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冥石

11、庐山真面目

　　小红楼前的芭蕉抽出了硕大的叶子，一层层泛着冷绿的流光，五月的襄阳已经是暴雨肆虐的城。一阵阵雨珠子哗啦啦地泼向芭蕉叶，其声可比大珠小珠落玉盘，然而在五月底时只能搅乱了学生的心绪。空气中夹杂着草腥气和雨的新鲜味道，凉润润的，一洗之前连续的燥热，可是洗不去学校弥漫着的躁动气氛。这节语文课上，学生的背书声被淅淅沥沥的雨声盖过去了。偶尔雨声大一点，书声又极具默契地忽然爆发，似那此起彼伏的蛙声，暂时压住了雨声，而雨一小，便渐渐如若游丝一般销声匿迹了。语文老师满怀兴趣听着学生背书的节奏，等到高潮和余韵都过了，班上跟集体死亡一般，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他笑了笑，对学生说：“前几天晴的好，大家都说没精神，现在下了雨凉快，你们倒都死气沉沉的了，看来是你们不想背书，跟天气无关。”有的学生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小声说“困”，老师莞尔一笑，：“看大家也确实困，‘春困、秋乏、夏打盹’，不过过几天考完了估计你们就没有心情睡了。”大家心照不宣地一笑，有几个喜欢搞怪的学生扯起嗓子背书，惹得教室里的人哄堂大笑。老师说：“多笑笑好，从现在开始你们每天都保持笑容，考试的时候就不紧张了。”多数人又是一笑。

　　时间游走，不理会学生的祈祷，不紧不慢，不偏不倚，表现出十足的公正。

　　很多人都会说恍如一梦，可是那如梦的感觉却是一个字都形如不出。本以为高考那两天会有各种激动、紧张、不安，可是映月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她的感官甚至比平时要迟钝，只隐隐约约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影，自己身不由己地陷入其中。同学们宛如长龙一般涌入食堂、考场，然后又鱼贯而出，她被夹在人群中，被动地随人潮流向校门口。那些人仿佛可以直接从她身上穿透过去，抓都抓不住。都结束了，可是做过了什么？她头脑里一片茫然。人群已经沸腾了，可是他们的声音那么远，似乎从远处飘来，传到她耳朵里时已经失了真……她忽然觉醒，自己是要去寝室的，爸爸已经在哪里等她了。她转过头，发现自己必须逆流而上，于是艰难地从人潮中钻出去，不少被她挡住的人小声或大声地抱怨着。她看见好多同班的同学，可是来不及跟他们打招呼，他们都急急地向前赶，并没有看见她，看见了也没工夫理会。她好不容易到了寝室楼下，远远地就看见了谭宏，心力交瘁地大声喊道：“爸，这里！”

　　谭宏其实也已经看到了女儿，他却没有向她招手。映月穿过人墙走到他面前时，他笑问：“考完了？” 映月“嗯”了一声，说“我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书和复习资料要搬到外面去卖掉，你等会儿跟着我走。”她已经开始往上走了，谭宏想问的话终于还是没有问出来。

　　废纸收购站早已是人山人海，映月和谭宏挤在人堆里，连手中抱的一摞书都没处放。映月力气小，胳膊酸的快，只得把牙咬得紧紧的。可是有个卖完书的人回头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手中的书哗哗地散了一地，那人却不知是否没觉察，直接走了。她骂了几声，抬头看几人之外的父亲，他也抽不开手来帮她，于是只好半蹲下来把书一本一本摞到手上。她捡的时候，注意到忽然多出了两只手，赶忙抬起头说谢谢，可是看到李伟伦那张微笑着的脸时，瞬间只感到尴尬。她又低了头，小声说“谢谢”。等到终于捡完时，她再次表示感谢，却不多说一句话，很快挤到父亲那里去了，留下欲言又止的李伟伦。

　　“那个男孩子是谁啊？”谭宏问“班上的同学，你不认识。” 映月答道，她不想节外生枝，岔开了话“我买这书的时候一本几十，卖的时候还不到一块钱，这也贬值的太厉害了！”

　　青河的汛期转眼将至，黄梅时节家家雨，把六月的天浸成了一锅银耳汤。过了高考的那两天，雨几乎就没停过。刘京在当晚向她发来贺电，恭喜她脱离苦海。映月并未把高考当做苦海，只是在高中有些不愉快的记忆罢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最后她想“一切尽在不言中”，就发了个长长的省略号过去。打开扣扣，马上有好多人来问候。映月想，自己近一年都没有好好用过扣扣了吧，难得有人如此关心。她用春秋笔法回复了众人的关心，只是在姚君易的答案上费了心。时值农历月末，天上没有月的影子，倒是星光如豆，姗姗可爱。将近子夜，她心里纠结着要不要等，扣扣消息提示音突然“滴滴”地响了起来，沉思中的她心里一阵惶恐和疑惑，这又是谁呢？她首先想到了李伟伦。

　　天阶夜色凉如水，风掠过窗前的竹子，龙吟细细，甚是悦耳。橙红的月季含苞欲放，今夜花未眠，人也不成眠。

　　等志愿填报的事也告一段落，映月的日子一下子悠闲了起来。谭宏提议她和同学朋友一起出去玩，她也想借散心调整心态，于是认真考虑起出游的事情来。八月开始的一天，她忽然接到刘京回国的消息，心中喜悦，一扫之前的闷闷不乐。刘京是个好动不好静的人，正好可以跟他结个伴，一来安全，二来也可以联络感情。她跟刘京说后，刘京也愿意，只是他有好多事处理，必须等一段时间。映月就用这一段时间说服了杨雪陪她同去，因为刘京自己也要带人，而且他还利用这段时间打点好了出行中的各种事情。从他的处事态度和方式来看，映月觉得真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和刘京同来的人，映月不认识，她本来以为会是张子穆，之前就没有细问。不过自己带的杨雪他们也没见过，这样一想心里就稍觉平衡。刘京定地地点在庐山，很适合夏季避暑，路程也不太远。他报了襄阳的旅行团，据说相对不容易吃亏。一路汽车颠簸过去，杨雪很不舒服，幸好刘京准备了晕车药。他本来是给映月备着用的，据说女生一般都喜欢晕车，可是映月属于生命力旺盛的那种，倒是被杨雪占了便宜。映月在佩服刘京考虑周全时，也为自己的大意懊恼不已。

　　介绍了杨雪给他们认识后，刘京朋友的身份却很费猜疑。映月起初想可能是他的一个亲戚，刘京却说她认识。“我认识？那是我记忆力减退忘了？”她一脸诧异。“怎么？”刘京转向他的朋友，“你们不认识？”那个男生笑着说：“我认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认识我，可能是贵人多忘事。” 映月更加糊涂，仔细搜寻记忆，却没有一张脸跟眼前的人相符。“可能见过面，时间久了就忘了，不好意思。现在能再说说吗？”她一脸歉意，因为忘了他。对方却不急于说出自己的身份，打着哑谜：“我们最近认识的，而且没见过。”刘京听出了意思，不帮映月，反要考验她的智商，点头说：“我懂了。”可是映月还是糊涂，问：“你懂什么了？”刘京说话点到即止，不透露半分。

　　“噢！你是？”，映月恍然大悟，可是又怕自己唐突，转而自言自语“不是吧，怎么可能呢！”刘京的朋友笑着问：“你知道了？”“也许吧，但是不敢肯定。不过除了他也想不到别人。”她抬起头看着他问：“北外的那个是吧？”君易呵呵一笑：“是的。马上我们就是校友了，小学妹。” 映月对于这样意外的见面感到一丝不自在，略略收起了在刘京面前不拘小节的样子。“刘京之前都没有跟我说。”刘京却问君易：“你没跟她说？”君易不知怎么回答，映月看他尴尬的样子，忙说“没什么，现在知道了就行了。我先谢谢你。”君易不懂，“谢我什么？”“我填志愿的时候不都是你做的参考吗，当然要谢。”君易看了刘京一眼，又笑着跟映月说：“不客气。上了大学你就懂了。”他和刘京心照不宣，低头一笑。

　　随后大家详细说了自己的事。映月喝了口水，很有感触地说：“填志愿时好烦，我跟我爸闹了好几天的别扭。”原来谭宏一直希望女儿去北京读师范，映月极不愿意，说他自己当老师当到后来还不是干不下去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不能干涉自己。为了这谭宏跟她怄了好几天的气。刘京说：“依你的性子，不跟你爸闹起来不会罢休。”杨雪却说：“我一直觉得你很听你爸的话，你能跟他吵起来，真是出乎意料！” 映月看了刘京一眼，说：“你倒真是了解我。”“跟你同班的时间那么长，知道你是有主见的人，肯定不会让别人安排你的生活。填志愿是大事，换了我，也不会让别人替我做决定的。”“假如杨雪是我爸的女儿，他一定会心满意足，” 映月把话转向杨雪，“她去读了师范，也符合她的性格。我要是当了老师，祖国的花朵还不要被我摧残干净！”三人都被她的话逗笑了。随后刘京说起他在牛津的各种见闻，映月边听边开了瓶水递给他，让他润润嗓子。

　　导游跟大家说，庐山就在前面。现在车开到了鄂徽赣的交界地带，公路的一边有一块绵延数里的水域，据说是鄱阳湖的一角，映月和杨雪争着朝窗外看，却发现传说中的鄱阳湖也不过如此，顿时觉得很扫兴。她自嘲般地对对面的刘京和君易说：“学地理的时候天天都在做跟鄱阳湖有关的题，做到都要吐了。现在看到它的庐山真面目，反倒没有题中说的那么神，诶！”杨雪说：“你见，或者不见，鄱阳湖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映月的眼神转到她身上，说：“你怎么越来越有文青气质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杨雪瞟她一眼，“这句话早就流行过了，是你自己太OUT。”刘京接过话：“基本都是这样，国内的人说国外大学怎么怎么好，去了这一年，发现也不过如此，都是一样学，不过一个讲汉语，一个讲英语罢了。” 映月白了他一眼：“你又在矫情！”君易笑笑说：“也不是矫情。我上高中的时候，听老师说大学跟天堂一样，上了大学真不觉得有想的那么好。好多事都是这样，相见不如怀念，计较多了反而没意思。”刘京在一边点头附和。

　　映月抿一下嘴，沉吟一会儿，抬头对姚君易说：“我说我的一个观点，说了你可能要骂我了。”君易一脸好奇：“愿闻其详！” 映月先自己噗嗤一笑，用调皮的语气说：“我觉得吧——只是觉得——你说话的样子给人好沧桑的感觉，像饱经忧患的大叔，又像看破红尘的出家人。”她说完跟杨雪对视一眼，杨雪嘴角勾起一丝笑，不知是否在赞成她的话。君易一副无语的表情，问道：“有吗？” 映月推了推杨雪：“你问她！”杨雪打掉映月的手：“我不知道，都是你说的你还问我。人家是在问你！” 映月看杨雪不帮忙，有些尴尬，微微谄笑着说：“可能是我的错觉吧——应该就是错觉，我是说你比我们成熟稳重的多。”君易对这个女孩子略带机智的活泼调皮很有好感，就顺着她的话说：“我同学也都喜欢这么说，没办法，可能我长的真有大叔的感觉。” 映月本只是跟他开个玩笑，见他这么说，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就说：“我觉得成熟才好，太年轻的人不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