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夏]一年》一步海棠

1、一年

　　1.

　　斑醒来的时候，四周已然裹着一片清新的绿意。空气中隐约能嗅到春天泥土特有的潮湿的腥甜味，而彼时刚入眠之际尚还荒芜干燥的土地上，亦早已笼上薄薄一层青纱，娇嫩茂密，一派蓬勃生机。

　　这是……春天？他想。
　　回答他的是被风吹起的阳光滑到了树叶上，惊起一片光斑跃动，金色泉水一样徐徐流淌着。

　　斑懒懒地在草地上伏了一会儿，意外地发现这姿势很是舒服，便更没了起来的意思。眼前的矮矮的草丛里似乎蛰伏着几只和他一样刚睡醒的小虫，草尖偶尔轻轻颤动一下，摇摆的间隙里好像能看到它们肥肥圆圆、翠得滴水的身子。

　　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久的缘故，斑总觉得此时此刻自己的脑子有些不灵光。不然他怎么会在这闲暇时分，突然间想到了一只丑丑胖胖的猫。那猫有着棕黄色的斑纹，和半眯起的眼。随之而来，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生生挤进脑海的，便是一张线条柔和的脸。

　　那可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斑眯了眯眼，眼角的红色花纹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一整个冬天又过去了，夏天什么时候来呢？

　　2.

　　无聊的时候斑会分出一些时间来回想过去。不过说实在的，于他而言，千年之间能记住的事物着实不多。或许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浩大战役，一个对抗百年的强大对手，一壶辛辣浓烈的美酒，当然了，还有一些旧时的老友。

　　只是记忆中有关人类的模样自始至终都少得可怜。为数不多的面孔里，却始终有着一头栗色柔软的头发。
　　两个忘不掉的人类。

　　说来可笑，那两个面容相似的人，性格倒是大相径庭。记得当初遇见她时是惊喜的，那个骄傲又好强的女孩，和她那本厚厚的、满是妖怪名目的友人帐。
　　而遇见他则纯属是个巧合，恰恰如此，却是在往后相处的日子里，逐渐体会到了那份有如苍蓝大海般一点一滴渗透在生命中的温柔。

　　无论是耀眼抑或内敛，都有一样的孤独。

　　夏目玲子还有，
　　夏目贵志。

　　3.

　　海棠开放的时候，斑启程了。

　　再一次回到曾经生活过的森林，他有些别样的感触。也许应该感谢山神的庇护，这片郁郁苍苍的森林总算没有惨遭人类破坏。
　　凭着零碎的记忆，他找到许多年前曾经封印着自己的祠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斑恍然之间依稀觉得一切其实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树叶间细碎的阳光，嫩芽抽枝的微小声响，孩童远远的呼喊，处处弥漫着的新生气息。
　　直到他看到那座坟冢。

　　有时候斑不得不感叹，植物的生命力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旺盛。就如同现在被自己踩在脚下的这些小草。千百年的时光过去，它们依旧不卑不亢地生长，甚至在一次次的凋亡和重生中更添了一笔浓墨重彩的绿，比百年前初见时更加喜人。
　　人却不同。他们太脆弱，脆弱得让他唯有一声叹息。

　　坟冢旁摆放着一束花朵。
　　斑满意地哼了一声。夏目家的后人早在几十年前离开了这片森林，或许因为人类爱慕繁华的本性，或许因为飞速变迁的年代，总之人们都纷纷争先恐后地往着东京大阪之类的大都市搬迁。不过每年这个时节，倒是都还记得回到原先的家乡为前几辈的先人扫墓，一代代都是如此，不知道这是不是出于骨子里那份传承下来的如水温柔。

　　斑在坟冢旁趴下。
　　那方小小石碑上的字迹已然被时光悄悄磨灭，风雨侵蚀了它的轮廓，墨绿的青苔爬满了碑身。
　　斑静静地看着。老实说，虽然他并不常来，可每次来的时候看着这越发破败的小坟，心里总有种郁结之感。时常有将坟墓翻新的冲动，最后却都忍了下来。

　　夏目大概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吧。他想。

　　4.

　　回到自己栖息的森林时，已经是将近夏天的时候了。天空一碧如洗，阳光也失了春日时的那份温和，直直地打在树影间地面上，溅起灼人的温度。

　　相较其他三季，斑更加喜欢夏天。不为别的，只因为夏日繁多的祭典。遥想当年，品一碗清酒，再吃上一串夏日祭中的鱿鱼烧，那便是最最快活的事。
　　最近几十年静心修炼，却是许久没去过昔日热闹的祭典了。
　　他有些怀念。

　　夏日祭来得很快。说起来也是奇妙，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日新月异，有些老东西终归还是没有被人们忘记，好比这夏日的祭典，甚至连祭典上的那些玩意儿，都与百年前并无两样。
　　斑化了人形，走在形形色色的人中。

　　喧闹的人群，稀奇古怪的小件玩意，欢声笑语。他还看到了卖相诱人的鱿鱼烧。一年又一年，一切好像都没变。满街跑的调皮孩子，穿着华美和服的妙龄少女，笑起来满脸皱纹的店家老伯伯。
　　也许还是变了的。毕竟无论那孩子、少女或者老伯，都早已换了一批又一批。

　　斑想起从前，自己总是拉着那人在人海里穿梭，哪家的鱿鱼烧最香，哪家的章鱼小丸子分量最足，自己知道得比谁都清楚。而那人总会好脾气地被他拉着，在他风一般扫过店铺后，和善地笑着递钱给店主；偶尔他拿的东西多了，那人也只是皱着脸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好似埋怨地轻轻说一句：
　　“老师，小心又变胖了。”

　　如果有时候心情好，他也会化成人形和那人并肩走着，捞捞金鱼，看看花灯。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他仍记得漫山灯火中那人浅浅的温和笑靥。

　　祭典的最后，他们总会一起在高高的山坡上观赏烟花。其实他并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但那人却坚持。他总会不厌其烦地在自己耳边道：
　　“老师，看一看嘛，很好看的。夏日祭不看烟花的话真是太可惜了呢。”
　　而最后则是那人站在山坡上仰起头看烟火，自己被他抱在温暖的怀里打瞌睡。

　　一年一年，都是如此。

　　烟花在山谷之上绽开，光华淡淡地从如墨般漆黑的天幕上映下来，又渐渐烟一般消散在空气中。

　　斑抬起头静静地看着。

　　夏目说得对，很美。

　　5.

　　夏天接近尾声的时候，紧接而来的就是萧瑟的秋天。

　　许久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斑一直反感着秋天。说不上来原因，大概是秋天的氛围太过凄冷了吧，他不喜欢。

　　而自打遇见那人之后，无聊的秋天也变得令人期待起来。
　　夏目很喜欢用脚踩在枯叶上那种吱吱呀呀的声响，据他说，是因为以前独自一人的时候，经常做这种小游戏，久而久之也就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那个时候夏目放学了，而他还是一只猫的样子，就会从夏目的书包里探出脑袋。夏目总会把他抱起来，就这样一路踩着厚厚的枯黄的树叶回家。有的时候他会从夏目的怀里跳到地上，跟他一起踩树叶。

　　成叠的枯叶踩起来有种无法言说的厚实感。他们偶尔还会比赛，看在这条铺满了叶子的道路上，谁可以先跑回家。他记得奔跑起来的时候，满地的黄叶都被风托上半空，打着旋，哗啦啦地发出好听的声响。而街道那头迎接他们的，总是塔子阿姨慈爱的笑脸。

　　如今，斑看着满森林的黄叶，时而刻意地将爪子踩在上面，但再没有了曾经的感觉。

　　斑笑着摇了摇头。
　　无聊的秋天。

　　6.

　　那个时候夏目和他在秋天还有一项保留活动。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处神社，在那旁边就是一大片枫树林。时节到了的时候，夏目总喜欢抱着他去那里走一走。枫叶红得好像颜色都盛不住了快要滴下来似的，放眼望去，满目明艳艳的如火色彩，火焰一样亮得烧人眼。

　　夏目喜欢流连于枫树之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自己却闲不住，经常缠着夏目在枫树林中来一场鸡飞狗跳的捉迷藏。

　　他们曾经一直乐此不疲。

　　7.

　　一年永远过得都是这么快。
　　在白雪皑皑的森林中快要进入冬眠的斑想。

　　雪花温柔地落在他的肩上、身上，很快沾湿了他的皮毛，也带来了浓重的困意。
　　斑把头搭在交叠的爪子上，微微半阖着眼睛，看着纷纷扬扬不知飞舞到何时的雪花。

　　这只是斑生命中普通的一年，与以往无数个一年一样，与以后无数个一年一样。

　　他是强大的妖怪。
　　可那个人并不是。

　　在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生命便悄然陨落了，那么快，那么快。
　　可是那么多个一年后的今天，他仍然记得那人冲他生气时的模样，那人一个人发呆的表情，那人孤单时候的失落，以及那人一贯有的、浅浅的笑容。
　　他本以为有限的回忆大多都是关于妖怪、友人帐的，不曾想当自己细细回想起来的时候，竟都是些两个人在一起，没有妖怪和友人帐的快乐日子。

　　只可惜他再也遇不到了。
　　自己生命中往后枯燥无趣的一年又一年，再也不会出现你的身影了。

　　那个温柔的人。总是让着他的人。
　　那些开心到无以复加、如同珍宝的日子。

　　雪花在风中消散。

　　若说孤独，其实我也一样。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这生的缘分，尽数止于那些年月之中。多想无益，只有徒增遗憾。

　　斑疲倦地阖上眼睛。

　　“夏目，一年又过去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