再度优雅地一欠身,随即告辞离去。

      英雄独立于门前,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逐渐远去,消融在渐浓的夜色里。
      六个月的下午茶换一座收容唐人街流浪孩童的寄宿学校,这个奇怪的人和他奇怪的条件,让自己忽然有种宁静生活即将被打乱的错觉。

      他转身看了看灯火辉煌的长街和漫着熟悉饭菜香甜的中华楼,微微摇了摇头——不过是个寻常酒楼的老板,谁会费尽心机兜这样大的一个圈子算计于他呢?英雄如此想着,旋即迈步走了进去。
      独留下楼前那两座石狮子,依然无言地守候在那里,静静凝视着这又热闹又寂寞的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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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输了。”换了一身休闲装扮的男子略有些遗憾地一耸肩,将手里捏着的白子放回棋盒里。他开玩笑般向对面始终不发一语的英雄言道,“华先生真是个认真的性子呢,赢了我这么多回,还是半点也不肯让我。”

      英雄抬头看了看他,淡淡而言,“我若让你,想必玄先生会不开心吧。”
      男子笑得开怀,“的确,你越来越了解我了。”

      他轻啜一口盛在细花青瓷小杯中的香茗,仿若不经意般地提及,“叫我龙吧,毕竟,玄并不是我的姓氏……被你这样称呼,总觉得有些奇怪。”
      他碧绿的眼睛里荡漾着夏日阳光下粼粼的湖水,泛着冷翡翠般的色泽,玲珑而深邃。

      英雄不置可否地转开视线,将棋盘上散落的棋子收拢来,又一颗颗放回棋盒之中。修长漂亮的手指捻着圆润透明的黑白棋子,那种精巧而自然至极的契合让男子几乎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帮着收拾起来,两只手交错着移过那张厚重而古朴的纹枰,明明靠得极近,却从未相触。

      客厅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棋子碰撞间发出的清脆声响。渐渐西斜的日光缓慢而沉静地漫过窗棂,那样柔那样轻的脚步,仿佛这一刻真的足以凝固成永恒的模样。

      英雄微抬了眼,看着眼前难得沉默的男子,他的面容隐没在背光的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却能够清楚感觉到他温和而专注的眼光,和嘴角始终分明的笑意。
      他心里忽然泛起几丝略带茫然的疑惑。

      这两个多月来,每隔几日的午后,玄龙都会来到中华楼,与英雄谈天说地,喝茶下棋,但更多的时候,是他在主动聊起些微不足道又别有意思的小事。比如某间新开的清真餐馆和它家专程从遥远中亚请来的、裹着厚厚头巾的胖厨师,比如街角卖花的小女孩和那只始终乖巧蹲在她脚边的小狗。
      琐碎,细腻,却因为那人恰到好处的描述而并不显得厌烦。

      起初是会本能地排斥这样亲密而略显怪异的相处的,像是原本平滑而完整的冰层表面被人生生插上了一株落地生根的幼芽,又像是深藏在古林幽竹间的水潭边忽然落入了一只婉转嘤鸣的黄莺。
      可是听得久了,却生出一种莫名的习惯。习惯一个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习惯如此懒散的时光与漫无边际的交谈,习惯这清淡的茶香里混入同样清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

      而习惯,有时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它让人不知不觉地变得依赖,变得无措,温柔又坚决地把人拉入另一个不太一样的生活轨道里,于是再也回不去那个只有自己的从前。
      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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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你太冷了。”
      从寄宿学校的落成典礼上回去的途中,玄龙忽然这般说道。他微挑了嘴角迎上英雄看过来的疑惑眼光,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

      “不是万年积雪般的冰寒彻骨,也不是荒原古墓似的死气沉沉……你就像一座山,一座空山,虽然有风有水、有春有夏,却始终不动声色,冷眼旁观。枫叶红了,却染不红山的沉郁;春雨落了,却洗不去山的苍凉。”
      他慨叹一般地指了指自己的左胸,“这里空荡荡的,你……不会难受吗?”

      英雄愣愣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些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法说出口。
      怎么会……怎么会不难受?
      他也只有这一颗心,他也只有这一份情,那个无论爱恨都浓烈得如同天边晚霞一般的少年,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心如死水,空空如也了呢?

      只是从未有人这样问过他罢了。
      他们不问,他便也不说。以为这一生终将如此,寂寞如雪。
      他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

      那天黄昏,他独自在中华楼的院子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色渐凉、灯火阑珊,直到视野之中已是落了一地的暮色四合,他才低低叹息了一声,起身取过那把陪伴了他十余年的胡琴。

      多少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多少次从噩梦中大汗淋漓醒来的时分,只有这凄清又悠扬的琴声,能稍稍抚慰那颗孤寂冰凉到没有了丝毫温度的心。
      胡琴咿呀时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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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春夏仍旧如水般悄然逝去。玄龙与英雄都绝口不提这段小小的波澜与插曲,仍如从前那般,只谈风月,只论琴棋。然而那段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仿若此岸到彼岸的距离,却似乎正在一点点消弭。
      对于这样的转变,他们心照不宣。

      六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最后一次来到中华楼的时候,玄龙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
      “一幅字?”英雄有些不解地看他。
      白衣男子略一耸肩,仍然微带着笑意点头应道,“就当是分别之前的留念吧。”

      英雄没有再问下去,答了一声“好”之后,便起身向书房走去。
      玄龙头一次踏进这间弥漫着淡淡墨香与书香的房间,不由有些好奇地四顾了一番,而后方才默默站到书桌旁,看他展纸、研磨、挥毫,片刻之后,几行浓墨重彩却又清瘦隽永的诗句已跃然纸上。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玄龙轻笑了一声,抬起的眼眸中闪着莫名炫目的光泽,“华,我是你的故人吗?”

      英雄放下笔,嘴角抿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是朋友。”
      男子愣了一瞬,方才开怀大笑起来,“能成为华的朋友,我非常、非常荣幸。”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幅墨迹犹新的宣纸,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是我的回礼。”
      英雄接过木盒,就见里面是一卷精心装裱起来的图画。他慢慢展开画卷,洁白柔滑的画纸上,赫然显现出一个拉着胡琴的黑衣人像。

      细腻至极的描绘,连那长衫上一丝一缕的褶皱也分毫毕现,几乎可以想见作者是如何一笔一笔耐心又专注地勾勒出那些细碎零落的线条。暮色四起,萧索苍茫,画中人的表情,却是安然而恬淡的,仿佛从未沾染任何俗世的忧愁。

      男子低沉却轩朗的声音慢慢回响在空寥的房间里,“胡琴的音色太过凄清,而你每每弹奏的曲调,又是格外哀凉……人的一生之中,虽有许多不愉快、不如意之事,放任自己沉浸在过去的悲伤之中,始终不是治愈伤痛的良策。”

      他的语调仍是那样温和而彬彬有礼的直接,“华,希望以后你再拉琴的时候,可以像这幅画一样,不再为过往所禁锢,不再为命运所困扰。那样一个你,想必才是真正光彩夺目的你。”

      英雄沉默了良久,方才抬头微笑,“谢谢你。”
      那是玄龙第一次看见他笑。

      明明是极浅淡的笑意,却鲜明得仿若清晨时分透出沉沉烟霭的第一缕阳光,陡然间明媚了整个阴霾的雨季。
      惊诧于这般奇妙的转变,男子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碰那海市蜃楼般遥不可及的温存与美好。
      然而他终于只是轻轻抬手,拂去了书卷上的几粒微尘。

      临别的时候,英雄依然将他送到了门口,“虽然约定已经结束,但中华楼仍然随时欢迎你的到来。”
      男子深深看了英雄一眼,碧如翡翠的眼眸里忽然沉下几缕墨色,“别了,我亲爱的……朋友。”他微微俯首告辞,随即转身离去。

      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你我之间,已经不可能是……朋友了。
      一身白色西装的男子如此想着,嘴角慢慢挑起一丝邪魅的笑意。他俊朗的面容在夜色中忽然显出几分凌厉之极的果决,往昔的温和与沉静尽数蜕变成不可一世的傲慢与笃信。

      “人可以支配命运,若我们受制于人,那错不在命运,而在于我们自己……”
      依然是咏唱般悠长跌宕的语调,他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向长街尽头、在暮色中若隐若现的中华楼。
      “准备好屈从或者战胜你的命运了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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