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正文 ...
-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此时离当年的那场对决已经过了三年。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比如说狡啮慎也的外逃，比如说西比拉统治的垮台，比如说狡啮慎也在常守朱等人的劝说下重新回到厚生省。
他曾经也问过为什么当年那个看似无坚不摧的西比拉为什么会在极短的时间里走向灭亡，但是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后来狡啮慎也在槙岛圣护死后翻开他一直拿着的《一九八四》，上面告诉他：“如果有希望，那一定在群众身上。”
那一天他盯着那句话一整个下午，他觉得很想笑，笑那个人，你看，你为了那个毫无结果的斗争付出了那么多包括你的生命，但是结果呢？这个系统不是你推翻的，并且直到最后你都是孤独的，深刻到支离破碎的孤独。
但是他终究没有笑，依旧看着那一行字。他觉得牵起嘴角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从很久之前就这么觉得了。喜怒哀乐，如同爱与恨一样，都需要身心的投入，但是他没有什么力气去在意这些特别的东西，何况这并不可笑。
这并不可笑。
如果是槙岛圣护，或许会用这句话——知识是悲苦：知道得最多的人必定最深地悲叹一条不祥的真理——知识的树不是生命的树。【注】
于是他选择用生命，来配上他的苦难。
他想起槙岛圣护身上有一种奇怪的香味，像是某种香水的味道，这狡啮慎也并不了解，所以他也无法确切地说出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时间已经过了三年之久，即便是他也不再能想起那究竟是怎样的味道了。他只记得他第一次闻到那个味道是在那个地下迷宫里，破旧不堪的一切，他曾经靠近他然后离开他。一切都没有留给他，他身上的伤痕只是被对方的一条走狗留下的，而他好不容易救出的那个女孩，也被他杀死了。
他所能为他留下的，只剩下飘散在空气里的残香，还未曾包围他自己就已经远去了，那香气淡得几乎不可辨识，直到第二次他们真正动手，他才确信那不是幻觉，而是确实存在的气味。
那一次短暂的交手，依旧是以自己的失败告终的。狡啮慎也觉得有点奇怪，似乎他们每次交手他都是落的下风，但是最后被打败的却是对方。是不是因为他一直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而自己正不断地追上去呢？狡啮慎也不能确定，或许是出于那些事都离他太远了的缘故。
他伸出手，怀疑他的手上是否还残留了他那淡淡的香味，或是最后他的血腥气味。但是什么都没有，他闻不到一点味道，香味，或是汗味，血腥味，什么都没有。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剩下呢。
狡啮慎也决定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确信没有什么是不会消亡的，正如《追忆逝水年华》中所描写的那样。所以他当然知道槙岛圣护这个人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段回忆，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痕迹。
他转头去看外面的天空，有点阴沉，几乎一点蓝色也看不见。或许是快要下雨了，他这样想着，走过去打开了窗户。酷暑天气里少有的凉风一下子吹了进来，带来了些许麦子的香气，吹起了他白色的窗帘，从他的耳畔划过然后被吹成一个温柔的弧度。他想伸手去抓住绑好，但是试了好几次都叫它从手中溜走了。
恍惚中，他以为那是槙岛圣护的头发。
白色的，很软，在夕阳里轻轻地随风摆着，他跪在那个山坡上，双臂张开，像是哪个囚徒，在叹息桥下感慨自己能看到的最后一片天空，或是哪个圣洁的门徒，跪下说：“啊，我看到了耶稣！”
他在他的身后，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究竟是囚徒的沮丧还是圣徒的激动，他猜二者都不是，他只是在看即将入夜的天空，大概比此刻还要阴沉一些。他的表情一定又是那令人烦躁的微笑，带着一点点的释然。
天空中有什么呢？狡啮尽他可能地抬起头，想要看透那乌云后面的一切，然后这样的做法似乎是徒劳的，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他想要的都没有看见，接着就下雨了。
下雨的时候风稍微小了一些，于是窗帘也停止了摆动，静静地垂在一边。
他关上了窗户，然后看雨点落在窗上，渐渐汇成水珠往下落，外面的世界很快看不清了。即便从里面擦的话，也没有办法擦到外面的，于是一切就这么我行我素地氤氲着，看不清，还是看不清。
因为天空不想让他看清楚。
于是他突然忿恨起天空来。
雨后的一切都会是清新的，狡啮慎也一向这么认为，于是在雨停之后他再度打开了窗户。但是他预想之中的清新气息并没有向他涌来，相反倒是一种很熟悉的香味，熟悉到让他想起了那句话——
——呐，你怎么样，你今后还会找到我的替身吗？
那天的天空好美。
MAKISHIMA SHOGO
他想到了这六个音节，于是他突然转过身，门太远了于是他从窗户翻了出去，那是一楼他很轻松地落到了地上。他说不清他现在是什么心情，找到他然后杀了他还是别的什么。他只觉得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大的情绪波动，无论爱恨，明明都已经没有力气了。
爱与恨都是。
外面是空荡荡的麦田，放眼望去什么都没有，在他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在那香气能传来的范围内。麦子的气息一点都没有让他闻到，他的周遭都是那种奇特的味道。
“MAKISHIMA……”他忽然喃喃出声，“MAKISHIMA SHOGO……”
接着变成了大喊，“槙岛圣护！槙岛圣护！滚出来！”他的声音在麦田里回荡，但是依然没有人回答他。求生欲转过头来拒绝了生命。终于求生欲还是拒绝了生命。
地面由于雨水有点泥泞，在他的鞋子上沾上了太多的泥点，他还来不及皱眉，就听到了屋子里传来的电话声。
他把通讯设备留在屋子里了。
从正门回到了屋子里，他接通了电话，是常守朱。
“生日快乐，狡啮！”女孩子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但是狡啮慎也此刻无心关注这些。
“槙岛圣护身上有没有什么味道？”他问道。
女孩子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因为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提到槙岛圣护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情绪波动。她不知道这是否预示着他将要走出这一段痛苦的故事，但她清楚地知道，没有槙岛圣护的世界，狡啮慎也将永远孤独。缓和了一下心境，她回答道：“应该，没有吧。”
“没有，真的一点都没有吗？”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没有。”虽然皱了皱眉，但这次她的回答很笃定。
狡啮慎也挂掉了电话。不会没有的，因为他闻到了，现在。
到处都是，比三年前更为紧密地包围了他。像是那个人有点暧昧的气息，一开口便是哪本书里经典的句子，像是卖弄却更像是分享。他没有哪一次不是像商量一般地同自己说话，并不在意自己的杀气腾腾，好像只是一个很多年不见的朋友，聊一聊错过的时光里度过的书，那些陪伴着他们在一个人行走的岁月里看到的作品，心灵同书中的主角一起去看那个或许是虚构或许是真实的世界，然后抬起头嗤笑万物的丑陋和人类的不自量力。
并且嘲笑自己的寂寞，已然到了软弱的寂寞。
寂寞却并不等于软弱，于是那个人才会拿起了刀。
狡啮慎也想起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战，他们扭打在一起，于是那种香味越来越浓，那个人就靠在他的眼前，他们的中间是两把刀，短短的却致命的刀，他们的鼻息可以交换，他们的头发几乎交缠在一起，他被打倒，但是翻过了刀身划在他的身上。
留下一道血红的痕迹。
血腥味同香味交织在一起。在黄昏的麦田，令人眩晕。
他觉得他突然看到了槙岛圣护，捧着《叔本华思想随笔》坐在他的面前。他认为这都不是真的，因为槙岛圣护明明已经被他杀死了，但他却发现他能触碰到他，有温度，有触感，如许鲜活。
他突然又朝他笑了一下，就是那个表情。讥诮中略带狡猾，似乎真的又有些释然。他觉得有一种久违的奇妙感觉在他的心头涌起，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看到了槙岛手中的那本书，“总的看来，它就好像是一个充满敌意的魔鬼－－它执意要把一切都颠倒过来，弄成混乱的一团糟。”【注】
没错，的确如此。于是他决定顺从这个魔鬼，然后他按倒了面前的人。
对方完全没有避让或是挣扎，反而是温顺地放松了身体，狡啮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是他此刻却像是一个毛头小子，动作急躁而生涩。
那香味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得让人不敢置信。
进入的那一瞬的感觉，就像是达芬奇用手中的笔描下蒙娜丽莎的微笑，或是兹比什科拥抱着他的丹碧霞旋转着并宣誓成为她的骑士，或是伤心欲绝的爱伦坡吻着他已经变得冰冷的的弗吉尼亚，又或是兰波一个被遗忘在埃塞俄比亚的荒原上想起他的最后的《地狱一季》，他与魏尔伦的故事早已远去被丢弃在亚平宁山脉……【注】
他不知道该用幸或不幸来描述，只是悲哀与喜悦的同时袭来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我永恒的灵魂，
关注着你的心，
纵然黑夜孤寂
白昼如焚。【注】
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开始动，就达到了迷惘的尽头。
喘息平复之后，他睁开眼，果然房间里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
香味消失了，就好像那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一样。
狡啮闭了闭眼睛，然后转头去看窗外的天空。
一碧如洗。
天空就是天空，仅此而已。
狡啮慎也抬起手，把它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忽然他真的笑了，而且笑出声来。弯起嘴角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就好像爱与恨，都是随心所欲的摆布着自己的情绪。
恨极之中，必然有不可否认的爱意。
他笑得流下泪来，然后忽然想起——
槙岛圣护，是真的不在了。
End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