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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毒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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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阳光穿过天际挥洒而下,无暇洁白的冰雪已然有些微微融化,化作一滴滴清澈的水珠顺着屋檐缓缓滴落。
穹城又恢复了喧嚣的繁荣,各式各样的摊子全部摆了出来,吆喝声、讨价声、招呼声,此起彼伏,过往的行商旅人出城的出城,赶路的赶路,红尘的喧闹给萧索的冬季带来了勃勃生机。
楼轻尘抬手揉了揉带着睡意的双目,张嘴打了个哈欠,乖乖地任由洛君望给他穿衣。
将腰间的衣带系好,理了理衣领,洛君望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了点头。
伸手拉着对方坐下,拿过梳子帮他梳头,披散在肩上的墨发被绾起一个简单的髻,用黑色的发带系好。虽然现在他的脸不是见过他的人仔细观察根本认不出来,不过出于小心谨慎,洛君望还是将他两鬓的长发放下,微微遮住那张半仙半魔的容颜。
简单的用了早餐,洛君望便带着楼轻尘退了房。原本他身上有伤,无论如何都应该静养的,但这里离京都太近,他根本不敢在这里多呆,他甚至有些庆幸,他如今容貌已毁,不然走不出十里,他二人必死无疑。
客栈的门口停着一辆简单朴素的马车,这是昨天刚买的,他自己一个人自然是不需要的,只要有小灰就够了,但现在多了一个楼轻尘,马车便是必备之物了,他很庆幸,在外游学五年,看得够多,学的也够多,不然雇用别人来赶车,让他们的行程中多出一个人是万万不方便的。
洛君望将小灰系在马车后面,让它自己跟着,包袱、药材、干粮、暖炉还有给楼轻尘买的新衣零食之类的零零碎碎的东西统统被塞在了马车里。
他小心地扶着楼轻尘上了马车,刚想放下车帘就被拉住了袖子,他微微疑惑,“怎么呢?”
楼轻尘不说话,只是撅着嘴瞪大眼睛看着他。
洛君望有些了然,他眉眼微弯,春意暖暖,柔情似水,“我就在外面不会走的,”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用害怕。”
可是楼轻尘依然没有理他,手腕执着的拉着他的袖子,眸中水汽盈盈。
他叹息一声,无奈的笑了笑,伸手握住那只紧拉着他衣袖不放的手,语声中带着微微的宠溺,“罢了,你与我坐在一处吧。”
楼轻尘展颜而笑,清澈的瞳仁中透出天真与稚气。
洛君望微微顿了顿,从车中拿出一件大氅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再拿了一包蚕豆放在他手中,给他做零食吃。
“啪”响亮的鞭声响起,圆滚滚的车轮碾过积雪朝着城门驶去,而马车的车顶却躺着一个双目微闭,风华绝代的鬼魂。
北风微起,暖阳高照,山野的空气中充满着冰雪的清寒味道。
洛君望将持缰得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呵了口气,白色的雾气缭绕,缓缓消散在空中。他自幼在江南长大,身子虚特别怕冷,大颖地属北国,冬季冰寒刺骨,他当年游历之时虽然来过几次,却特意避过冬季,这次却是因科考在颖国待了近一年,首次尝到了北国冰霜,天寒地冻的滋味,为此还大病了一场。
楼轻尘裹着大氅,也不顾身边那具身体的瘦弱,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压在了洛君望身上,温暖的阳光将他照的昏昏欲睡,唇瓣微张,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斜挑的眼角渗出微微的晶莹。
洛君望将靠着自己的身子往怀里搂了搂,让他躺的更为舒适些,绵软柔和的声音贴着他的耳边慢慢响起,“累了么?去车里休息一下吧!”
蓝色的身影往怀里钻了钻,没有理他,经过这十几天的磨合相处,他已经微微了解他的一些动作表情所表达的意思了,知道他这是不愿意了,也不想勉强他,他本就是温和软善的人,从不会逼迫别人,而且这人虽然智力不在,天真稚气的如同孩童一般,但骨子里却还存留着一些以前的霸气。
“再过一两天,我们就到了,到时候你就可以休息了。”这些天幸好没有遇到追兵,各个城门虽然盘查严实,却都被他们有惊无险的蒙混过关了,而他的伤复原的也很好,并没有因赶路而裂开或引起其他的并发症,可能因为他武功虽废,身子底子却仍在。
怀里的人眼眸微闭,迷迷糊糊的就要睡着了,洛君望拍了拍他的脸颊,看着他睡意朦胧的脸,担忧的说道:“在外面莫要睡着,会着凉的。”
楼轻尘被那只冰凉的手碰触了一下,冷的打了个机灵,睡意稍稍退下一些,继而有些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使劲的往他怀里钻了钻,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洛君望微微苦笑,轻轻叹了口气,堂堂一代楼主之尊,现在却像小儿一般撒娇弄痴,不得不令人扼腕叹息,刚开始他是有些惊慌无措的,但好在经过这些日子的适应,他也慢慢地开始习惯了,甚至对他有着些微的宠溺和纵容。
他刚想再劝说两句,却感到怀里的身子有些颤抖,怎么了?莫不是被刚刚的碰触冷到了?他帮他把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往自己的怀里搂了搂,有些担心地说:“刚才冷着你了?回车里去好不好?”
怀里的身躯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甚至倾泻出了痛楚的呻吟,洛君望这才发觉不对劲,将埋在怀里的身子用力地拽出来。
一旁的楼绝华也感觉到了异样,轻盈的飘了过来。
面色苍白若纸,眼眸紧闭,殷红柔软的唇瓣被咬出深深的牙印,偶尔倾泻出几声压抑的闷哼,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渐渐凝聚,沾湿了两鬓。
洛君望面色凝重,已然明白了他的情况,这是“碧落”发作了,原本“碧落”发作时,这样的疼痛是每时每刻不会停歇的,撕心裂肺,痛楚难忍,直到死亡降临带走他的生命,但如今,他体内的毒性已被逼出大半,剩余的又被自己用金针压抑住了,性命暂时无碍,但心智不会恢复,身体中那令人发狂的痛楚也不会彻底清除。
洛君望安抚的拍了拍颤抖的身子,想进车拿银针帮他压制一些痛楚,却在这时,那双紧闭的眼眸陡然睁了开来,殷红似血,充满了暴虐与狂乱。
楼轻尘一下子从洛君望怀里坐了起来,猛然间向他撞去,修长的双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嘭”,洛君望的头狠狠的撞在了马车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只觉得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一片发黑,喉间的窒息更是令他难受之极,他用力地握住脖颈间的双手,慌乱的推拒挣扎,想要把身上的人推开,可是如何比得上发狂之人的力气,他的那点反抗如同蝼蚁撼树一般。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严重,缺氧的胸腔引起了阵阵疼痛,耳边模模糊糊的传来声声嘶哑残暴的低吼,“杀了你......绝儿,报仇......杀......”
楼绝华已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住手,住手,他想过去阻拦,想去救人,但却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做不了,伸出去的手穿透了两人,指尖一片空虚......
原本苍白的脸色已涨得通红,挣扎也越来越弱,在这样下去他会死的,对不起,楼绝华已经绝望了,若有来生,定然还你!
“嘭”,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洛君望以手抚胸,猛烈的咳嗽,大口大口来之不易的清新空气迫不及待的通过口鼻吸入肺中。
“啊啊......”痛苦低哑的吼叫声传来,洛君望抬眼看去,发狂的人滚落在雪地上,修长的身子紧紧的蜷缩在一起,发出阵阵的颤抖,双手微张,深深地陷进积雪之中,厚重的大氅已经散开,零落的铺散在地上。
洛君望顾不得自己脖颈间的伤痛,拿出金针有些趔趄的向雪地上狂乱痛苦的人跑去,他将那具颤抖的身子牢牢的禁锢在怀中,斑白的发丝被汗水和雪水打湿,略显凌乱地黏在双颊上,右颊上原本淡青色的印记变得青翠欲滴,如碧水流动,隐隐的向外扩散开来。
洛君望取出金针在怀里的身子上飞快的拂过,口中吐出轻柔哄劝的低语,“莫怕,一会儿就好了,再坚持一下,不痛,乖,不痛啊!”因怕他会像刚刚那样发狂,他特意用金针制住了他的穴道。
面容因疼痛而扭曲成狰狞的弧度,血红的眼眸萦绕着狠辣暴虐的光芒,蜷缩成一团的身子无法动弹,只能发出阵阵的颤抖,嘶哑痛楚的低吼从苍白干裂的唇瓣中缓缓溢出,“绝儿,杀......绝儿......绝儿......”
洛君望紧紧地搂住怀里的身体,右手一下一下安抚的拍着他的背脊,“为了绝儿,无论如何,你要撑过去,”顿了顿,他又道:“你的儿子,楼绝华,是一个风华绝代,睿智强大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在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完美的人?果然,老天不允许如此完美的存在,早早的就将他收了回去。”他抬手将他黏在脸上的发丝掠到耳后,“你定然是以他为傲的吧!能教导出这般出色的继承人,你又怎会是意志薄弱之辈,我曾游历天下,也曾听说过楼轻尘的大名,寒衣楼前任楼主杀伐果决,凌厉狠毒,少年时以弱冠之龄,登楼主位,合纵整顿,手段高妙,硬是将寒衣楼从岌岌可危的境地中拉出,重又成为武林第一,而现如今,你又怎会被区区病痛打倒?”
楼绝华飘在一边,听着他暖暖绵绵的细语,明知对方听不见,听不懂,依旧不停的说着,念着,鼓励着,这人当真温柔得紧!只是赞他完美,若是他知道自己干的那些蠢事,知道自己为一己私欲,害的寒衣楼被灭,下属惨死,父亲生不如死,还会说他完美吗?呵,可能到时便是鄙视他或是恨他了吧,毕竟他会弄得如今这般刚刚差点死亡,以后随时可能会死的局面,亦是因为他的缘故。
时光飞逝,夕阳西下,烈日的余光穿过撩起的窗帘洒进车里,给阴暗的车厢铺撒了一层橘黄色的光晕。
楼轻尘面色惨白,已然睡了过去,洛君望帮他把肩上重新撕裂的伤细细的处理好,用棉被盖住,昏睡过去的人依旧些微的颤抖着。
楼绝华双手虚虚的握住那双布满细小伤口的手,心中酸涩,记忆中的着双手优雅白皙,强大有力,没有丝毫暇癖,可是现在,只是短短的几日功夫......对不起,父亲,以你的骄傲,若是知道自己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定然是宁愿一死吧,可是我连帮你解脱都做不到。而且,如今有人救你,我便希望你能活着,即使是违背你的意愿,丧失了你的尊严,我依旧希望你活着,因为我真的很自私,你已是我仅有的一点微薄的清明了,如果你不存在了,我无法想象自己会怎样背负着沉重的罪孽,拥有清晰地意识,却永远的被悔恨纠缠,沉浸在痛苦之中,无法报复,无法发泄,甚至连毁灭自己都做不到,那样浓重的罪孽黑暗,我不敢想象,我会崩溃!
“嘶!”低低的呼痛声在寂静的马车中响起,楼绝华转身看去,却是洛君望眉目微蹙,抬着手按在脑后,他眼波流动,飘到了他身边,被头发覆盖的后脑肿成了一大块,白皙细腻的脖颈被掐成一道道的青紫血瘀,称着苍白的脸色更显得狰狞可怖,这些都是父亲刚刚毒发时弄出来的吧,若是旁人,早就丢下这天大的麻烦跑了,而这人却又救了父亲一次,哪怕他刚刚差点死与父亲之手,甚至没有顾及自己身上的伤首先想到的是帮父亲治疗。
这人究竟是谁?有何目的?早先的疑问又回到了他脑中,若是以前,他不会去随意猜测评估别人,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他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去抵御一切外来的阴谋与诡计,可是现在不同,他失去了生命,力量,权势所有的可以依托的东西,他甚至不是一个人,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独自承受着世上最残忍痛苦的命运,却连拉着他的手安慰他一句都做不到,更可悲的是这一切的厄运还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带给他的。
他现在所知道的只有他姓洛,名君望,字子瞻,是南朝人,可能是那一个落魄的贵族之后,还有他见过自己。可自己这几日翻过以往所有的记忆也没有找到他的半点印象,自己的记忆虽不能说过目不忘,却也不差,但凡见过的人哪怕不能说出身份来历,也是会有些印象的,何况这人的性情品性也不是能让人轻易忘记的,那么只能说明他是单方面的见过自己,而自己并不曾见过他。南朝姓洛的世家,他所知道的只有丞相洛原,只是他若真是那个洛家人的话便不会这般寒酸。撇开他的身份不谈,更重要的是他为何要救父亲?甚至甘愿冒着死亡的危险,难道就如他所说的只是因为认识自己?这样的理由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信的。经历了信任的下属和所喜欢的人的双重背叛,死亡以来种种残酷的现实,要他如何再去相信来自别人的善意?更何况眼前之人或许温柔和善,性子柔软,但是世事皆有底线,没有人会在生命遭到威胁的时候无条件得救治他人,任何人都不会,除非他是圣人!
眼下父亲已痴,武功亦废,寒衣楼也被毁灭,功名利禄,武功权势,皆已不再,没有任何值得让人图谋的东西,至于父亲那条性命,等于是掌控在他的手里,只要他当初不救他,或者现在就丢下他,他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他救父亲跟本就没有任何好处,半分好处都没有,甚至惹上了无数的麻烦,那么,他究竟目的何在?
可是,他微微苦笑,就算知道他的目的又能怎样了?他依旧什么也做不了,那么,无论知道与否,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