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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段之五(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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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勘九郎留下的字条,她哭笑不得。
他察觉了她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她挥了挥字条,说:“某个重色轻亲的家伙,已经和小姑娘亲亲密密地去祭典了,还说让我们不用管他,他……”犹豫了一下,“今晚大概不回来了。”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反倒令她对自己的异样感到羞耻。他只应了一声:“所以?”
她不解其意:“嗯?”
他看向她的眼睛,说:“所以,今夜的祭典,只有我们两个人去看了。”
她迟缓地点了点头。然而彼此视线依旧胶着,像是蜜糖,粘稠得化不开,绞不断。
她扭过头去,在心里不住地告诫自己,不要蠢了,错觉,只是错觉。
***
夜色深浓,像是夜之女神温柔的亲吻。她提起自己华美深黯的衣裙,落下低回婉转的叹息,每一声叹息都凝成了星光璀璨。
祭典没有什么大规矩,不外乎“莫言莫语,莫失莫忘”。其余还是老一套流程,连风影也不例外。去神像前祈祷,吃夜宵,看烟花……往年是三个人的固定节目,今年少了一个勘九郎,只有他们两个。
看上去不像是姐弟,反倒是情人。
出门的那一刻,她在一瞬间想起。随即被自己的罪恶感折磨。
她的异样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她有些失落,然而更多是坦然,是啊,是她多想了,她本来就不该多想的。
这样可怕的罪恶。
她于他到底算什么呢。
当一个好姐姐难道还不够,还想要奢求什么?
在神像前,她恭谨地闭眼,虔诚地祈祷。
他站在她的身旁,以同样恭谨虔诚的姿态。
她有些许好奇,往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认真地祈祷,她甚至以为他不曾信过神。一时好奇心作祟,忍不住问:“你许的愿望是什么呢?”
她没有得到回答的打算。神厌恶人类的花言巧语,所以只会倾听人心底里最纯净无邪的愿望。不能说出口,不能被玷污,只能好好地藏在自己的心里。
所以神告诫人类,莫言莫语,莫失莫忘。
说出来会怎么样?
傻子,说出来就——
他还不知道,三十五年后的自己,会因为回想起这一幕,而痛苦失声。
十五岁的风影,仍旧年轻、强大、意气风发,好像可以永远不知老迈为何物,不知痛失挚爱的滋味。
他看着自己的姐姐,未来的恋人,永远的挚爱,说出了自己心里最真切的愿望。
“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那么简单的愿望。
那么艰难的路程。
她瞪圆了碧绿的眼睛,猫儿似的瞳强烈地收缩,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倒还是神色泰然,仿佛刚才抛下的不是重磅炸药,而是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她忽然恨不得将他脸上的泰然统统撕下来。
她气恼地说:“你你你在胡说什么!”
他看着她一刹那张牙舞爪的表情,微微地笑了。
我希望和你一起度过这之后的每一天。
明天,后天,每一天,都可以和你看见同样的朝阳和彩霞。
和你。
能够遇见那个曾经的自己,本为一体的爱人,是多么激动的事。
萌生的爱情是如此幼稚而青涩,但已足够美好。
但十五岁的少年还不懂十八岁的少女的羞涩。
所以他还是有些无措地笑,为自己方才的脱口而出暗暗后悔。然而她脸上美丽的红晕,却又令他心生欢喜。
她想了半天,勉强诌出一个理由来解释自己忽如其来的面红心跳。用愤怒来掩饰羞赧:“傻子!往年大祭司的话你都听到哪里去了?神是伟大的造物,只听到人心里最隐秘真切的愿望,嘴上的话可没用。愿望说出口就不算——”
远处传来浩大的声响。
她的话尾消失在被照亮的半边天空。
夜幕中绽开了缤纷的花,暗色被绚烂撕裂,一大簇一大簇地盛放,美丽夺目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烟花开始了。”
他们一起静静看了许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空气那么静,那么轻,月光是薄薄的纱,闪着水银似的光,轻盈地笼罩了大地。好似有什么一下子沉淀了下来。有什么微妙地开始改变。
他可以听见那种改变的声音,她也可以。没有其他人可以察觉。
那个声音比月色拂过溪水更加轻巧,比飞鸟落下羽毛更加微小,比晨曦带走夜露更加温柔。
只有他和她听见了。
他说:“我们去近一点的地方看吧。”
她应了一声,忽然喊他的名字:“我爱罗。”
他看向她:“嗯?”
她仓促地扭头,说:“没什么。”
他“哦”了一声。
她的眼神左看右看,就是不落到他的身上去:“我爱罗。”
他也不看她,特别专注地看着烟花,说:“怎么了?”
她忙着左顾右盼,傻兮兮地说:“没事。”
他也傻气地答:“没事就好。”
然而她又忍不住喊:“我爱罗。”
他沉稳地应,尾音没有一丝疑惑:“嗯。”
“我……我忽然,我只是。”她咬了咬嘴唇,其实心里恨不得把拙于言表的自己抽一顿。
但是心口涨满了,好像都是水,又好像不仅仅都是水,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了,迫切地需要着什么。她停下脚步,澄碧的眼里有一种惘然,凝睇着他:“我想喊你的名字。”
他素来波澜不惊的眼里泛起了一抹笑意,他点头,说:“我也想念你的名字。”
她微微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没有说。
她的眼睛似乎在渴求什么无形的东西,魅惑而纯真,好似他们并肩而睡的那一晚,她发间芬芳的红玫瑰。
那姣好丰润的唇教他陡然升起了亲吻的欲望。他忽然不敢多看,扭过脸去,低低地唤:“手鞠。”
“我爱罗。”
“手鞠。”
“我爱罗。”
“手鞠。”
“我——爱——罗——”
“手——鞠——”
他们像是两个傻傻的小孩子,牙牙学语,嘴里,心里,只有对方的名。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容,比春花更灿烂。
旁人看去一定会惊骇不已,这哪里还像是雄姿英发的五代目风影和年轻有为的女上忍?
何必管旁人呢。
***
路上有卖花儿,臂上搂了个篮子,没认出他们来,殷勤地凑上来,说:“这位大哥,给你女朋友买个花环吧?”
他的唇际不自觉地上扬,看向她,正值她亦抬头,深绿的眼里仿佛融了万千星光。
她说:“我不是他女朋友。”
卖花儿看出波澜异常,越发卖力,说:“大哥的女朋友,唉,不是女朋友,走在一起,还不是女朋友?大哥是喜欢你吧,赶紧答应。你看你这么好看,哎呀,简直像风神大人下凡来了,别人哪里配得上?大哥这么英俊非凡,怎么看怎么像五代目风影大人啊,你们两个走在一起,那就是传说中的天作之合啊。”
她哑然。
他的神色看起来一点也不激动,反问:“是吗?”
卖花儿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五代目是个光棍,大哥你比五代目还强啊,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啊不对,预备女朋友。给她买个花环吧,好看的人戴了好看的花环,一定更好看。不买花怎么能追到女孩子呢。”
他终于失笑,她摆了摆手:“我不要这个。”
卖花儿一脸沮丧,他却说:“慢着,她不要我要。你篮子里的我都要了。”
卖花儿的眼睛一下亮了:“真的?”
他挺庆幸自己大多时候习惯面瘫,这个时候还能不笑场。而她在一旁缩着肩膀闷笑。
他说:“你都这么夸我了,夸得我比五代目风影还厉害,我怎么好意思不买你的花环?”
堂堂正牌五代目风影,被当成肖似的,还被成功推销,买了一篮子花环。
他没有用砂子,一路自己提着。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在心里盘算着到底要怎么和勘九郎分享这个笑话。
忽然头上略略一重。
她伸手去碰,触及柔软的花瓣。
一片落下来,原来是橘花。
好像刚从花圃里摘出来,还携着夜露的凉,软得教人心都发疼了。
“好看的人戴了好看的花环,一定更好看。”
他像是解释一样,把卖花儿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她只觉得自己的脸颊一点一点地滚烫起来,那话依稀还在耳边:“不买花怎么能追到女孩子呢。”
她把花环固定得更紧了一些,就像马基婚礼上那个微笑的新娘。
“对了,到那里人很多,别走散了。”
“嗯,那就牵手吧。”
那就牵手吧。
手牵手,一起走。
不会散离,不会分开。
那一刻指尖抵着指尖,掌心贴合掌心。
温柔的手,就是全部了。
痴痴地笑,比谁都幸福。
抬头去看,夜空里绽放了无数的花。接连不断,仿佛没有止境的锦簇繁花。
其实烟花不过一瞬的璀璨,旋即就会呼啸着凋零。
那一星的短暂火色,是一生中唯一的光,转瞬间便被无尽夜色夺去了最后一丝温暖。
那是不该开始的开始。
那是不愿结束的结束。
但那又怎么样呢。
那一刹那的美丽,已经足以用一生的衰老去缅怀。
幸好,此刻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还这样年轻,他们还有这样多那样少的时间。
他们还有那么幸福的未来和那么漫长的等候。
人生也不过百年,五十年来如一梦。
爱与被爱,是人世最大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