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歌》顾*桢

1、一

　　一

　　到得安陆城已是日暮。一路疾驰至此，不知多少城镇村庄从身旁匆匆略过。我将马牵到客栈，随即赶往碧山。
　　潮歌树敌太多，是以我不敢再骑马，亦不敢出声，一路握剑而行，仔细探听沿途风吹草动，一来防止被人尾随，二来也探知等等究竟要对付多少好手。
　　我三日前得到消息，说潮歌刺杀铁柱观观主不成，身受重伤逃至碧山。这几年间各大门派无数弟子长老殒命于她明月刀下，众人畏她武功，一向不敢寻仇，此番机会难得，怎能轻易放过。于她，这场大战无可避免。即便精英弟子伤亡殆尽，所余多是武艺平平之辈，她也断难以一敌百，更不必说是重伤之下。
　　我这才发觉自己来得有些冲动和冒失，未尝思前想后仔细绸缪，也并无把握带她突出重围。然而顾不得了。
　　沿小路往山上一处隐蔽的竹屋去，那是我从前带她养伤之处，入口隐于巨石之间，旁人断难寻到。我再三巡视，确认无虞之后才闪身进入。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我快步穿过竹林，小屋中并未点灯。月光溶溶，地上是松竹摇摆不定的影子，入耳只有风的沙沙声。我心头蓦然升起些不好的预感——此处并无重伤之人的粗重喘息。
　　慌忙推门进入，房中空无一人。
　　她不在这儿。
　　是另有安身之处，还是已被追击避无可避，还是……我不敢再想。当即转身奔出往别处寻她，那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桓不去。越往山上走，路就越少，每一步似乎都离不可知的结局更近一分。我甚至渴盼能听到打斗之声，那毕竟可以为我指引她的方向，我能寻到她，便还会有生机在。

　　只要她活着，我只要潮歌活着！哪怕被中原武林唾弃，我还可以带着她去塞外，天下之大一定会有我们容身之处。只消让我寻到她，我必带她远走高飞，从此再不理江湖纷争，结束这一段腥风血雨。
　　可直至走上山顶，从未发现半分她的踪迹，甚至半点打斗痕迹也无。

　　我瘫坐在地上，一时竟无力起身。仔细回想来时路，我确定自己没有放过任何角落。
　　恍然大悟。
　　不是我来迟了，而是我不该来。
　　我觉得背后越来越冷，她从来就不在碧山，她放出那样的消息，是……是为了引我来。安陆，碧山，她刻意选了这样的地方，是因断定我念及往事，绝不会弃她不顾——
　　——那么她所图的一定是那儿，三天前我所在的青云山乾坤门。
　　往返六天的路程，即便我赶回去，一切也都晚了。
　　前一刻我愿意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但这一刻我忽然发觉，若事情当真如我所料，我将再不能原谅她。

　　潮歌身负血海深仇。虽然她从未与我明言过往，但想来若非牵扯身世的惨案，她一个纤弱女子断不至化身修罗。她行事确实是狠辣了些，不过江湖中人，谁又没有残酷无情的一面呢。金戈铁马，笑里藏刀，力强者为王，落败者成寇，江湖铁则，也并无道义可言。我自小立志捍卫正道，却是越来越不明正道究竟被目为何物。譬如潮歌如今搅得这江湖血雨腥风，自是众人眼中的魔道；但千里寻仇雪恨，又何尝不是他们口中的侠义正途。所谓正邪之分，合该冷笑置之。
　　但若惜樽有个万一，我将再不可能有这置身事外的豁达。
　　如果惜樽的血横亘在我们之间，那会是我们终此一生都不能跨过的天堑。

　　我独坐到天明，浑浑噩噩地走下山去。
　　很快有消息传来：我离开江东的第二天夜里，“妖刀”阙潮歌屠灭乾坤门。
　　我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哇”地呕出血来。

　　二

　　明月刀划过最后一个人的咽喉。这次我终于不必凝神应对背后的刀剑，可以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乾坤门既灭，师父的大仇可算报了。
　　可是此时此刻，我竟一丝快意也没有。裹紧身上伤口走下山去，偶然瞥见山巅的观星台，这才发觉，今晚的月色和初见子鸢那日几乎一模一样。苍松、石台，甚至台阶上那些青苔，应该也如旧时吧。
　　那时真好，只是已经过去太久了，回不去了。

　　我躲入深山，慢慢养伤。自然，一路上抹去了各种痕迹。
　　众人现在应该都在诅咒我、谩骂我，试图寻我复仇，将我说成天底下最大的煞星。而后他们会为乾坤门的人埋骨修坟，而后他们会淡忘。江湖中永远不会缺少恩怨情仇，此番唱罢散场，那些人便会做鸟兽散去，或者会有一日，随便编出个怎样的故事，一边痛骂我，一边去渲染自己的高义。都是寻常事。
　　我不在意他们。
　　我所在意的，日后只能是一场伤心。

　　子鸢与乾坤门祭酒卫惜樽相交甚笃，我是知道的。
　　他死在我刀下。甚至我还记得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看我的眼神，似是几分释然，几分惋惜。这些日子里我反复想起那个眼神，他的惋惜，大约就是为了子鸢与我，又或只是为了子鸢，为他竟被我这样一个罗刹所惑。
　　我不知道子鸢会如何对我。若他执剑来找我索命，我会选择引颈就戮——他武功在我之上，我没有胜算。如果对手当真强过我，这条命被人拿去也没什么委屈。那就好像我取走无数人性命一样，都不过是力强者的复仇。江湖是铁血的世界，规矩简单，也因简单而残酷。我既已走了进来，就无路可退。

　　待我养好伤出来，所有传闻都变成了新的，旧事被时光吹得淡薄，变成酒后一道若有若无的轻烟。
　　我听闻，子鸢吐血病发，而后隐居于碧山，至今未再踏入江湖一步。都说，这是他自责过甚的结果。
　　“病修罗”刑子鸢，十九岁连败数位武林名宿，声名鹊起；为人也是潇洒高义，当得起一代侠名。若当真一念执着至此，着实是可惜了。
　　但他若不是这样的男子，我也不会爱他。
　　我将去往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