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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

  •   刚修剪过的草坪齐寸寸,新上的露水还没来得及迎住晨光,笔挺小西装裤踏踏跑过,沾出斑斑点点水渍似泪痕。
      顾晓梦带着笑,一本国文书抱在胸前,米白衬衫配着条同色小领带,啪嗒啪嗒甩开在生猛青草香里。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顾晓梦!”
      几个诗社的男生停下朗诵,远远在草坪那头叫。等她循声回过头,大力招摇手中的书:“南边新出的诗集,别处等闲买不到的,要不要一起看?”
      顾晓梦笑得更开心。转过身面朝着他们,脚步轻盈俏皮的倒退,挥挥胳膊:“明天课堂见!”
      就拒绝了。
      男生们都有些泄气,有些不忿。
      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就成了胡介民的女朋友呢。
      顾晓梦前年入学才搬进城里的,府上只她与一位做饭洗衣老妈子,看上去是个殷实人户。极少论起家中事,只说长辈都在老家,不太同意女孩子读书,索性只身上来北京,从此没人肯再管她,乐得自在。
      渐渐有说法流传出来,所说的家中长辈们,竟是有一位姓顾名颉刚,字铭坚的。可巧与那七七事变后远赴西北,编报办刊,连东京京都来的教授们都要道一声久仰的顾先生同名同姓。
      师生们就都了然。几位导师话里话外套过几句,顾晓梦是个鬼灵精,三两下绕过话题,并不多说。
      顾先生的名头在北京很有些忌讳,遮掩些原是应当。
      倒越发像了真。
      又是这么好脾气的美丽小姑娘,于是得许多爱护尊重。
      胡介民呢?
      自家父亲死得早,在叔叔胡良玢膝下养大,虽然功课为人都不错,但因着那样的家庭背景,很有些叫人瞧不上眼。
      没三分傲气,也不能称之读书人了。
      唯有恨声读下去:“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今天是休息日,胡介民昨个晚上就回了家,一早收拾妥当,白色小车开到校园门口停下等。
      同学们沉默的不屑,心里不是不明白。所以顾晓梦答应他追求的时候,险些就以为自己白日发了梦。
      结果叫顾晓梦课本拍到脸上,笑吟吟:“几时得空,去趟你家吧。”
      叔叔待他亲厚,连带叔叔岳父闫祖银也直呼外公。前些日子去了天津办货刚回,急忙约出顾晓梦去家里,好跟几位老人介绍一番。
      欣然前往。
      顾晓梦坐在副驾上,对着面小镜子左看右看:“真不要我去理发店弄弄头发?回头见你叔叔外公,该觉得我不懂礼貌了。”
      还挺紧张。片刻又道:“不弄头发,百货公司还是该去的吧,总不能空着手去呀。”
      胡介民心里高兴:“好好好,都依你。”
      车子拐过宣武门朱漆牌坊,堵住了。
      辅仁大学秘书长英千里在学校组织炎社,向师生宣传抗日救国。有心人告到总会事务部长胡汉翔耳朵里,二话不说将人逮走,一时群情愤涌。
      一个月里第四场游行,宪兵队抓了近百人,还有许多学生不依不饶走上街头,白色大字条幅举在手中,不知几时就撕扯到地上,再落了血。
      玉庆班门口也满是人与血。
      前后几辆人力车夹着小板车,一溜儿物什:是刚去哪户人家唱了堂口回转来。几个灌茶壶的挽着胳膊,角儿们一个个请下车来护进门去。
      轮到纤白脚腕子刚落地,人群里蓦一声喊:“这不是给日本人唱戏的李老板吗?”
      哗,不得了。
      血红色都浸进眼珠子里,奋了身挤上前,口中乱嚷不依不休,挖空心思刻薄恶毒。
      是在日本人面前不曾抖出的威风呐。
      抵不住一步步退,李老板没留神,有人扯住胳膊,往外一拉——高跟鞋站不住,眼见要跌倒石阶儿上。
      斜里托出只手来稳稳扶住。
      白衬衫,西装裤,热得发烫手心。
      横身挡在面前,挨个指着鼻子回嘴过去:“打了个中国人能救出个中国人?天底下没这样儿道理!给日本人唱戏怎么了,谁没领过良民证吗?”
      后脑勺晃在李老板眼皮底,乌溜溜黑发日头下炙出金边儿,接着趟骂:“一个弱女子,日本人没欺负,你们倒有那个脸来欺负,书都读到狗肚子里,活该叫人瞧不起!”
      个虽小,话却利,一席话耳刮子般,打得众人胀红了脸直退。
      李老板就藏在身后,垂下眸子去看手掌攥住手掌,小小一只不肯松。汗渍慢慢沁出来,沿着二人掌纹爬出痕痒。
      等胡介民满头大汗挤到跟前,顾晓梦终是收了口。重新扬了笑,回头冲李老板说句话儿,伸手向他一招,扬声:“走罢,东西该买的还得买不是?”
      潇潇洒洒就走掉了。
      玉庆班主吕老板战战兢兢,才敢探出半颗头。将李老板几个迎进门来便关牢,再吩咐加几张条凳压住,捂着心口抱怨:“不得了,真不得了。这宣统过后没了科举,读书人是越发的失约束,竟要乔翻天了。”
      众人齐附和,脸上血色一层层回复,侧耳待警察银哨响起,这才安下心各做各事去。
      李老板早早回了房。
      靛青呢子外套,然后同色毛线围巾,再是复色牡丹花样旗袍,一件件繁艳脱在衣架上。屋里暖人,白色单衣转出屏风,珍珠耳坠也取下,连思潮跟着素净白茫茫。
      独妆台上水银镜不肯说谎,明明白白疲累颜色。
      今天去的宪兵队。连着三折清唱,从《踏伞》王瑞兰到《红楼》晴雯。唱罢,又请进茶室里。
      永野托人从东洋带回几张叫唱片的东西,说是和泉流狂言,大名鼎鼎的三宅藤九郎家。只闻其声,别有天地,李老板一贯寡言,也禁不住点评讨教一番,自觉颇有进益。
      一谈就是整夜。
      末了,永野亲自送到车上:“与李老板,真正知己。”
      知己?
      手臂碰到一旁首饰盒子,烫得一缩。
      还是他。上回听完《玉簪记》,专程向柳二爷打听过规矩,置办周到送进门,一水儿上好行头,面子里子都给足。
      无端想起恩师来。
      老人抽着大烟,缭绕整个干瘪身体,告诉她:“怎么都要活着,活得光鲜亮丽,才有人来听你的曲。”
      掏心掏肺一顿咳:“记着。曲子就是你的命。”
      临到头,叫中国人欺上门,反得位日本人保全清白。所以对着日本人也唱,对着别人口里的汉奸也唱。班子里,宪兵队里,只要不坏了李老板的戏,都是肯的。
      曲子是她的命。
      只是被人骂到鼻尖,哪能不落了心?
      昏眩着,倒退着,太阳黑似月。懵懵似给那刺耳声声抽掉筋骨,又寂寂然烧了灰。
      眼见要倒,小领带晃近前,一把稳住,做回主心骨。
      扯尖嗓门与人吵,头发都竖起来,像是詹家二太太玳瑁猫,弓着身子逮人就挠。
      吵胜了极得意,转头来眼对着眼,手握着不放:“李老板,久仰大名。我叫顾晓梦,庄生晓梦的晓梦。”
      顿一顿又想起来,学着旁人一句夸道:“李宁玉。宁为玉碎,好名字。”
      那样亮的眼睛。
      满匣珠光也灿起来,逼得人喉头发干。
      砰的阖上。
      起身回卧房去,脚步发着急发着慌,歇到榻上。
      手心仍是烫,像发起了烧。
      一九四三年春,她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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