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宋云笙

1、杀手

　　清晨八点，一条僻静的小巷显得异常热闹，人群集中在一间老式平房前，交头接耳，不时窥探黄布条内的世界，边揣想究竟发生何事。

　　杨礼从人群中钻出，向场外维持民众秩序的警察亮下证件，便越过「禁止进入」的警告布条进入案发现场。

　　杨礼禁不住打了个哈欠，看自己呼出的气变成雾团，他一阵哆嗦。

　　「妈的!真冷!」他将夹克拉炼拉到顶端。

　　这种天气，这个时候都该躺在被窝里睡好觉的，谁晓得这桩该死的案子害他得一大早起床，忍着寒风骑机车到这里；不过不来也不行，他的管区已经很久没发生死人的案子了，要不好好写份报告上去，恐怕他会被削到臭头。

　　杨礼再次打了个哈欠，不甘不愿地戴上橡皮手套，拉开木造纱门进屋去，专业人员正细心搜证，连抬头望他一眼也没有。他不甚在意地随意看看案发现场，脑里想的却是待会儿要吃什么早点。

　　一名年轻男子朝他走来，暂时打断他要饭团还是煎饺的挣扎。

　　「礼哥,你来啦!」年轻男子名唤小梁，是杨礼队上的菜鸟，杨礼负责带小梁。

　　「嗯，现在情形怎样?」

　　「调查笔录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就等搜证工作结束。」

　　差不多了?杨礼看小梁满脸的胡渣，八成是接到电话就立刻赶来了吧!不像他，还躺在床上像小孩子赖床，唉!年轻人就是多点冲劲。

　　「有线索吗?」

　　「目前知道死者叫吴汉，六十七岁，平常是一个人住，有一个儿子叫吴政明，目前还联络不到他。就目前所知，吴汉已没有其它亲人。」

　　杨礼尾随小梁到陈尸处，他掀开白布瞄了眼,旋即盖上。

　　「法医怎么说?」反正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倒不如直接问还省事点。

　　「初步研判是心脏病发，不过死者身上有几处瘀伤，所以不排除有他杀嫌疑。」

　　「他杀?我看是不太可能吧!杀了他有什么好处?」杨礼不以为然。

　　「吴汉生性节俭，所以可能看不出他其实有笔不小的存款，还有两份保险。另外,昨晚有人看到他儿子来过，两个人还吵过架。」

　　「吴政明是遗产的当然继承人，也是理赔的受益人，所以他有足够的动机杀掉他老爸。马上发出通缉令!」

　　「我已经将吴政明的照片发给各分局和媒体了。」

　　动作这么快?杨礼一时有点讶异。

　　小梁见他表情不太对，小心翼翼地问:「礼哥，我这样做错了吗?不合规定?还是……..?」

　　杨礼迅速回复笑脸。

　　「没有，你做的很好。」

　　「那就好，我先去做事了。」小梁咧开嘴笑，转身离开。

　　杨礼看着小梁充满干劲的样子，总不免想起自己警校刚毕业时，进入警局做事的样子。那时他最大的理想是当警政署长，他每天早到晚退，有案子跑第一，怎么也不喊苦。但不知何时一切都离他那么远了，现在的他，有案子就稍微办办，「业绩」能看就好了，没案子是最好，泡茶聊天还有薪水，拼死拼活拿的不也是那份钱吗?公家饭碗别砸坏就行了，何必做得那么辛苦!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将杨礼从过往拉回现实，他打了十分钟之内第三个哈欠，决定今天的早餐就是饭团。

　　晚上十点，杨礼步伐凌乱地踏出电梯门，他的两颊有些红，下班后和队上的同事去喝了几杯的关系。他摸索许久，总算在夹克口袋找到钥匙，他瞇起迷蒙的眼，试了许多次却还是插不进钥匙孔，杨礼火大了，索性猛按电铃要他老婆来开门。

　　门打开了，开门的女人有着一头及肩的卷发，因过度的吹整而显得不甚自然，蜡黄的脸脂粉未施，表情十分难看。

　　「杨礼!你自己有钥匙，干嘛不自己开门啊!?」陈美霞一脸不耐，口气自然也没好到哪儿去，她正在看的连续剧才刚要进入高潮，杨礼这一闹，至少害她漏看五个镜头。

　　杨礼看着陈美霞，不知是醉过头还是怎样，竟认不出她来。

　　「妳是谁啊?我走错间吗?」杨礼再度瞇起眼，试图看清门牌上的号码，可惜力不从心，他除了白雾什么也没看见。

　　不对啊!如果他走错，这女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他走对，那这女人又是谁呢?怎么会出现在他家?他老婆又到哪去了?杨礼心里浮出一串问句，到了嘴边却变成酒嗝，酒气直直往陈美霞脸上扑去。

　　「臭死了!你醉死啦!?连老婆都不认识了!」

　　「我老婆?」杨礼从头到脚将陈美霞细看一遍，然后开始不停地摇头。「妳别以为我酒醉很好骗喔!」

　　「我是你老婆啊!不然你以为我是谁啊?」陈美霞试着将杨礼拉进屋，他却推开她，还不停向后退。

　　「妳骗我!我老婆明明是长头发，又黑又直，向瀑布一样，哪像妳一头鸟窝。还有妳的双下巴真是厚得不象话，小霞是瓜子脸，下巴尖得一点赘肉也没有，皮肤又光又滑，不像妳的皱纹都可以当古筝弹了。妳的腰和屁股简直是小霞的两倍，小霞可是中文系系花呢，妳这个欧巴桑怎么跟小霞比啊……」杨礼不断碎碎念着。

　　「你嫌够了没啊?居然叫我欧巴桑!」陈美霞气得拉大嗓门。

　　「小霞说话轻声细语的，才不会像妳这样没气质，大声小声的。」

　　陈美霞气得头顶冒烟，才想破口大骂，邻居郭太太此时打开门，看见两人气氛不大对劲，尴尬地笑笑打了声招呼。

　　「杨先生，杨太太。」

　　「郭太太。」陈美霞拉着杨礼，十分不好意思。「这么晚还出门啊?」

　　「是啊，是啊，去买点宵夜。」

　　陈美霞看郭太太进了电梯，立刻一股蛮力将杨礼拖进门。

　　「你给我进来!我要好好跟你算帐!」

　　这女人果然不是小霞，小霞是那么柔弱,才不会像头牛似地将他拖进来，而且小霞每次听到他回来都会出来迎接他的，今天却没有，小霞究竟去哪了?读书会吗?

　　杨礼蹒跚地走到客厅，电视正在播放连续剧，什么「花系列」之类的。他记得小霞从不看这种节目的，她说这种剧没有文学价值，看了是浪费时间，她也很少看电视的，倒是一天到晚在看书-----看书!对了，小霞一定是在书房!

　　「小霞!」杨礼冲到书房，打开门，却只看到满室黑暗，书房里弥漫着因太久没人使用而产生的霉味。杨礼关上门，想起小霞可能在女儿房间说床边故事，旋即又往女儿房间冲去。

　　「杨礼!你到底在找什么啊!?」陈美霞原本想让他自己发发酒疯就算了，可是杨礼又开门又关门的，吵得她无法专心看电视。

　　杨礼没有搭理她，打开女儿的房门，又是一片黑暗。他打开灯，除了一堆零乱的摆设，并没有人。

　　咦?怎么连小婷都不在，小霞带她出去玩了吗?

　　「小婷跟同学去唱KTV,还没回来!」

　　「她怎么小，哪会唱什么KTV!」杨礼因陈美霞的话而大笑出声。

　　「小你的头啦!小婷都十七了!」

　　「十七?小婷不是才一岁吗?」杨礼一脸诧异。

　　「一岁!?」陈美霞惊呼一声。「你真的醉疯了!去洗把脸看会不会清醒点。」

　　陈美霞硬是将他拉到浴室，也不管现在只有十多度，一瓢冷水就往他脸上泼。

　　杨礼当下酒意全消，自是醒得彻底。

　　「妳干-----」杨礼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妳干什么啊!」

　　陈美霞丢了条毛巾给他，他急忙擦拭湿掉的地方。

　　「醒了没?」

　　「妳干嘛泼我冷水!?」杨礼有些怒气。

　　「谁教你刚才发神经!」

　　「发什么神经?」杨礼似乎把刚才发生的事给忘了。

　　「你是真的忘了还是装蒜啊?你刚刚认不出我，一直说我不是你老婆，又讲一堆往事，还以为小婷才一岁哩!最可恶的是你竟然说我是欧巴桑，对我嫌东嫌西!你该不会是借酒装疯，趁机把你心里的话讲出来吧?」

　　杨礼想起来了，刚才他一直以为自己才刚结婚有了小孩，原来只是他酒醉在妄想；不过日子真的过得好快，他甚至没有印象这十几年是怎么过的。

　　「当然不是!我真的醉死了。」杨礼连忙否认，免得待会儿被骂得狗血淋头。

　　「那最好。」

　　「不过，妳真的变好多。」杨礼对现实中的妻子说。

　　「都十几年了，怎么可能没变?」陈美霞对着镜子用小拇指指甲剔除齿垢。

　　杨礼看着妻子做着十多年前绝不会做的举动，再看着镜中样貌狼狈、顶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他苦笑了下。

　　难怪他认不出他妻子，就连他都认不出他自己了。

　　早上十点，接获线报说吴政明藏匿在他女友家，小梁毛遂自荐要去拘捕吴政明，上面不放心，要杨礼跟着。杨礼心里暗自嘀咕，却还是得服从命令。

　　他们找到吴政明时，他正在睡觉，醒来看见一堆警察用枪指着他，吓得腿软，更别提反抗了。小梁对这次任务太过顺利而显得十分失望，杨礼倒是高兴得很。

　　不过这差事可不是这样就完了，小梁要求上头让他进行侦讯，杨礼自然又得跟着。

　　但小梁似乎想早点独立作业，他拐了半天弯才说出要杨礼让他自己试试。听到这个，杨礼可是乐得轻松，径自泡了杯咖啡到监看室去。

　　老林早就在那里了，杨礼拉开椅子，在老林隔壁坐下，小梁也开始侦讯工作。

　　吴政明承认他当晚去找过吴汉，两个人也曾发生争执。因为他爸不愿给他钱，地下钱庄的人又威胁他再不还钱就要他好看，他一时忍不住气动手打了他爸几下，不过绝对没有杀他爸。

　　「现在的年轻人真夭寿，连老爸都打，真是没大没小!」老林忿忿地说。「真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些什么?」

　　「我也搞不懂我女儿在想些什么。」杨礼想起自己的女儿，自从她上国中交到坏朋友后，她开始早出晚归、逃学，头发染得奇奇怪怪。他已经不只一次被请到学校去做家长面谈，偏偏她怎么骂都骂不听，反而越骂她就越过分，他又舍不得打她。想想自己一天到晚在辅导问题青少年，没想到居然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好。

　　其实杨礼和陈美霞一直都很疼小婷，从未对她加以打骂。小婷小时后有很乖，像天使一样，尤其跟他感情特别好，总喜欢跟在他脚边要他抱她亲她，睡觉也一定要他陪才睡得着。有时他执勤晚归，她非要等到他回来才肯睡。平常也抢着跟他一起洗澡，要他送她上学或接她下课后在一起去吃麦当劳，这段时间真可说是一家人最美满的时光了。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小婷不是没回家，要不就是看到他也不理他。父女俩不是都不讲话，就是讲到吵架，除非双方都沉默地井水不犯河水，否则根本相处不了五分钟，两人同桌吃饭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这样的改变是杨礼始料未及也不明所以的，吴汉当初大概也想不到,自己辛苦拉拔大的儿子，有天会为了钱对自己动手吧!

　　杨礼想着想着，心中尽是感慨。

　　「这就是代沟。」老林下了结论。

　　代沟?时间的差距的确是道鸿沟。他突然觉得，也许真正的鸿沟，是记忆和现实的差距吧!时间将现实变成记忆，而他美好的记忆让现实变得不堪。他记忆中的小霞让现在的小霞看来粗俗平庸、苍老臃肿，他记忆中的小婷让现在的小婷看来既叛逆又刁蛮，而他记忆中的自己让现在的自己显得散漫无能、一事无成。时间带走他妻子的气质与美貌，他女儿的单纯天真，还有他曾经的抱负和雄心壮志。

　　杨礼一霎有些惊讶，他从没发现原来时间会带走这么多东西，因为毫无知觉，所以更加没有反抗和拒绝的余地。

　　「你想什么想到失神啦?」

　　杨礼听见老林的声音而回过神，小梁仍在侦讯吴政明，老林则抽起第二根烟。当他在思考「时间」这个名词的意义时，时间就这么过了。

　　「没什么，我再去泡杯咖啡。」

　　杨礼步出监看室,没有去泡咖啡，而是直接回到自己的座位。

　　「阿礼，可以叫小梁不用再问了!」同事阿虎拿着一包牛皮纸袋走过来。

　　「为什么?」

　　「验尸报告出来啦!」阿虎将一迭纸从纸袋里抽出，摊在杨礼桌上。「吴汉是在睡梦中暴毙，也就是所谓的『猝死』，死者身上的伤痕都只是皮外伤，不是致死的原因，也没有药物反应，基本上没有他杀嫌疑。」

　　「猝死，也就是自然死亡啰?」

　　「可以这么说啦!年纪大了是有可能这样的，麻烦你去叫小梁替吴政明办个手续，然后就可以放他走了。别忘了叫他去领他老爸的尸体啊!」阿虎交代完便吃饭去了。

　　杨礼看着验尸结果，若有所思。

　　「猝死啊……」

　　时间的定义,在杨礼的心中,渐渐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