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胡不归》一日立青

1、第 1 章

　　A
　　上一次来这里，是十多年前了。

　　林珏背着画板，独自走在山路上。

　　这山从远处看就隐在云雾之间，而今林珏已经走过了半山腰，往下望就能看见层层的雾气与变幻无形的云。

　　山间的天气变化无常，一会功夫，就开始下雨。

　　那雨不若山脚下的细雨柔和温润，一滴一滴的砸在身上冰凉彻骨，生疼。

　　林珏并没有像第一次来时那样直奔山顶而去——过了半山腰的瀑布，他就原路返回了。

　　没走多远就走出了下雨的区域。挂在空中的太阳洒下淡淡的光辉，林珏感受着阳光，就愣在了原地。

　　——他想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十多年前林珏大学毕业，拉着好友丁毅一起来了场毕业旅行。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仗着自己年轻胆肥，背着重重的旅行包就上了路。

　　从南方玩一圈回来，林珏收获了一大叠速写，还有一个恋人。

　　丁毅对林珏非常好。

　　虽然他的工作很忙，一年里也总是会抽出时间陪着林珏四处走走。也不一定是什么很有名的景区，但林珏觉得，只要是他们俩一起去过的地方，都是风景优美的。

　　十多年前丁毅和林珏一起来这座山时，两人走到了山顶。

　　那天晚上，他们在山民家借宿；第二天才下山。

　　下山的时候丁毅握着林珏的手，也是有这么一场雨，然后是这样的阳光。

　　现在，只有林珏一个人。他既没有走到山顶，也没有借宿。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林珏想不起来了。

　　等到他注意到的时候，一向对他很是温柔的丁毅已经和他有了距离感。

　　林珏学的是绘画，他也确实很成功。只是这种成功，和最初丁毅对他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林珏明明记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丁毅是非常欣赏自己的才华的。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初丁毅对自己说他支持自己的一切时的神情。

　　那时候丁毅的眼眸比林珏见过的最澄澈的天空还要广阔温柔，他的表情比最柔美的江南风景，还要温和。

　　后来他们越过越好，可很多东西反倒不如当初。

　　丁毅是一个很有进取心的人。同样的，他也是一个很喜欢旅游的人。

　　林珏曾经玩笑着说你这么喜欢不同的风景，以后会不会有一天，你腻歪了我，去找新的风景？

　　丁毅特别严肃的说怎么会，你是不一样的。

　　林珏也没当真。

　　只是现在想起来，竟觉得这话特别讽刺。

　　是啊，他是不一样。

　　有哪一处的风景，会让丁毅甘愿停留十年这么久？

　　他倒真应该自豪。

　　林珏扯出一个笑容，这么想来，其实自己真是不错。

　　到山脚了。

　　林珏拿下画板，又拿出了那张画。

　　上面就两个小人，坐在一处日式建筑门口，一个端着一盘西瓜正走来，另一个在一旁玩得欢。

　　Q版的人物看着圆乎乎的，可爱得很。

　　那是他不久前画的。当时他们在家里杀西瓜吃，看见丁毅吃得眼睛都眯起来的舒服模样，他一时起意，就有了这张画。

　　可惜，这东西还没来得及给丁毅看，他们就分开了。

　　仿佛是忽然之间，林珏就发现丁毅已经变了很多。

　　他已经无法理解自己的追求，无法和自己有共同话语——当他们可以因为对某本本是用来消遣的小说里的人物看法不同而起争执，并且将其扩大到冷战；当他们连出门去哪里吃饭的意见都开始总是不同；当他们独处时交流越来越少话题总是半路夭折，最后沉默竟成了不得不为之、最能不让任何一个人尴尬的办法；林珏真的不知道他们怎么还能在一起假装亲密。

　　丁毅还是坚持只要在这个城市，就每天回家。

　　可他和林珏的交流越来越少。而林珏看得出，这个男人的眼底的疲惫，也越来越多。

　　林珏觉得很荒谬。

　　从前丁毅在自己面前，一向是最放松的。他虽不曾亲自说出口，可林珏察觉得到自己这里不是给丁毅加压的地方，而是给他能量的地方。

　　同样的，和丁毅在一起的时间，也是林珏觉得最舒服的时候。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丁毅面对林珏，竟是比面对最难的工作还要紧张，还要疲倦呢？

　　林珏并没有变，可丁毅，却不一样了。

　　于是林珏主动提出分手。

　　丁毅很爽快的答应了。

　　他给了林珏很多东西，钱，房子，古玩，古画…..林珏一一收下，但他并没有动那些东西——离开家后，林珏就将其尘封。

　　林珏不是没有丁毅就活不下去的人——他从来不是只活在艺术世界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才。

　　他不想拒绝丁毅，却也不想动那些东西。

　　矫情，但没办法。

　　林珏想起这一路走来经过的许多景点。

　　游人如织，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那些景色看着和多年前他与丁毅来时没什么两样，可当初那种美感，在现在已经寻不见了。

　　也是。当时，也没有这么多游客。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会改变。

　　丁毅只是腻味了这风景。想要换换，可以理解，人之常情。

　　林珏握着那画的两端，用力一拉，就成了两份。撕了几下，那纸张就成了碎片，林珏一扬手，那碎片便化作蝴蝶，随着不间歇的山风飞走了。

　　啧，污染环境。

　　林珏笑笑，污染这一次，大约是没什么关系的吧？

　　他也该再度启程了。

　　未来，总会有个不把他当风景看的人。

　　B
　　丁毅很早就喜欢林珏了。

　　早在毕业后同林珏一起旅游之前，他就情根深种。

　　可惜一直等到毕业后，他才找到机会。

　　和林珏确定关系的那一天，丁毅一直笑一直笑，直到林珏都恼了，丁毅才稍微正常一点。不过那所谓的正常，也不过是把嘴巴合上，笑得矜持一点罢了。

　　丁毅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喜欢一个人。

　　林珏林珏林珏，他到哪都想着林珏，他念着他，甚至在自己之前。

　　他这人喜欢四处旅游，觉得看看各地不同的风景民俗，山水人情，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只是他从没想过，这样的爱好会让林珏不安。

　　那天林珏笑嘻嘻的问丁毅“你会不会有一天腻歪了我想要去找新的风景”，丁毅一惊，随即用上自己最严肃的表情说不会。

　　他对林珏说你是不一样的，没有解释太多。

　　是的，林珏当然是不一样的。

　　别处都是风景，或许那些风景会让他沉迷会让他想要稍微缓一缓脚步，但只有林珏，是不同的。

　　林珏在的地方不是风景，那是家。

　　越是和林珏在一起，丁毅就越是害怕失去他。

　　因为林珏和丁毅太不同了。

　　兴趣不一样，关注的东西不一样，爱好习惯，更不一样。

　　丁毅努力让自己去找相同点，甚至是创造默契。

　　他希望自己喜欢林珏喜欢的东西，希望自己能走进林珏的世界，最好永远不离开。

　　最初他做得不错，林珏的世界和他自己的世界，相融得几近完美。

　　可后来就不一样了。

　　林珏在自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丁毅，已经跟不上他了。

　　他压根无法理解林珏的艺术，无法在林珏的角度按照林珏的观念思考问题。

　　他知道有些东西没有对错，但就他们是合不来。

　　渐渐的丁毅也累了，但他无法放手。

　　他总是想，再努力一点，林珏是不是就会停留得久一点呢？

　　是的，他其实一直知道林珏这样的人，是不会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很久的。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只是在一起那么久，他终究还是有奢望，奢望着能和那人一生一世。

　　最后的结局并没有出乎丁毅的意料。

　　林珏提出了分手。

　　丁毅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让自己当场失态。

　　他说好，我和你分手。

　　然后他把那些他觉得林珏会喜欢的古玩古画，都给了林珏；他又怕林珏手头紧张，所以把自己的大半财产都给了林珏。

　　他看着林珏走出这所房子——在他心里这是他们的家，但或许在林珏眼里，这只是房子。

　　头也不回。

　　或许这样也好。

　　他会找到一个真正理解他的人，那个人会比自己更爱他。

　　丁毅坐在沙发上捂着脸，试图止住眼泪。

　　好吧，就允许自己松懈这一次。

　　这很艰难，但不得不做——他也要尽快开始新生活。

　　——没有林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