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水中杨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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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直白话语一出，连天湖大师常年无喜无悲的面上都显出诧异模样，座下的无相更是张口结舌，像是未出阁的少女偶然听见荤话般面红耳赤起来。然而相较之下，一侧的无花仍旧缄口默立，仅仅眼风似有若无、云淡风轻地扫过，像是黄昏残光瞬间燃亮，尔后又悄然褪淡了。
楚留香仿佛觉得眼前的场景相当有趣，忍不住摸着鼻子笑了笑，惹来面前少林罗汉精猛如虎的一记瞪视。
“你为何想要瞧我师弟的……”
无相拢着衣袖想了半天，仍找不到更为文雅的方式来形容，只好勉强道，“那处。”
“这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喉管处涌上冷意，柳欢欢清咳数声，缓缓道，“你放了他，少林寺与我恩怨两清，我再不来找你们的麻烦，你看如何？”
庭下的武僧满面愤慨，正欲发声怒斥，却被天湖大师抬手制止。
天湖大师道：“好，我信你一言九鼎。”
他转而吩咐：“无花。”
姿容姣好宛若闺阁少女的僧人依言上前，掌风拂动纷繁，犹如松枝乱雪，柔柳穿风，十八罗汉阵法顺势化开，拓出一隅可供楚留香来去自如的空隙。
“辛苦大师们了。”楚留香面上淡笑不变，向怒目圆瞪的诸位少林罗汉点头致意，随即足底发力，拔地凌空，身转形移——只见空中擦过一片月白衣角，匆匆刹那间，他人已身至柳欢欢旁侧，与她并肩而立。
“不愧是轻功卓绝的楚香帅。”
柳欢欢斜他一眼，悠然调侃道，“少林镇守佛塔的十八罗汉全盘出动，方能将你困入阵中。”
仿佛听出了她话里的揶揄，楚留香泰然自若地摸了摸鼻子，眼尾微扬含笑，“柳公子过誉了。若在下能得到机会，施展出公子这手震断绳索的绝技，想来不至沦落如此。”
柳欢欢摇头唏嘘道：“我才从这群凶神恶煞的和尚手里拿无花的屁股换了你的命，你竟还要借机取笑于我，未免太过忘恩负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戏谑玩笑着，堂而皇之地步出了大殿正门。
方才擒拿柳欢欢的武僧拂袖跌足，忿忿不平地嘟囔道：“难道就这么放走这两个盗经贼？”
天湖大师对这声激愤的嘀咕置若罔闻，只凝神眺望着不远处横斜入窗的半截青翠树梶，似在心中有所思量。半晌过后，他忽地起声召唤：“无相。”
座下小僧应道：“弟子在。”
“你随我来。”
天湖大师衣袂带风，将无相引入了藏经阁密室。
玲珑琉璃阶，七尺素绡帘，密室中央高悬一盏孤灯，灯影里烛光摇荡。天湖大师的面容浮现在光晕尽头，晦暗不明。
他语气平缓道：“待他日我身骨枯朽，形神覆灭，你便是下一任掌门。”
无相动容道：“师父……”
“花开花落，泥碾作尘；生老病死，终日可待。”
天湖大师走入浓淡不均的灯光之下，面上岁月堆积的沟壑更显饱经风霜，“无须为此愁伤，徒增烦闷。”
无相立即紧抿嘴唇，眼神坚毅炯亮：“是，弟子谨记。”
天湖大师询问道：“你可知方才那人是谁？”
无相谨慎地猜测道：“弟子看他衣藏金纹，腰悬美玉，似是沿江一带富贵泼天的商贾之流。”
哪知天湖大师发出一声喟叹，尾音轻若烟絮：“你错了。”
他话音迟滞半晌，再发声时依稀呈现喑哑，仿若漩涡深藏湖心，难以捉摸：
“四十年前，嵩山少林六位监寺长老一夜之间暴毙而亡，十八镇塔罗汉皆身首异处，无数古稀经卷和独门秘典不翼而飞。掌门枯荣大师特命座下首席弟子，亦是我的师兄天道，辗转深查此事。
“半月过去，天道给枯荣大师留了口信，邀他当夜会于藏经阁密室。枯荣大师心知天道必定已掌握了那盗经贼人的线索，便准时前去赴约。
“却不曾想，密室里除了天道，还有一位面貌俱毁的红衣女子，正是昔日在蜀中唐家堡手持欢愉剑连伤二十七条人命的柳追欢。枯荣大师见柳追欢一剑没入天道咽喉，立刻欺身上前，使出大慈大悲无量金刚掌，登时将柳追欢击倒在地。
“哪知枯荣大师俯身察看天道伤势时，反遭他毒雾扑面，又被一刀刺中心口。原来那天道竟是监守自盗的佛门叛孽——可惜柳追欢被枯荣大师一掌震断心脉，已是回天乏术，纵然服下了神医张简斋的千年灵芝，也仅能续命三日。枯荣大师圆寂前将掌门之位传授与我，并托我尽力达成柳追欢遗愿。”
天湖大师指腹摩挲着圆润敦凉的佛珠，信步行至灯下：
“我前去询问，不料柳追欢却宣称自己几十年后一定会再入少林，到时再将未了的心愿知会于我，并留下一句话作为凭信。”
“方才那位病弱贵公子，莫非就是……”
无相将惊诧之意掩压入心底，语声清寡，静宁箬竹，“难道这柳追欢真能不老不死？”
天湖大师赞赏他如水心境，稍作颔首后方道：
“当年她挣扎着说完一席话便气息全无，还未等我唤来张简斋，柳追欢的整个肉身顷刻之间便化为了一捧飞灰。”
说到尾声，话音愈发沉凝积重，“这等诡谲非常之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天湖大师复又一叹：
“今日我将这段秘而不传的往事告知与你，想必你也清楚我的用意。”
无相袖中握拳，垂眼道：“弟子明白。”
天湖大师道：“虽说那柳追欢自认旧怨已清，但少林寺绝不平白受人恩惠。”
将恩师教诲谨记于心，无相走出藏经阁，面上浮热被微风掳去，内心净凉如止水。
他步入凉亭，凭栏远眺。栏外桂殿连山，兰汤自然。阴崖暗含秀色，温谷露吐潺湲。
美景最能涤洗凡心杂尘。无相双掌相合，正欲转身离开，余光忽见视野尽头的崖谷茂林间，冷红羽衣昙花一现。
他心湖微皱，指尖稍动，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她究竟对无花的屁股有什么企图？”
柳欢欢此时正与楚留香比肩而行。
午后骄阳透过繁枝密杈，在凹凸不平的木纹上织下斑斓浮光。他疾行于光影交错之中，满目仅见红衣鲜艳飘扬，蓦然平声道：“你我并未约好在少林相会。”
柳欢欢闻言回首，一抹笑意浮上苍白的脸庞：
“昨夜我故意说出此行目的地，正因我知道香帅的好奇心一起，谁也拦不住的。”
“我本就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所以昨夜我虽然婉拒了你，但还是忍不住要来瞧上一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一声无奈叹息溢出唇边。
他自知嘴上说着怕麻烦，却总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哪怕是再大的霉头，他都要伸手去触一触，更何况——“少林寺弟子若真被人强看了……，此等奇闻轶事自然不是年年都能遇到的。”
“哪知少林护寺武僧一听盗帅的名号，就认定了你是来盗经书的。”
柳欢欢接口道。
“不过，我跟少林寺固然有些交情，可也无法确保那天湖大师情愿将无花的屁股拱手交奉于我。”
她慨然一笑，宽慰他道，“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楚留香不容拒绝地坚持道：“既然柳公子因在下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我总该加倍还你两次才对。”
柳欢欢也乐得顺水推舟，眉梢兴味上挑，穿梭于林间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愿闻其详。”
楚留香便就势娓娓道来：“其一，在我落入那少林罗汉阵之前，曾听到天湖大师嘱咐无花南下去往莆田的事宜。”
柳欢欢心领神会：“倘若趁无花独自前往莆田时去扒他的裤子，确实要比闯入少林寺容易得多。”
楚留香的手指又搭上鼻梁，轻轻搔了搔，方才低声道，“其二，那位年少英俊的花蝴蝶‘胡铁花’，不巧正是我的朋友。”
柳欢欢眼珠一转：“但我知道，楚香帅并不是个出卖朋友的人。”
“谁说我要出卖小胡？”
楚留香悠悠道，“我只不过想让他把裤子脱下来给你看看。而我似乎记得，他的屁股上是没有两颗红痣的。”
柳欢欢问：“若他不愿意呢？”
楚留香道：“天下有两件事他非但愿意极了，而且非做不可。”
柳欢欢问：“哪两件事？”
楚留香道：“一是喝酒，二是让漂亮女孩子看他的屁股。”
柳欢欢漆黑的眼底波纹骤起，忽而笑了：
“你几时发现的？”
楚留香也微笑道：“我什么也没发现。”
柳子欢单足点落枝梢，扶风飘然而立，薄如刀刃的柳叶伏躺在她脚下，竟连一声惊颤也未漏响。
楚留香也背手停在黢黑树冠，继续道：“只不过有时候，我实在分不清阁下到底真是位姑娘，还是位公子。”
“你既然已经发现了，又何必再来问我。”
柳欢欢瞥他一眼，“你这么说，是不是因为你也觉得我的武功不俗，简直像个男人？”
楚留香不置可否。
柳子欢又道：“可这世上本就没有男人一定强过女人的规矩。”
“本就没有。”
楚留香眉眼沾带笑意，颔首表示赞同：“有些时候，女人更要比男人强大一百倍，也聪明一百倍。”
“我岂非就是个很好的佐证？”
她忽而不紧不慢地叹了口气，直望着他道：“所以交到我这样的朋友，实在是你三生有幸。”
“是。”
楚留香忍不住再度摸起了鼻子，模仿着她的语气道，“交到柳姑娘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在下三生有幸。”
他一本正经地接着说，“只因柳姑娘的武功或许不是天下第一，若论起脸皮的厚度，却是谁也比不上的。”
柳欢欢拱手笑道：“想不到香帅竟是我此生难觅的知己。”
她张目侧望，数丈开外水声涓细，密林灌木低矮稀疏，视野豁然开朗。
“香帅你瞧，那儿算不算是杳无人烟的荒野？”她问道。
楚留香神色一动：“不知柳姑娘为何想要寻一处杳无人烟之地？”
“只因我……”
她话到半处戛然而止，步履生风，飞快地奔至一簇溪流边。
楚留香见状，也掠身浮飞而上。
溪流有如碧带蜿伸，纵深山峡林间。溪水澄澈见底，其上潮汽氤氲迷濛，其下卵石驳杂铺陈，其间更有数尾锦鳞沉游斑斓。
柳欢欢折袖躬身，素手浸入溪间，鱼群哗然游散。楚留香远远地望见，她自裸.露出的石缝之中，捉出了一朵滴坠水珠的杨树落花。
她回首嫣然一笑，蓦地探出手去，将半支湿花送至他眼下。
楚留香下意识地抬腕便接，凉枝薄叶纳入指间，带来一丝沁冷馥郁的幽香。
他嘴角上扬，正待开口，不料柳欢欢猛然欺身上前，闪电般出手点下他周身七处大穴！
尚未完全舒展的笑容僵定于唇边，楚留香惊觉她点穴的手法刁钻诡秘，纵使见多识广如他，也摸不清路数由来。
他只得暗中运气，试图将封凝的穴道冲撞开。
“抱歉。”
日头晃得眼前虚影模糊，朦胧中他听见柳欢欢说，“既然我没能看成无花的屁股，总要瞧一眼你的才不吃亏。”
她手指纤长灵活，毫不含糊地绕过缠结，解开了楚留香的腰带。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水中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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