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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雨夜 ...

  •   夜幕低垂,烛光幽幽。

      狭小的寝室一片寂然。

      洛君望抖开手中的帕子,细心地为斜卧在床中的人擦拭身体。

      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下颌突出,双颊凹陷,肤色惨白,瘦削的脸庞一大半被碧青色的印记覆盖,难看恶心。整个身子笼罩在宽大的棉被中更显的骨瘦伶仃,若不是胸膛微弱的起伏,几乎让人以为是个死人。

      洛君望默默地擦拭着眼前这具惨白虚弱的身体,心下微微酸涩,记忆中这副身体曾那般结实坚韧,美丽优雅,如玉的肌肤,紧密的肌肉,宽厚的胸膛,修长的双腿,他还曾羡慕嫉妒过,可谁又料得到,一代霸主之尊竟会变得如今这般苍白无力。

      床上的身子微微抖动,阵阵铁击脆鸣之声在寂静之中叮叮响起,一抹银白在烛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铁链的一端系在床柱上,另一端隐没在棉被中。

      洛君望有些心疼的摩挲着被铁链磨破的脚腕,起身取来药膏,动作轻缓的细细涂抹。

      他何尝舍得这么对这个曾经那么骄傲尊贵的男子,只是,他的毒发作的越来越厉害了,前几年还好,因为瑶吟草的缘故,碧落始终没有发作过,但自三年前开始,瑶吟草的药效渐渐衰退,起先是数月才发做一次,后来间期便越来越短,发作时的状况也越来越严重。三年前第一次发作时是在学堂里,当时还是上课时间,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一个学生因此受了伤,其他人也受了很大的惊吓,学堂他是不能去了,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放心,也不忍心将他一人锁在家里,于是,为了看顾他,他只好辞了夫子的工作,专心的做起了大夫,刻苦研习医术,希望能对他的身子有些帮助,而年前他又因发狂跳进了河里,差点淹死,他便只能出此下策了。

      压抑的闷咳在室中低低响起,一阵紧似一阵。

      单薄的背影在幽暗的烛光下越显凄清。

      楼绝华静静的看着桌边的人影,看他时而掩嘴轻咳,时而眉心微蹙,时而翻阅医书,时而面露困惑,时而恍然大悟。那张清秀的容颜已然爬上了细细的纹路,如墨的青丝夹杂了丝丝斑白,挺直的背脊微微的弯曲,但那眉目间的温润光华,双眸中的似水柔情,薄唇边的盈盈浅笑,都让人如沐春风,舍不得移开目光,他并非那种能令人一见难忘的人,可是,只要你注意到了他,与他相处过,就会被他本身散发出来的柔和光芒所吸引,再加上他温和的性子,坚毅的灵魂,还有那种一旦认定便矢志不渝的深情,怎会不让人爱上?小莫如此,他亦如此。

      洁白的衣袖划过空气,修长的手隔着薄薄的一层空隙细细的描摹着那张清秀苍白的脸。

      这些年他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的辛苦,他的疲惫,他的坚忍,他都瞧在眼里。他知道让他娶妻生子,遗忘那段对自己的痛苦情感,才是对他最好的,可是,不可否认,再看见他摇头拒绝的时候他心中是喜悦的,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妻生子,拥抱他人,他做不到,若是换成对方的话,定然会这么做吧,说不定还会祝福他,只要喜欢的人幸福,自己怎样都无所谓,这人从来都是这般痴傻。

      眼角余光不经意的瞥过额际那道若隐若现在墨发后的浅色疤痕,狭长的凤眸闪过一抹心疼。

      他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那个让他差点失去生命中最重要两人的夜晚。

      那夜雷雨交加,夜如泼墨,磅礴的大雨从天际倾泻而下,雪亮的闪电划破浓重的黑幕,雷鸣的响声在耳际乍然响起,震撼人的心神。

      昏黄的烛光给寝室铺上了一层橘黄色的光芒,声声压抑的低吟在震耳的雷鸣声中尤显微弱却凄清惨烈,不容人忽视。

      洛君望面色苍白,原本柔和的线条紧绷成僵硬的弧度,豆大的汗珠润湿了鬓角顺着下颌滴落在青色的衣襟上,印出一个个深色的痕迹。瘦弱的双臂保护性的紧紧环住怀中瑟瑟发抖的人。

      优美的薄唇被咬出深深地牙印,殷红艳丽的似要滴出血来,喃喃的安慰声低低泻出:“乖,一会儿就好,在坚持一下,一下就好,乖哦......”温润的双眸雾气迷茫,柔和的嗓音下意识的响起,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只想让他少些痛苦,让着暴雨雷鸣的暗夜早些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真的没办法了,对不起......”

      狭长的凤眸涌起丝丝悲色,洁白的衣袖荡起阵阵涟漪,无双的幽魂虚虚的环抱住床上的人影,不要说抱歉,你没有任何要道歉的地方,所有的过错都是我造成的,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一种前所未有的懊悔之情充斥他的心胸,他是一个真正的傲在骨子里的人,永远不会抱歉,永远不会悔恨,与其会在日后拥有这种无意义的情绪,不如一开始就将一切的可能全部斩除,对于普通人来说做错事之后改正,然后下次不再犯,而以他的敏锐智慧,中间的过程完全可以省略,从不犯错的人一旦跌倒,所受的打击也越大,若不是心性坚定,意志强韧,或许他早就垮了。

      “啊——”

      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雷鸣陡然乍起,惨白的电芒划过苍穹,照射在一张半边青色印记半边扭曲狰狞的骇人容颜上,如地狱爬出的恶鬼,令人毛骨悚然,心胆俱裂。

      洛君望紧紧地压制住怀中剧烈挣扎的身躯,眸中透出浓浓的惊惧,脑中不断的深思,怎么办?怎么办?金针封穴已然毫无用处,现在还有何办法减少疼痛,制止他发狂,到底该怎么做?

      “啊————”

      如重伤的兽发出痛苦的悲鸣,原本因病痛而日渐消瘦虚弱的身子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狠绝的力道将抱住自己的人向外推离甩落,青色的身影如折翼的蝴蝶一般,翻起落下,发出巨大的轰响。

      “啊——————”

      鬼魅般的人影猛然起身,冲进了暴雨连天,电闪雷鸣的暗色。

      即使向来惯经大风大浪亦处变不惊,镇静自若的楼绝华也被这一系列的变故惊呆了,飘渺的身影下意识的向冲进雨幕的人追去,却被低沉痛楚的呻吟止住了动作,他转身向蜷缩在地上的洛君望望去,却在下一刻骇然失色。

      消瘦的青影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来,修长的手紧紧地捂住额角,低低殷红顺着指缝款款流淌,润湿了白皙的肌肤,滴落在青色的衣襟上,如绿叶丛中的牡丹。

      洛君望狠狠的摇了摇头,似要甩掉脑中的昏眩,染血得手用力地抹了抹模糊的视线,艳丽的红在那张僵硬痛楚的脸上晕染开,显的张宁恐怖。

      楼绝华看着那静静流淌,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刺目艳色,心下一阵痛惜,现在怎么办?父亲不知所踪,而只留他一人在这他也不放心,现在他要如何做?

      正在他陷入两难的时候,却见那连站着都困难痛苦的人已跌跌撞撞的冲进了漆黑的雨幕。

      楼绝华心中怔愣,眼中一阵酸涩,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情感席卷了整个心神。

      夜色如墨,暴雨如瀑。

      沉寂的村庄匍匐在浓烈的夜幕下,偶尔电芒划空,给四周万物镀上了一抹狰狞的惨白。

      脚下的道路被暴雨打的坑坑洼洼,肮脏的淤泥四溅飞起,他艰难地跋涉在污秽泥泞的曲折小路上,耳际雷声轰鸣,暴雨声声,一袭青衣早已湿透,紧紧地贴在瘦削的身躯上,脸上的猩红被雨水冲刷干净,只在额际留下一个血肉翻卷的恐怖伤口。鬓角的秀发凌乱的散落在耳际颊边,雨水随着发丝滴落而下,为他增添了一抹颓废秀雅的风姿。

      洛君望身形微晃,迷蒙的双眸使劲的眨了眨,手腕轻抬,在脸上有力地抹了抹,使被雨水遮掩的视线清晰一点。

      四处一片漆黑,雪色的光芒张牙舞爪,肆意破空,转瞬即逝,倾倒的雨水张狂的洗劫着世间万物。

      洛君望焦急的呼喊,压抑的咳嗽皆淹没在滚滚雷鸣中。

      在哪里?你到底在哪儿?

      他疲惫的倚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胸膛剧烈的起伏,手捂唇咳得撕心裂肺。

      一旁的楼绝华看着心焦不已,那一声声咳嗽声在雨中并不如何响亮,却一下下的如敲打在他心上一般强烈的震撼着他的心神,那袭青绿色的身影单薄虚弱,如无根的浮萍,虚幻缥缈,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漫天雨雾颠覆吞噬。

      洁白的衣袖摇曳,修长的双臂微张,他隔着雨幕轻轻的拥抱住疲惫喘息的虚弱身影,这是他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也是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想要拥抱另一个人的念头,怀中依旧冰冷空虚,感觉不到另一个人存在的痕迹,但空寂着的心在这一刻却如此充实,自死亡以来一直冰冷寂寞的地方被一种柔和温暖的感情填满了。

      夜雨如瀑,河水奔腾,冰冷的暴雨击打在河面上,水花四溅,腾起阵阵水雾。

      雪色惊鸿划过黑幕,映照在湖面上反射出粼粼的波光。

      如野兽垂死的痛吼穿过雨声遥遥传来,焦急的两人循声望去,河的对岸,一道欣长的白影在冰冷的雨雾中若隐若现,飘渺的白影跌跌撞撞,柔弱无依,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漫天的风雨中。

      “啊——”

      撕心的痛吼声痛人心扉,白芒破空,惨白的光芒照耀人间,雨中的白影摇曳晃动,跌入漆黑冰冷的湖水中。

      一人一鬼骇然失色,事发突然,转瞬即逝,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惨痛的一幕在眼前发生,却无能为力。

      募然,青色人影疾闪而过,伴随着轰天的雷鸣跃入奔流的河水。

      修长白皙的手徒劳的伸展在空中,骨节分明的指尖一片虚无,楼绝华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双手,狭长的凤眸尽是茫然。

      这双手洁白细腻,直接匀称,比世上任何一双手都要来的漂亮,那是不同与女子的美,修长有力,蕴含着沉静的力度。它曾掌控重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弹指轻挥间操纵无数人的生死,也曾拥有世间绝对的武力,催拉枯朽,杀人只在弹指之间,这样的一双手,这双曾经让他绝对自信的手在这一刻却是这般的无力,无力到只是连拉着另一个人的手都做不到。

      岸边的树木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干枯的枝叶直指天际,如张牙舞抓的地狱鬼魅。

      雪白的魅影飘荡在漆黑的湖面上,似亘古黑暗中那唯一的一道绝美光华。

      电芒疾闪,转瞬即逝,明明只是一瞬间的时间,在他而言,却似过了千百年一般,向来明晰睿智的头脑一片混沌,幽深的凤眸充满迷茫,甚至连自己身处何地也忘却了,左胸的心脏一下一下的剧烈跳动着,奇怪,自己不是死了吗?死了的人怎么还会心脏跳动,怎么心还会这么的......疼?

      漆黑的双目没有焦距的看着被雨滴打出无数深坑的湖面,他们会死吗?就这样被浓烈的暗色吞噬掉?失神的魅影陡然被脑中的死字惊醒,没有身躯的灵魂似乎也被这凄冷的夜雨淋到,微微的颤抖着。

      河水的破裂声猛然传来,青色的人影紧紧地拥着一道白影破水而出,狭长的凤眸死死的盯着那两个失而复得的人,原本死寂的内心涌起一阵阵狂喜,明明没有身体却似乎听到了血液奔流的声音。

      那一夜,他承受了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刻。

      那一夜,他经历了一生中最欢欣喜悦的一瞬。

      那一夜,他看清了自己的情感,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那一抹青绿色的身影。

      他用了十年时间,与秦真岚相识、相知、相恋、以及最后相互决裂,亦用了十年时间,慢慢的淡忘曾经的伤痛,让原本死寂的心渐渐的装满独属于那谦谦君子的款款柔情。

      晶莹的指尖轻抚上苍白的眉宇,幽长的凤眸闪烁着柔和动人的光芒。

      五年,只有五年又如何,你生我在,你死我亡,如此而已。

      现在的他虽然仍然碰触不到他人,不被任何人看见,也参与不了世人的生活,被命运遗弃,但他较十年前已好了太多,现在的他至少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死,决定自己的命运。

      以他的骄傲,十年前的那场死亡及死后所经历的悲痛欲绝却又无能为力的局面,带给他的打击可谓是巨大的,若不是遇到洛君望,恐怕他早已在那场劫数中毁了吧。

      一开始,他是不信他的,那时的他刚经历了身边之人的背叛,所爱之人的绝情,再心胸宽广,意志坚定之人都会对世事产生怀疑,无法去轻易的相信任何人,所幸他遇到了他,在他最绝望之时,他在他身边呆了十年,看了十年,他的深情,他的温柔,他的坚强,全都一点一滴的慢慢的渗进了他的骨子里,温暖了他冰冷的心,叫他再难忘怀。

      十年,他将人生中最宝贵的年华都给了自己,不娶妻,不生子,放弃了正常美满的家庭,半生操劳,累身累心,最后弄得一身病痛,生命所剩无几,原本被他嗤之以鼻的一见钟情竟让他做到这种程度,让他不得不相信,不得不感动,不得不去喜欢他。

      他用十年时间,十年不变的情谊抚平了他的伤痛,走进他的内心,他亦可陪他同生同亡,即使在他心中他早已死去,即使他永远不知道他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当年的他也是这么做的吧,喜欢之人从不曾知道他的存在,却义无返顾的付出一切,甚至赔上了自己的一生,如果不是那样的意外,他或许就真的不会知道这世上有过洛君望这个人,他却从来没有后悔过,没有放弃,不曾动摇,这个人,这个表面看来虚弱苍白,温柔似水的人,骨子里却是坚定无比,他的内心比谁都坚强不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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