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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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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久违了,你这地方可真难找。”
“言重了,在下无论走到哪里,阁下不都是如影随形,阴魂不散?”青玉坛琴台上,欧阳少恭停下抚琴的动作,转身。
余音袅袅,化入夜色之中,却平添了几分静谧的气息。
来的显然是熟人,熟门熟路的走到少恭身边站定,一身青黑色的衣衫,似乎能融入夜色,看模样倒也有几分出尘飘逸之姿容——如果不是接下来那一声搅局的话。
“阿嚏!~——你一定又在念叨我。”他揉着鼻子指着欧阳少恭道。
欧阳少恭缓缓摇头:“在下倒是真没有,怕是此地某位同修因为此次修为考查又~~未通过而被武肃长老惩罚,故而在埋怨自己命不好吧。”
“雷严吗?我记住他了,阿嚏~阿嚏~!!不行我不能在这呆了,再呆下去会被你那些挂科的弟子们念叨疯,阿嚏!后会有期!”话未说完便像是要逃走一般飞快的离开。
“好走不送。”欧阳少恭的微笑。
琴音又起,依旧平和宁静如昔。
二、
千年下来,欧阳少恭觉得自己的神经很是坚韧,或者说,感谢天赐磨难让他能从容的直面人生的惨淡和鲜血,以及各种荒诞。
至少刚才那位,乃命盘所化之灵体,他不该这么像朋友那般熟悉和对待不是吗?
到现在他仍然清楚的记得他遇见命盘化灵的那一世,他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幼子,当时瘟疫横行,医馆人满为患一药难求且并不灵光,为了拯救家人性命,他不惜耗费所剩无几的法力元神,以这一世渡魂肉身被毁掉的代价,历尽艰辛寻来灵药,而家人却视渡魂归来容貌改换的“他”为害了“他”的妖物。父母目含惊恐;姊妹掩面啜泣;兄弟手持刀剑拦在前面厉声呵斥;白发苍苍的七旬老人举起手杖,绕到背后对他狠狠劈下。
“你个妖孽,你还我的孩子!”
我就是……
拐杖砸在肩上,伤口迸裂流出血来,并不痛,却说不出话来,为什么单凭相貌便判断一个人的身份?为什么不给他辩白的机会?
带回的救命药被狠狠的砸在地上,到底谁也救不了。
当时他尚且涉世不久,既未微笑成面瘫,也没有钟情于手办,基本上算是个正常人,而正常人自然有正常人的感情,在经历了诸多寡亲缘情缘的BE,特别是刚刚经过一场苦逼狗血的BE剧后免不了会抱怨命运不公、命运弄人、命运你这个OOXX的……
然后他便看见自己口中怨念诅咒的正主站在自己面前。
一个新生的,脆弱的灵体。
“你是……”
“阿嚏~!幸会,我便是命盘化灵,请不要再念叨我了好吗?你一念叨我就会一直打喷嚏停不下来,阿嚏~!”
少年怔了怔。
命盘……化的灵?神器化灵倒不稀奇,不过,这么送上门来……找抽么?
还有什么可说的,动手!
少年目光一凛,抬手一招轰了过去。
对方下意识的向一旁闪避,反应却已是慢了一拍,还未站定,第二招已至,将其逼至墙边断了后路,然后才是真正的杀招。
就在此时,指尖凝聚的光芒猛地一颤,盯着对手,少年竟似失了神。
眼前之人尚无实体,只是神器化灵而出的一缕魂魄,薄薄的好似一张画儿,手扶墙壁,似乎站立不稳,那表情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魂魄被封入焚寂,什么都做不了。
弱小,无辜,迷茫,空无。
想讨回魂魄,尚未开口,名为角离的铸剑师头也未回,只挥袖沉声:“命魂已失,何不消散。”
何不消散……
抢了别人的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的要人消散吗?
为什么?凭什么?
久远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指尖凝聚的光芒却黯淡下去,短暂的失神过后,对方既没有趁隙逃走,也没有趁机反击,仍是呆呆的站着,等他回过神来,递上一块手帕。
“脸上有血。”他说,然后走上前几步,伸出手。
少年再次愣了愣,却任由对方擦干了他面颊上的血迹。
于是这样就算这么认识了,待到数百年后已经到了可以如朋友那般随意聊天的境地,甚至对方能凝出实体,也曾得到他的指点。
熟识之后他问他当时为什么不逃走或者趁机反击,他回答说是被吓住了,其实真正想说的是他看到那少年发呆的样子很……有趣?
当然这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那时欧阳少恭已经能邪魅一笑的说十分美~妙~了。
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缘分也是。
三、
寡缘的命运束缚了欧阳少恭很多年,而命盘所化灵体则纠缠了他很多年。不知道他是不是对刻在命盘上的生灵的命运有所感应,每次渡魂换身,他总能找到他。
有一世他正渡魂在一个婴儿身上,他便经常趁人不备偷偷溜进去,戳他婴儿肥小脸。
嗯,手感真好。
他瞪,他笑。
看我啊,瞪我啊,再看就把你粗掉XDDD,心想对方现在反正不能沧海龙吟,他笑得肆无忌惮。
“阿嚏!”擦,几乎忘了他还有这招,这孩子(?)一准在心里诅咒天命balabala,而身为命盘所化灵体,身边一有人抱怨命不好他就会被念叨打喷嚏。
“停,别再念叨我了——阿嚏!~~阿嚏!”此时战力高下早见分晓,只一个回合,他便捂着嘴憋着气落荒而逃。
一岁大小的婴儿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中却有成人方有的深邃和忧愁。
他能摆脱他的纠缠,却摆脱不了命运的束缚。
都知道。
甚至有一世他渡魂成一条蛇,他都能把他从冬眠的洞里挖出来,放在怀里暖着,还振振有词的说冬天躲洞里不安全,会被獾啊神马的当食物吃掉云云。把蛇带回家却不会养,生生让自己渡魂日程表提前了几年。
他还曾经带着他溜进地幽宫,面对虚空中运转不休的命盘塞给他一块板砖说:cèi【卒瓦】了它吧,cèi了这玩意儿就一了百了,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他摇头,他没有那本事能毁掉命盘。
可是只有这一个办法!说话时他的表情也不知不知是哭是笑,但是认真的让人无法不信,他说:否则命盘上刻下的命运会一直跟随你,直至化作荒魂彻底浮云掉。
是吗?他目含疲惫。
是!
已经被命运束缚的这几千年中,什么积极地,消极的法子他都尝试过。
逆天改命?
——无解!
逆来顺受?
——无解!
离群索居?
——无解!
只求一个立足之地,一世团栾,一生安宁?
——无解!无解!无解!
千载的光阴的延续,无数的情仇与血泪,最终只是证实了那句“获罪于天无所谛”或者说“得罪上司难翻身”。
天长地久,永无归途。
绕了一圈,又绕回了原点,既然所有的路都不通,唯有让自己活的好些,或者说让自己觉得自己活得好些。
四、
日久分攻受,寂寞生JQ。
欧阳少恭在学医的时候,曾经接触过一个有趣的观点。说是就算把一对天敌关在一个密闭的空间,且让他们不能相互伤害,这样过上一段时间,纵然是见面即拼命的天敌也会变成同伴。而出于好奇和钻研精神他真的曾经把一对天敌关在一个密室且设法让他们无法伤害对方的性命,过了些日子再打开密室一看,果然,曾经的仇敌正依偎在一起,等等,旁边那几只小的是什么?
欧阳少恭嘴角一抽,反手关了门,莫名其妙的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想来自己和那只命盘所化的灵体,大约也是这样?
最初只是一个同伴,神器化灵大都六亲缘薄,而寂寞的个体相互之间有一种奇异的吸引,能有一位知晓自己真实身份与命运,无聊时候还能说说话解闷的同伴也不错。但是当这一切变为习惯,却不想再度失去。
随着时间流逝,恨会变成爱,然后,爱会成空无,再不取回魂魄自己也会永远消失。
不甘心,怎能甘心?
再见面时,欧阳少恭说,他找到了丢失的魂魄所在,他要去拿回来,如此才能继续活下去。
红尘虽苦,但总有什么值得去怀念珍惜。唯有活着,才能体会。
他点头,他知道他丢了魂魄,也知道他本体曾是五弦瑶琴,失去的四魄原是瑶琴凤来的四弦所化。
想到这里,不觉“嗤”的一声笑开,他说:“原来是打算续弦了,不知欧阳先生这是几婚啊?”
欧阳少恭嘴角抽了抽,不过想想续弦一说虽然听起来怪得很,但总归不比向一把剑求合体要来的重~口。
“要我帮忙吗?”
“不必。”欧阳少恭摇摇头。
五、
欧阳少恭真的很强,但很多时候他的运气真的太糟。
乌蒙灵谷一战后,昏迷的欧阳少恭被带回了青玉坛。
血涂之阵的反噬同时折磨着他的□□与精神,使他陷入了梦魇之中。
黑沉沉,似深海又似虚空,冰冷刺骨。
他浮在其间,触不到实体,而周身像是被什么紧紧束住,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就好似这被命运所束缚的千年光阴。
霎时绯色火焰将周围点燃,是焚寂的光芒。
他看着朝自己靠近的长剑,目光冷然。
焚寂剑灵本是他的命魂四魄,此刻却似操纵在旁人之手刺向自己的胸膛。
躲不开,挡不住。看不见的束缚了缠住了他的手脚,压抑了他的灵力,让他无从反抗。
本应在天灾中逝去的巽芳公主从后面抱住他,温柔的说要和他永不分离,她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夫君,我们永远在一起。
一起下黄泉。
他没告诉巽芳,其实他想活下去。
如那铸剑师所说,失去命魂,便该消散,如此挣扎求存,踏在人世间的每一步都浸满艰难与危险,身心早已是疲惫不堪,为何还要坚持下去?
也许是因为对命运的不甘与反抗,也许是因为有什么值得去期待与珍惜,时间久了,却也不知哪种情绪更为深刻。
欧阳少恭仰起头,眼看着焚寂剑身径直刺向左胸要害,炙热的火焰照亮了他的双眸。
这见鬼的命!
“阿嚏!”
陡然间听见着天外飞仙般诡异的一声,致命的火焰与周身的冰寒皆烟消云散,只是身子依旧沉重无力动弹不得,睁开眼睛,一块蓝色帕子遮住了他的一半视线。
“你做梦都不忘念叨我啊。”他替少恭擦了擦额上沁出的冷汗,然后扶着他坐起来,顺手在他背后塞进一个靠枕。
“多谢。”欧阳少恭道。
“客气,不过我照顾了你一夜,你却叫了别人的名字。”他说。
“是吗?那人是谁?”
“焚寂。”
“呵。”少恭微闭双目,似是长出口气:“我失败了。”
他的声音很疲倦,甚至带着些许的愤怒和消极。
他却愣了愣,相交相识算是千把年,很少见对方用这般疲惫和消极的口气说话,当下险些脱口而出“胜败乃兵家常事,卷土重来是大侠”,只得劝道:“如果魂魄尚未被毁掉的话,尚有机会。”
少恭摇头,似要硬撑着下地。
“你这个样子,还想去哪?”他伸手扶住。
“……回乌蒙灵谷,再探究竟。”还是不甘心。
待再入乌蒙灵谷,焚寂不在,那位名为韩云溪的少年亦不在。
续弦,仍是无解。
六、
欧阳少恭正走向绝路,而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一路走到黑。
他知道,欧阳少恭也知道。
全都知道。
欧阳少恭能做的,只是想继续活下去,让自己认为自己正过得好点,而他能做的……
“听说有种神兽的骨头能化形承载魂魄,甚至能承载荒魂,可我既不是妹子也不穿露背装,神兽肯定看我不顺眼不肯给我怎么办?”他盯着欧阳少恭垂在胸前用手帕包裹的严严整整的发辫,有种想拆开看看究竟有多长的冲动。
欧阳少恭只笑笑:“那阁下肩膀上长出的的两条手臂是用来摆设好看的吗?”不给的话打就是了。
他说:“我觉得你口才挺好的要不你去跟那神兽沟通一下,我去帮你讨回那四根琴弦?”
欧阳少恭当然没同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他也不去执着。
于是一个去找骨头,另一个接着去续弦。
而当他带着坑们拐骗才弄来的骨头回去之时,一切已然结束。
火势冲天,琼楼殿阁淹没其间,除了顽石还在□□,其他一切皆化为灰飞。
一条黑龙破云冲出,龙背上隐隐有熟悉的魂魄气息,待他追过去瞧仔细,却发现那条龙只是带走了他的四根琴弦。
那东西看来还真是抢手货,难怪他一次又一次求而不得。
那他人呢?
蓬莱已沉入东海归墟,最终只找到一把烧焦的琴,七弦皆断。
他寻来琴工续接了琴弦,不会弹,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弹,只是带在身边,权且留作纪念。
都说魂归故里,榣山蓬莱都已不复存在,衡山好歹也算半个故乡,总得回来看看吧,只是不知荒魂能否找得到路。
我找到了能承载荒魂的骨头,可是你在哪里呢?
走累了,便摸进那个山洞歇息,抬头看刻在石壁上的文字,有的已经模糊不清。
琴囊放在旁边,晶莹的琴弦,宛若新生。
也许有一日,会有人带着略略戏谑的微笑站在他面前。
——是不是在下就算化作荒魂,阁下也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