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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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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越野走上地铁,他认为有必要向后者作出警醒:“无论如何,可不能就这么着把周五的晚上给对付了哇。”
毕竟,三个小时前他还在弥生的卧室里呀,躺在她那张不怎么柔软、堆满了指甲油瓶罐、时装杂志和膨化食品包装的床上。当时她正在浴室里洗澡,他能闻到她的香波和洗发水,那味儿像只湿漉漉的大鸟扑打了一路,终于笨拙停在了他的肩膀上。她还时不时同他聊上两句,这周上映的某影片啦,她坚决要同某著名影评人唱反调啦:片中的草莓就是草莓,不能牵强解释得那么色齤情,说象征女阴!商场打折的信息啦,某个品牌的一条镂空衬衫依然没有降价啦,以及本市一位大人物的私生子丑闻啦。和她聊聊天总是很叫人愉快的,尤其是接下来还有那么甜蜜的一场“大仗”等着他。
而越野可真是煞透了风景,他突然来了电话,说他的自行车在实验室楼下被人偷了。他怎么亲眼看着一个脖子后纹了一条龙的卷发大个子偷走的啦,后者怎么掏出一把大扳手,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弄断了他的车锁,然后哼着《No milk today》大摇大摆的把车骑走了啦。他说,“仙道,我得去把车抢回来,你说是不是,所谓男子气概的体现尽在此一举!对付这么一个蠢家伙,我是应当不在话下的,虽然他得有个三百来斤——但绝对不在话下,你说呢?”他说他带上了三个量杯,还有一瓶硫酸,“当然我是不会真泼啦,我只会这么吓唬他,‘嘿,老兄,请把我的车还给我,我可以告诉你,我这里可有满满一瓶硫酸哟。’我说仙道,他总该知道硫酸是什么吧?考虑到这一类底层犯罪者的教育水平,可能会不知道氢化钠,但总知道硫酸?我说,仙道?‘硫酸’这个词和其全部含义,无论如何应当是人尽皆知的吧?”
他们挤过车门处可怕的、坚实的人群,在车厢中部相对宽松的空间里站定,他又一次想:可决不能就这么度过周五啊。
毕竟,这可是周五哇,不是油腻腻的周一、周二,也不是急匆匆的周三和周四,是每七天只有一回的周五啊,总该要慢腾腾的、香喷喷的耗完吧?怎么也不该仅仅是跟一个弱智大胖子干了一架,在医院把脖子缝上五针,再地铁里哐当哐当的闻上一个小时的新鲜人屁,最后回家倒头大睡了事吧!可惜这时回去找弥生又晚了,她在电话里大呼小叫(他认为过于假模假式)的慰问了一下他的伤情后,告诉他在他离开后,她已和几个要好的女友开车去了市郊野营,她们倒是可以数一晚的什么大熊、小熊和狗熊星座了,而这个时节在夜里,拿着电筒照一路杏花也是相当不赖的啊。
嗳,自己也得争气啊,他扭过头,对越野说:“我们打个赌吧。”
“得了仙道,你让我消停会儿。”
越野显得过于消极。在不久前结束的夺车大战中,他的整个儿鼻子连带其下的半张嘴,都叫三百斤先生打成了一个微微向左侧倾斜的锐角。
“打个赌吧,我说越野,这毕竟是——周五啊——”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想让后者仔细品味品味“周五”该词。周五,这个词中可有非同凡响的含义呀。
但越野显然未能领会,他仍然在哀悼他那个不值一提的鼻子,并偷偷对着手机屏幕自我审视:莫非以后真的就要这样歪一辈子吗?歪鼻子先生越野?他差不多快要热泪盈眶了。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嗳,这样的一个科研宅男,确实,关于周五,他能懂什么呢?关于这全世界最美妙之周五夜晚的本质呀。
他决定自说自话:“我们不妨来打这样一个赌吧,你现在,请先闭上眼睛。”
“好,闭得相当优美。然后,请你告诉我一个数字,不拘什么,随便一个就行。”
“十一。”
“优雅的答案,显然你深谙对称美学。好,现在请你睁开眼睛,请从左手边的车门处算起,往右数,数到第十一个人,就是他(她)了。”
他挤过人群挤到十一号面前,对自己的选择相当自豪,可不是吗?真不赖啊,这位十一号先生。既不是秃了顶的、满身烤肉和烧酒味儿的欧吉桑,也不是拎着超市购物袋和打折面包的欧巴桑,没有龅牙,远离肥胖,头发不油腻,腋下大概也不像有异味,更不是坐在妈妈腿上、拖着鼻涕的幼童。清爽、漂亮、正值配偶佳期的十一号。
拿下他共渡今宵,很不赖,很不赖。
“打扰了,这位,”他顿了顿,瞟一眼后者抱在胸前、充满学生气的蓝色双肩包,“同学?”
对方望向他。
“非常抱歉打扰你,但我急着找一本灰皮的笔记本,你能站起来看看吗?也许在座位上?我刚才坐在这儿——”
十一号斩钉截铁的:“你刚上车。”
“噢,”观察力不同一般的十一号,不赖!他面不改色,“是,我大概是下午六点发现自己丢了这本笔记本,由于相当重要,此后我已经耗在地铁里来来回回找过好几趟车了。但不错,就是你这个位置,这一次准不错,终于确定了最初丢失的位置,”他指向一旁车扶手上的一小块粘住的口香糖,“这还是我同行的朋友黏上去的呢——哦,是,是,非常缺乏公德心,这一点我也认同,但你看,他就是那个,鼻子上贴着纱布的那一位,二十八了,第九个年头复读高三,这样的怀着绝望、孤独的心情把口香糖粘上车扶手,你能理解?——绝非故意呀。”
十一号有些怀疑的盯住他:“没有笔记本。”
“你能站起来一下吗?”
“没有。”
“为什么不站起来,再——”
“屁股下没有笔记本。”十一号断定。
“这不好说,”他慢吞吞说,“我知道,通常假如你屁股下坐着一个什么异物,比如一本书、一根螺丝钉、哪怕一块小的,像这样的一块口香糖,只要有凸起的边缘,都能让你感觉出来。我知道这一点,人体臀部的感觉神经是相当敏锐的,几乎谈得上是敏感地带,绝不比腋下、脚板心,哦,还有耳根后的某一小块皮肤和嘴唇,这几个地带迟钝哪怕一点——我很了解。”
十一号的眼珠子动了动。
他继续道:“但你不能不考虑到以下几种情况,第一,我这本笔记本是相当薄的,我是说,‘超薄’,你能理解这个概念吗?假如你有姐妹,或者一位年岁相对较近的小姨、姑母之类的女性亲属,她们想必能更为透彻的理解‘超薄’这个概念,众所周知,在女性的月事进程中,对‘超薄’的材料有很高的需求,‘超薄’到什么程度?市面上一些现有的品牌广告声称:让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当然,这未免夸大其辞了,尤其是我们说到的这种女性月事‘超薄’体验,是一种需要直接以身体皮肤感受的‘超薄’体验,姑且称其为‘超薄’体验A——但是,我们现在要考虑的‘超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是一种有隔层的体验,不妨称为‘超薄’体验B,你现在请感觉一下你的座位下,我们假设此处正存在我的那本笔记本,而你现在并没有以袒露的皮肤直接同其接触:这一点我没有说错吧,你是穿了裤子的,哦,可以说,颜色相当合宜、材料相当舒适的运动裤,你穿着这样一条隔层,注意关键词:隔层,因此,完成‘超薄’体验B是可能的,你感觉不到我那本‘超薄’笔记本是可能的。何况,何况,我们不能排除,也许当你坐下时,由于人群过于拥挤,或者当时你的心里正想着什么别的,比如,你的小女朋友?或者你下午最后那节课上的一个什么物理定律,不管是什么,只要你稍稍有些分神,没有感觉到座位上的笔记本的可能性就会再度增加,是吧,你不能否认这种情况存在。”
他望着十一号,“因此我恳请,也许你能稍微站起来,让我看上那么一眼——哦,我的天啊,真的没有——好,谢谢,请你坐下吧!”
他显出痛苦的表情:“竟然真的给弄丢了。”
他等了那么一下,他想他快要把牙给咬破了,十一号终于有些迟疑的开口了:“东西很重要?”
“非常!”再给他三分钟,他可以把泪给挤出那么一两滴,“非常,非常重要。”
“你确定丢在这里?”
“是!”
他们的眼光都再一次投向了口香糖,已经被充分咀嚼过,把其中的所有糖分和色素都吸收干净的一块口香糖,简直像一块耳部软骨,能在金属扶手上慢慢长出一个耳朵似的。
铁证如山,无需多言,十一号显出了节哀顺变的神色。
他假意自言自语:“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什么?”
“我的日记。”
十一号显然甚感失望,而他得马上为他纠正这一点错误认识:“你认为日记不重要?”
十一号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写日记吗?”
依然是不置可否。
“写,还是不写?告诉我,两者必居其一。”
十一号对他的咄咄逼人有些茫然,“不写。”
“那你就不会明白它的重要性,尤其是你要考虑一下,这是一本,我在2到4周岁期间写的日记,抛开纪念意义不说,其重大的科研价值也是不得不——怎么,你不信?”
“没人两岁写日记。”
“溺于故俗的偏见。我甚至不愿给你做过多的解释,比如阐述人脑的发育速度分多个层次,而平均每天这个世界上都能诞生23名左右脑部发育速度达到A类的婴儿,他们能在3岁以前就掌握成人能掌握的大部分逻辑和形象思维能力,包括文字、算术甚至掌握简单的三段论。我只这么说吧,在一百年前,人们甚至认为猫是不能说人话的,但现在也不是已被证明这不过是愚蠢的偏见——”
“猫能说话?”
“怎么?你竟然不知道?”
十一号当然不知道。
“你肯定没有关注最近颁布的诺贝尔生物学奖吧?那位值得尊敬的葡萄牙科学家,叫什么来着,佩索阿,对,佩索阿,他的那个伟大的、空前的猫工厂,那群猫不但能说出流利的拉丁语、葡萄牙语,甚至朗诵出优美、悲凉的《伊利亚特》呢。”
十一号显然大吃一惊,但他那双漂亮的、细长的眼睛还是带着怀疑的神色。
“总之,猫已然开口说话!假如你认识某只邻居的猫,或者你自己的猫,不妨试着沟通一下,早上起来问候一声也是很不赖的:嘿,十四郎,三文鱼怎么样。诸如此类。尤其要注意黑猫,对,据说黑色皮毛的猫对语言有更好的感悟力。”
他叹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两岁就能写日记。第一篇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写于1978年3月12日,‘晴’,老实说,这个字我写得有些歪歪扭扭,而且过大,比其他字,比如前面的日期,字号要大出三倍。当时,我以自己的感觉强烈程度来处理字体的大小,毕竟,一个幼童对时间的感触是很小的,他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是出于一种惯性、一种格式的需求写上日期,因此字迹又小又瘦,但当时我对晴天的感触是多么敏锐啊!当然,也是非常愉快的!假如说我们现在对阳光的感觉有三厘米厚,在幼年时期,这种感觉甚至可以更夸张十倍,我能感觉到三米厚的阳光,感觉到它的质感、浓度和慢慢在身上爬行的瘙痒感,我在日记里描述:像一只蚂蚁爬在身上。
“因此我说,这些材料除了对个人的纪念价值,对于科研工作也是很有价值的,不瞒你说,我也正准备把这本日记移交给本市的儿童研究中心,田岗教授你听过吧,著名儿童研究学者。你要知道,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对于三岁以下儿童的研究,多半是基于纯生理学和临床医学的,从心理学入手的很少,毕竟,既然儿童无法清晰的表达自己,一个成人怎么能了解他的心?但我这本日记是一个绝少的例外!你不妨想想,一个两岁儿童的自述,基于完全诚实的、坦荡的将自己的心灵和感官展示的自述,慷慨的交给世界、交给叔叔阿姨们看,来吧,阿姨,叔叔,研究我吧!你可以想象,这样一份珍贵的、唯一的材料,一旦有了成果,对于全球的儿童研究领域将是多么大的撼动呀!可惜,没有了啊,全没有了啊!就丢在了这里了啊!
“这样伟大的事物,也许已被某个清洁人员满不在乎的丢进了垃圾桶,或被哪位欧巴桑顺了回家,一张张撕下来,包裹她刚买的豆腐和香肠……”
地铁在某站停靠下来,十一号左边的欧吉桑下了车,他打算在欧吉桑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而十一号拦住了他,示意他先检查一番,哦,是,当然应当检查,他表示,也许滑到了欧吉桑的屁股下呢?然而没有,这本珍贵的笔记本。十一号甚至弓下身子,在座位底下检查了一圈,可惜,他朝他耸耸肩,仍然一无所获,真遗憾哪。
他挨着十一号坐下,“你哪一站下?”
“五反田。”
“真巧,我也是。”
十一号望着他:“找不着,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该想想,但他得先想想这个,他长得可真漂亮哪,这眼睛,这脸颊。被刘海的阴影挡住的部分,眉毛,额头,又是什么样的呢,总该也一趟都瞧光才是呀,才对得起周五的夜晚哪。
“能怎么办?”他说,“回家,大哭一场呗!但不瞒你说,还真不能大哭,家里有老人哪,亲奶奶,你知道?亲奶奶这回事你总算也有体验吧,就算不哭,只是板着脸回家,或者吃鲑鱼时忘了吐刺,寿司比平时少吃了半块,就要紧张起来:‘阿彰啊,是不是学校里的小伙伴们欺负了你呀?’啊,我叫彰,仙道彰。是吧,奶奶就是这么回事,你懂吧?假如要大哭一场,哪怕是躲在浴室里哭,埋在被子里哭,她也能听到哪,你就是变成一根汗毛,蜷进一根擀面杖里头哭,也瞒不过她啊,这老太太,她能闻到你身上的所有不对劲儿,她好像就为了闻你而活着……那么说到底,你叫什么?”
十一号有些不太自然的朝四周望了望,似乎对他又开始不信任了,毕竟,这家伙可很可疑啊。
“哦,不愿意说没关系。麻烦哪,晚上回去,亲奶奶一定要这样问:‘阿彰,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啊,很愉快的一天。’‘恐怕不是吧?’‘嗳奶奶,别胡想啦,可是真的相当愉快的一个晚上哦。’你这时候就得证据确凿,得气贯长虹,得立即抛给她一件具体的愉快的事儿,‘在地铁上,和一位好朋友聊了一路呢,非常合拍。’‘好朋友?他叫什么?’‘呃,叫……村田健太郎!’哎呀,一旦有片刻犹豫,就大势已去,马上已被她捕捉到了:‘村田健太郎?怕是阿彰临时编的一个名字,来骗奶奶的吧?’这么着,为了不教她生疑,一晚上无法合眼,现在就得给你编个名字呀,那么,就叫村田健太郎吧?毕竟是朴实、可爱的一个名字,让我想起儿时游泳队的教练,肱二头肌可是相当大呢,就简称健太郎吧……”
“流川枫。”
“嗳?”
十一号不悦的看他一眼,“别说村田健太郎。”又转过头。
他暗地笑了笑,“哦,这么说,流川枫,是建议零售名?为我现编的一个颇有品味的、优美于村田健太郎的,可以指代你的名字?”
十一号又转过头来,盯着他:“真名。”
“嗳,竟然是真名,不赖,很不赖。”
他笑起来。十一号因此又怀疑起来:
“你真的丢了一本笔记本?”
“嗳,是呀。”
十一号上下打量着他。
他想,没有鬼的人才敢于这样明目张胆的上下打量别人呀,好吧,我这样的脸,这样一个不亚于大卫的鼻子,这样的身材,难道不值得叫人打量打量?还有,眼睛,他可该花最多的时间打量打量呀,多深邃的一双眼睛哪,他竟然没有看出来吗?
“日记里还写了什么?”
十一号忽然问。
“嗳?”
“1978年3月12日,晴。”
“哦,”多好的记性啊,他赞叹,“是,接下来,是什么哪……”
“哦,接下来是吃奶啊。喂,别做出这副样子嘛,流川君,两岁时,吃奶可同你现在坐地铁一样是常有的、必要的事嘛,‘奶瓶烫,烫,烫,热,太阳,太阳,一个比较小的太阳,白色的,妈妈,妈妈身上的水太阳,甜,甜的水太阳,烫,烫,甜,甜,太阳。’就这么着,这描述可是非同凡响啊,某种程度上看,这是诗的雏形,你应当稍微知道一点诗吧?嗳,诗是应当读一些的,假如你不读小说,该读点诗。
“你说,除了一个两岁的孩子,谁还会这样热烈的、毫不保留的赞叹一件美好的事物啊?比如我,比如我要赞美你,流川君,如果我说,‘美,美,美,冷,冷,月亮,一个比较瘦的月亮,美,美,美……’,你恐怕会扇我一耳光吧,流川君?但儿童不以重复为耻,他们有天生的美学观,明白最强烈的情感都是需要重复的,并且最高强度的感情,就需要最高强度的重复。这么说,你明白吗?就像交响曲的高齤潮部分,往往少不了重复。重复应当区别于‘不节制’和‘缺乏技巧’,因为重复本身就是最高技巧,明白吗?流川君。
“你意识到了吗,我重复了几次‘流川君’。”
十一号更加狐疑了:“不懂。”
“那比如说,今天是周五,这你总懂吗?但这并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周五,在此之前,我们的世界上已经度过了无数个美好的周五,而接下来还将有无数个美好的周五,虽然周五并不是一个挨着一个,需要中间还插上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尽管如此,它还是一个接着一个重复出现,就像是,一个两岁儿童吃奶时,不断发出的一个‘甜’,两个‘甜’,和三个‘甜’,或者,我刚才在每提出一个问题时,重音上都重复一遍‘流川君’,上帝需要发出的一声接着一声的赞美,这就是重复的艺术,你明白吗?流川君。假如说,周五不是重复的,我们现在一同度过的这个周五,你和我并排坐着的这个周五,是全世界最后一个周五,那该多可怕啊,明白吗?流川君?”
他发现,他说这番话时,十一号非常严肃的瞪着他——好象是做好准备,假如他哪怕说错一句,就要当场狠狠给他一拳头。但他的拳头并没有打出来。
他吁了口气,而十一号忽然也轻轻吁了口气,两人都坐正了。
“喂。”
他说。
“嗯?”
“和我一同过这个周五吧,流川。”
十一号并没有说话,他看看表,“不用太久,只剩下三个小时零二十五——现在是二十四分钟了,这个周五,怎么样?”
“好。”
十一号说,两人有一个短暂的目光交接,他看到了一点他刘海下的额头,像是阳光下的流水一样动人。
他和越野走出了地铁站,月亮斜挂在西天,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大概马路边某个他们看不见的位置,有一个酒鬼在喝酒。空气里还有一股酸楚的味道,像是一个酸楚了一辈子的人在把腹部剖开,将积储了几十年的酸楚慢慢释放在空气里。
“去我那儿吧。”越野摸着鼻子建议。
“不啦,回去睡了。”
“不是说,不该这样白白虚度周五晚上吗?”
“嗳。”
“真不去?”
“是呀。”
“在地铁上发发呆,就想通了?是吧,周五毕竟也是可以虚度的吧?我一直这么说,这也不算什么,是吧。”
他笑笑,“嗳,是啊。”
但并不是,他想,周五的晚上,仍然是不可虚度的。他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又一次看了看月亮,周五的月亮,又一次闻了闻空气里的酒味,周五的酒味,以及那种古怪的,不知从哪个空间里泄漏出来的,周五夜晚的酸楚的味道。周五的晚上是不能虚度的,因为即使重复,每一个周五毕竟都是不同的周五,比如十年前,他第一次在地铁里找他搭讪的那个周五晚上,就属于两个路人偶然如两颗行星偶然碰撞的——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周五夜晚。
完
2013.8.23 周五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