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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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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青萍
繑云很快就将舞剑这天的奇景与异样忘得干干净净。作为皇后殿下亲定的典礼赞者,繑云在典礼前的两周内准备请辞、置备笄礼三加的服饰与钗簪、安排礼器,忙得不亦乐乎。
及笄大典的前一日,相思用过早膳,与繑云一起在瑶宸殿花园练拳舞剑,远远看见青芜皇后向这边走来,便急急收势迎了过去。
青芜皇后身披金色凤锦长袍,额前一粒红色珊瑚元珠,从纷繁华丽的凤冠之上盈盈垂下。她本就生得美丽端庄,被封皇后后更是气质雍容、典雅淑华,颇具威仪。
这样的母后令相思感到无比安全,两人亲昵地拉着手,一起坐在花丛之间的石凳上。面前的少女明丽娇艳、婀娜可人,再不是当初那个虚弱的女娃娃,青芜皇后一时百感交集,叮嘱道:“明日典礼可做好准备了?紧不紧张?
“有一些,母后,当年你紧张吗?”
“我自小与你父皇有了婚约,从五岁起就知道一到十五岁行完笄礼,便要与你父皇成婚,相夫教子,担负命中的重任。许是知道太久,及笄反而并不紧张,一直到嫁给你父皇那晚,盖头被掀起看到他的面庞,我才发现自己心跳如雷,竟然不敢直视与自己青梅竹马的人。”
相思听得津津有味:“可父皇这般疼爱母后,当年的紧张都值得了。以后我也要找一个像父皇对母后这般的夫君。”
“思儿,母后和你说这些,是要你知道,要找个真心待你好的人家。只有有这份心,才能保护自己和在乎的人,才能不离不弃。”
“母后,为何这般担忧?思儿永远是父皇和你的女儿,我不会离开你们,你们也会保护我的!”
相思双眼清澈单纯,青芜皇后看之不忍,心有隐忧却不能言明,只得将相思抱在怀里:“对,不管以后发生什么,只要父皇和母后在,定不会令你受到丝毫伤害。只是…”只是即便是父皇与母后,也难免会有朝不保夕、身陷囹圄之日,那时,你可能保护自己?青芜皇后强忍酸楚,急转话题:“明日大典会很辛苦,今儿个就什么也别做了,晚膳后早些歇息。”
梓玄在远处,看着青芜皇后的嘴唇张张合合,目光逐渐冰冷。
青芜皇后的叮咛与闪躲疼痛的眼神在脑中闪现,相思心下莫名不安。自己从不曾真正走出父母庇护,观望世间冷暖,也许正因如此,母后才会如此挂怀;可即便如此,为何会说出那般满藏忧悸的话来……无数头绪欲梳还乱,相思辗转难眠,索性起身。繑云已然入睡,相思不想惊醒她,独自对窗出了会儿神,换上繑云平素出宫穿的男装,把自己扮成少年公子的模样,推门而出,施展轻功,融入无垠的夜色中。
相思在初练剑法的时候发现自己凝气跃起于空中后竟然可以随心控制方向与速度,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俨然轻功高强的样,很是惊喜了一番。但因平日不能出宫,她从无机会尽情施展,此刻放任自己腾云驾雾般穿梭,相思只觉耳畔风声呼呼而过,说不出的逍遥自在,转瞬便已身在宫外。想起繑云说过玄武大街的夜市很有趣,相思决定去那儿转转。
大赫朝商业繁荣,都城更是经贸中心,朝廷特别将棣安的宵禁时间延迟到亥时四刻,允许商家们在春夏两季晚间戌时后做夜场生意,就连没有租借铺位的个体小商贩们都能在此摆摊子。
此刻已近戌时四刻,却正是夜场生意最繁华的时候,玄武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形形色色。
负责维护秩序的官吏骑马四处巡视;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坐在轿中,撩开轿帘子外面的热闹景象;妙龄少女三两成群,嬉笑地在买首饰的店铺和摊子间翩翩飞舞;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在胭脂铺前买下一盒朱红,小心的揣在怀里,准备送给心上人;慕名而来的外乡人好奇地和本地朋友问东问西;气宇轩昂的豪门弟子在酒肆一掷千金;为夜市供货的打渔人推着板车大声呼喝,急急地将白天刚网来的新鲜海鲜送到酒家食肆;年长的人们徐徐信步,欣赏繁华夜景中的五色灯笼;淘气小儿蹦蹦跳跳到处穿梭;被宠坏的小孩子指着想要的东西拉着大人的手瘪嘴撒娇;还有前来开拓外域市场的卷发蓝眼的波斯人和牵着骆驼、戴着白头巾阿拉伯人……
相思从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场景,小脑袋左转右转,兴致勃勃,早就将心里的困惑郁结抛到一边。
她目不暇接地打量玄武大街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铺,酒肆、客栈、食肆、茶楼、绫罗绸缎、珠宝香料、家具、肉铺、烧饼坊、彩陶馆、五金所、药材铺、门诊、典当铺、书画孰,还有看相算命的半仙摊子、自己支起炭火烤叫花鸡和大红薯的老大妈,肩上搭着毛巾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吆喝行人入门歇脚的店小二,在人声鼎沸中不时轰然巨响的爆米花……林林种种,应有尽有。
装潢华丽的大酒楼门口挂着“夜市半价”的旗帜,一时间人满为患;俊秀公子在闹市中清雅地盘腿席地坐,净手焚檀香,然后扯开嗓子夸香好;拨弦弹琴声色俱佳的姑娘将自家的古琴吹捧得音质比焦尾绕梁久,价钱比搓衣板便宜;素衣荡荡的书生应景儿挥毫泼墨速成一副棣安夜游图,不一会儿就卖个好价钱;老当益壮的大爷用木槌现场砸粢米,笑盈盈的老妻抬米上笼蒸出热腾腾的粢米糕;马甲遮不住雄伟胸膛的彪悍汉子呼声嗬嗬吞吐火舌;年轻的姑娘围在一起扔圆环儿,试图套住自己中意的小玩意儿;小孩子缠着父母要来一个铜板,可以捞三次小金鱼;皮影戏、说书人,热热闹闹上演着几家欢喜几家愁。
相思看哪里都新鲜,看什么都想要。她这家荡荡,那家看看,摸摸这个,掂掂那个;要想要尝尝新出炉的粢米糕,又怕吃不下西域特色的羊肉串……
走走逛逛,不知不觉已是半晌,相思决定先安抚一下自己的胃。正想着,阵阵醇厚美酒夹杂着暗暗梅子清香的味道袭来,相思循着过去,发现一个临时支起的摊子,不过几张桌椅,老板用板车拉来一口巨大的锅,板车上插着一柄木牌:“青梅酒酿,祖传秘方”。
相思回忆着平素看的游侠小说中大侠的样子,故作潇洒地一撩后襟,坐下大吼:“小二!给本公子来一碗青梅酒酿,三两酱牛肉!”
被称作小二的老板正忙着将锅里的酒酿盛给付过钱的客人,听到相思的吼声,一边冒汗一边手脚麻利地倒了一碗,送到相思身边:“公子,这儿没小二也没酱牛肉,我只卖酒酿,照理儿您得自己到我这儿来盛好了再坐下品尝。”
“恩恩恩…”相思正渴着,见到酒酿便不管不顾地喝了几大口,脸颊胀得鼓鼓,说不出话来,便“嗯嗯唔唔”表示赞同。
“一共五个铜板,夜市小摊子规矩,请公子先给钱吧。”
“唔?”
“我是说付钱,五个铜板。”
相思自小在宫中,从不需要考虑银子,这晚出来又是一时兴起,哪里会带什么铜板?是劫躲不过,相思心一横:“小…老板,我没带钱。不过无碍,我回去后立即遣人给你送钱过来。”
“公子,这可不合规矩。”
“可我没钱。”相思一脸无辜。
摊子老板轻轻扶额:“您可是一个人来的?这附近如有相熟的人,先借来也行。”
相思其实有点心虚,毕竟吃霸王餐这事是自己没理,可她在这里哪有认识的人?相思偷偷抬头瞄老板,却被逮个正着,于是干巴巴的笑了两声:“老板,我初来乍到,也没有认识的人,您看这……”心下忖着,若是这老板还不罢休,她就只能卖身擦碗了,只是估计打碎的比擦好的多。
老板眉头一皱,上前一步。
相思以为他要拉自己报官,立刻花容失色,这还不丢死人了,于是“砰”地站起来,大义凛然地准备卖身,正要开口,却见迎面走来一个蓝袍加身、满脸狷狂桀骜的少年,不由两眼放光。
这少年身姿欣长高挑,身着湖蓝色铁蘘梗荷韬文蜀锦广袖长袍,隐隐可见靛蓝色图腾缬,前襟领合处沿边配以冰蓝细绣纹纱縠,上有金银龙爪菊细纹印花,袖口与长袍下摆处以松蓝孔雀初生细羽搓线与金银色天蚕冰丝拧成极细一股,绣以祥兽戏云纹,腰间一束蔚蓝斜纹水围罗腰带,带稍垂下,系着上好的墨水碧玉;头戴月白色嵌蓝宝珠象牙冠,满头乌丝高高梳起,固定于发冠之下,更显得三千长发润泽如玄色;脚踏黑色锦缎长靴,靴面绣以乖龙旷野避雷神之图。
他生得面如满月,卧蚕黛眉下一双吊尾凤眼左顾右盼,不时对擦身而过的美丽女子清浅微笑,迷人地释放万丈光芒,毫不遮掩地任由眸光流转、芳华绝艳,直看得旁人心神恍惚,娇颜染红霞,臻首轻垂心儿鼓。
少年悠哉哉,唇边一抹玩世不恭的浅笑,说不出的桀骜佻达,一把修竹玳瑁如意扇有节奏的轻轻敲着左手掌心,下巴微抬,步伐优雅,走得不疾不徐。夜风偶来,轻轻拂过,蜀锦长衣起起伏伏,因不用角度呈现不同色泽光影,幽蓝光芒晦暗交替、变幻莫测,在昏黄的夜色中将他的面容映衬得有如夭夭桃李花,回眸间灼灼有辉光,真真说不尽的旖旎风流。
相思越看越喜。
父皇说过要体恤穷苦的人,引导富贵之人多行善事。这少年衣衫在月光下明暗交错,光华莹莹,必是价格不菲的上好料子,袖口的金银线祥云纹和脚上的黑缎高靴都是达官贵人才能加身的,配上他一副天上地下舍我其谁的傲娇样子,相思觉得非常有必要让他行行善事,明白贵吾身弗如助人贵的道理。
心思定了人就不慌了,想着这办法既能解决自己的困境又能提升别人的思想境界,相思觉得底气很足,说话也理直气壮了。她对老板一笑,指指迎面而来的少年:“真是巧,老板,那是我朋友,待我同他借了钱来!”
青萍如往日一样在大街上气宇轩昂地逛荡,挑眉凤目颇不安生地四处放电,头也不回地和暗处跟着他的兰青说话:“我说兰青啊,你就不能放松点儿,多说话、多笑笑吗?你也不过十五岁,不愁吃不愁喝,本公子铭心自问对你也不差,怎么就没点儿生活美好的感觉?”
“公子,天色已晚,还请您早日回府。”隐于暗处的兰青一脸恭敬,刀枪不入。
“……”嘴角轻轻抽搐,青萍索性不答话,继续风光无限地向前走,却突然一阵袅袅暗香袭来,带着冰冷却绵延的清芳氤氲,隐隐约约直入心田,仿佛邂逅初冬第一只傲雪寒梅,不忍折枝亦不舍离去。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青萍轻吟,有些疑惑,这气味这样熟悉,轻易令他沉醉,好像曾与之日日夜夜相对过一般。
“难道是素梅?那日在朝露阁,她为我抚琴解忧时,身上的味道馥郁芬芳,和着枕畔熏香蜜尘烬暖余烟袅,正是麝馥浓浸醉,绣屋重门闭,却不似这般清冷孤芳,也并无似曾相识之感。”
正一边自语一边四下张望,一个故作低沉的清澈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位公子,小弟今日一时贪玩,没带钱袋便跑了出来,转悠了好些时候,饥渴难耐,现下想喝碗青梅酒酿,不知公子可否借我五个铜板?”
青萍缓缓转身,眼前不由大亮。
这姑娘肤色胜雪,小巧的瓜子脸上两道似描非描远山眉,一双含波如诉凝露目,绛唇不点而红,清香无风自来,正是方才闻到的熟悉味道。明明美艳不可方物,却偏做个白衣少年郎的打扮,满脸的慧黠纯真,好生有趣!
“借给你可以,不过你要如何报答我?”
“啊?”相思哪里遇见过这般泼皮,一时愣住,傻了半晌,小脸憋得通红:“他日待我回家去了银子,加倍还给你!”
“本公子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那我请你饮酒!”
“餐餐美酒佳肴,倦矣倦矣!”
“我封你爵位!”
“哦?”青萍莞尔一笑,眼中藏不住的玩味戏谑:“你倒是个明事儿的,看出本公子有权有财,只差个爵位。不过可惜得紧,本公子宁愿做个逍遥闲散人!”
这也不行那也不要,相思有些不耐:“你到底想怎样?倘不愿借,开口便是,我自会另求他人,何必如此耍弄于我?”
“我可是愿意得很,”青萍倾身靠近,收起笑容,一双凤目华光异彩,尽数流入相思眼底:“不过你得和我约会。”
“啊?!”相思急急后退了一步,俏脸憋得通红,又羞又恼地一跺脚扭头就走。
“公子,你还没付钱!”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又渐渐消失,转而代以客气欣喜的道谢声:“这位公子,这太多了…”
“不用找了,以后再看见这位小公子请他吃免费的就是了。”
“谢谢,谢谢,能认识您这样的朋友真是上辈子修来的……”
相思气鼓鼓地走在前面,后面的对话却不识趣儿地钻进耳中,“霉运也是修来的!哼,我可没逼他,是他自己乐意!”她恨恨地想着,暗暗运气,腾空而起。
“居然还是个高手!”青萍二话不说,也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一白一蓝两道影子“嗖”一下闪过,转瞬消失在尽头,喧闹的玄武大街鸦雀无声了一瞬,便又恢复了喧哗热闹的景象。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一道墨绿色的身影迅如闪电,追随蓝色身影而去。
棣安城外有一片风景上佳的树林,林中树木花草种类繁多,春夏姹紫嫣红、万芳吐艳,秋日红枫似火,冬日仍有苍松红梅,在雪中傲然独立。此时正是初春,夜晚寒意料峭,微风偶来,树儿摇曳,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月华如练,洒下一片旖旎银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穿梭而过,无声落下满地芳华。露水从花瓣滴落,碎成几瓣,沿着绿叶的脉络徐徐滑下,流转间映出月色盈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相思回头不见青萍,这才长吁了口气,落在地上,立刻被周遭的景色吸引。道路的尽头有一片雾气,似乎还能听到哗哗的水声,相思踏着满地月华循声前行。
豁然开朗,一条巨大的瀑布出现在眼前,从对面的山上奔流直下,在碧蓝色的夜空与漫天星光映衬下,仿佛银河之水天上来,雾气水汽弥漫,恍如仙境。
“很美吧?喜欢吗?”
相思吓得一激灵,看着身边的青萍,满脸愕然:“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答应和你约会,自然不会食言。”
相思愤然地瞪他,早该想到的,他哪里有这么好心,会放自己一马。
“如何,这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很不错吧?”
相思不喜青萍轻浮自大,却不得不承认这里真的很美,美到令她感觉莫名熟悉,心中亲近,说不出的喜爱。
“的确很美。”
“每次心情不好,我就会来这里,看着瀑布的水连绵不绝奔流而下,激起漫天飞波,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从不停歇,毫不留情。在这样的力量面前,烦恼,甚至生命本身都很渺小,轻易被吞噬,根本不值一提。”
相思只当他是个志得意满的贵公子,此刻听到他认真而落寞的诉说,反倒不慎习惯,侧首看他。
落寞一闪而过,青萍还是那副戏谑不羁的样子:“怎样,是不是怦然心动了?”
相思翻了个白眼,正要出言讥讽,突然身子一轻,整个人以头下脚上的姿势被青萍扛在肩上,顿时全身的血液都流到头部,两条腿刚狠命乱蹬了几下,就被青萍放在地上。
经过这么一通折腾,女子的发冠早已松散,几缕青丝垂下,柔美地扫过雪白的颈项。青萍痴痴看着,竟有些出神。
相思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脖子,彻底气急败坏,左腿猛抬,冲着青萍胃部飞起一脚。
青萍轻轻松松接招,手中女子的脚腕纤细得仿佛随时会断掉,青萍连忙松了力道,两手一转,将相思左脚抱在怀中,轻轻脱下她穿的绣花金丝鞋:“原来贤弟喜好穿女鞋?我却是喜欢贤弟穿过的女鞋,这只便送了我吧。”已是小心翼翼揣进怀中。
糟糕!走得太急,忘记换鞋了!这么说他明明早就看出自己是女子,却一再言语调侃,此刻又做出这般无耻的举动,当真可恶至极!相思小脸红得能滴出血来,转身欲走,却被青萍拉住,她愤愤抬头看他,却刹那间呆住。
面前不知何时出现成千上万只萤火虫,浅绿色的荧光在墨色的林中闪烁,在瀑布周遭弥漫的雾气间时隐时现,仿佛忽然降临的精灵。
相思从没见过这样的美景,一时忘记了对身边人的满腹怨埋,忘情欣喜地跳跃着追逐着跑来跑去。
青萍躺在草坪上,双眼望进深不可测的宇宙之中,繁星闪烁,女子欣喜的呼叫声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传进耳中,竟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母亲也常常带他来这里。父亲有权有势,却独爱母亲一人,为了将母亲娶进门遣散了之前听家里安排娶进的女子。母亲进门的时候已经有了他,父亲便天天牵着母亲的手在花园里一圈一圈地走,甚至按照老医生的嘱咐亲自设计菜单给母亲。许是因为父亲的小心呵护,他出生后,很快母亲就康复了。母亲小父亲十五岁,因为爱一腔热血地离开家跟着父亲,其实自己还和个孩子一样,喜欢跳跳闹闹,喜欢鲜艳新鲜的东西。于是父亲一边照顾他,一边哄着疼着母亲。每次春回大地的时候,父亲都会带着他和母亲到这里,任由母亲和他咋咋呼呼地欢蹦乱跳、追逐漫天萤火虫,自己则席地而坐,温柔地看着他们。
有一次,他捉了一只萤火虫想要带回家,父亲却告诉他,每只萤火虫都要用五年的时间才能点明不到半刻钟的光亮,所以要让它们在自己的天地,自由自在地生存、飞舞和离别。
这一切,在十五年前被毁之一旦。青萍狠狠地握拳,将手中的鲜花捏得稀烂。他缓缓看向面前飞舞嬉笑的女子。自由,如果没有足够的权力,不能保护重要的人,就永远不会真正得到。
相思一心追逐美景,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阴戾光芒。
回到宫中已是寅时,相思庆幸自己身手好,一路飞回来没有被巡视的侍卫发现。坐在榻上,想到今晚种种,红色再一次从面颊蔓延到耳后。这无赖,抢了自己一只鞋去,竟然还有脸对自己说很快就会再见!相思心中又羞又恼,谁要和你再见面!她边腹诽边和衣躺下,准备抓紧时间小憩一下。
寧軒十五年四月十七日,奉真公主及笄大典。
这天一大早,相思就被繑云叫起床,端端庄庄地坐在榻上,任由侍女为她洗面擦身。梳了简单的双丫髻,换上玫瑰红色的彩衣,重霄门内的钟楼响起钟声,已是典礼开始的时辰。
相思在繑云和侍女的陪伴下进入乾元殿,在东殿东边台阶等待。丝竹礼乐声起,相思起身,按捺住紧张的心情,在繑云的搀扶下走到大殿正中,向立于四周的帝后与宾客行揖礼后端坐于笄位。繑云取过滇南紫檀木梳,为相思梳发。
梓玄起身,净手后走到相思面前,磁性清朗的吟唱在大殿中回荡:“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受考惟祺,介尔景福”。相思转身向东,面向梓玄,微微低头。梓玄取过王妈妈奉上的罗帕与淡绿色南海玉簪,轻轻为相思加于发间。相思起身,接受众宾客的作揖祝福,接着,在繑云的搀扶下回到大殿之外的东房,梳起朝云近香髻,换上云青粉色的襦裙。
再次回到大殿的相思,打扮已从天真烂漫的女童变为青春豆蔻的少女,她被这样严肃而庄重的氛围烘托着,内心激动不已,向赫轩帝与青芜皇后深深拜礼,感激他们的恩情。
初加完成,相思准备回位,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一双灼热目光胶着在身,向宾客位看去,坏坏的笑容,不是青萍是谁!
青萍在太尉身后正襟端坐,看向相思的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硕硕其华。相思深呼吸,默默稳定心情,回到笄位,面东端坐。梓玄启唇高唱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镂花流苏粉贝钗轻插在如云发间,斜斜垂下,随相思的动作轻微摇动,美丽得如同早春吐芳的桃花,袅袅生姿。
回房更衣,将朝云髻两侧与额前的垂发向后梳整齐,褪去襦裙,换上金凤朝阳真红曲裾广袖长礼服与同样颜色的绣花真丝鞋,扫娥眉、点绛唇,出现在众人面前。
梓玄呼吸一滞,面前的女子已然脱去孩童的稚嫩,仿佛海上冉冉升起的朝阳,所及之处无不被其光华覆盖。
就和你一样。朝颜如霞,艳倾天下。
礼乐之声再次响起,丝竹长啸,玉珠落盘,尽诉此刻心潮暗涌。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梓玄跪在相思面前,去流苏钗,加金色九翚四凤冠,起身复位。相思缓缓站起,环视四周,不见娇憨,但见芳华绝代。
她走到帝后面前,再一次深深躬身作揖,又向四周宾客浅行礼。
及笄之礼,三加三拜,是一个女子从幼小到豆蔻,再到成人的过程。
王妈妈撤去笄礼陈设,摆好醴酒宴席,梓玄揖礼请相思入席,举起酒盏,念出最后的祝辞:“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相思接过酒盏,将醴酒微洒一些在地上,以作祭酒,又轻沾红唇,置酒盏于几上。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思宸甫。”说出相思之字的刹那,梓玄竟不复一贯的平静,动容哽咽,眼前的一切逐渐有些模糊。他深深吸气,平静心情,轻轻对相思说:“这个字本就属于你,今日我将她还给你,愿你早日醒来。”相思愕然不解,还来不及问,便被繑云引着到了赫轩帝与青芜皇后面前。
面前的女儿今日终于成人,再不是只能被呵护在羽翼之下的娇娇女。从此以后,她便是大赫王朝唯一的公主,自己和皇后之下最尊贵的存在。赫轩帝内心骄傲至极,牵起青芜皇后的手,走上前去,一同扶起相思。
眼神相触,心意相通,父皇眼中的骄傲与沉重,母后双眸闪烁的欣慰与不安,相思都看得明白。她轻轻搀住赫轩帝与青芜皇后的胳膊,对她们露出微笑。然后退后一步,再次跪下:“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青萍在后方的宾客席,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及笄大典礼成!接下来,便是大宴宾客。
宴会照例在乾元殿西侧的寰鹏殿举行,趁众人谈笑晏晏,相思匆匆奔出大殿,试图寻找不见踪影的梓玄。
凤冠太沉重,顶在头顶上实在不方便,相思索性摘下来抱在怀里,施展轻功在昊日宫中四处寻找。
可是哪里都没有。他再次离开,这一次,连告别都没有。
相思失魂落魄地坐在寰鹏殿前的环形长廊上,殿内已可闻觥筹交错之声,琴音袅袅,弦乐飘飘,都与她无关,她一心要见到的人,已经离开。
“怎么?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相思眉头轻蹙,不用看就知道来人是谁。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
“公主殿下轻功修为甚高,速度有如雁过无痕,别人恐难察觉,却瞒不了在下的双眼。”夕阳西沉,透过长廊洒下的余晖伴着大片的阴影,初春凉意乍起。一个人影从阴影中徐徐走出,在相思面前站定,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何况,你寻他时,恰巧在下也在上下求索公主而不得。”
“碧落黄泉,后会无期!”决绝的清脆女声在耳边响起,相思一惊,是谁?是谁曾经这样说?为什么看见青萍,这句话便浮出脑际?
太多疑惑,为何义父说我本字思宸?他要我回去,回到哪里?还有刚才的话,到底是何人所说?
很多问题,暗藏在生活的细节之中,等待着被发现、被关注、被思索,那是揭示真相唯一的线索。可是大多数人,总是沉醉在表面的幸福中,宁愿忽视一时的疑虑。如此才能自欺欺人,告诉自己有多满足,以为美好能够长久。
就像当初的我。
少年脸上的光影明晦不定,遮住了表情。
相思,你的真相是怎样的?而我的,你承担得起吗?
“小姐……小姐!”繑云提着裙子朝相思跑来,“小姐,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
“别担心,”相思看见繑云,脸上露出温柔笑意,将她跑乱的头发轻轻缕好:“我只是去寻义父,没见着他,便在这里与这位公子说了阵话。”
繑云这才发现一旁的青萍,暗暗惊呼了一声,连忙施了福礼:“奴婢斗胆,请问这位可是太尉王大人的公子?”
“正是在下!姑娘如何知道?”青萍恢复了平素的风流样,凤眼一挑,颇为暧昧地在繑云身上流连。相思看在眼里,猛地想起前一晚两人共度的时光,又见他看繑云的轻薄样,恨恨地给他一个大白眼。
青萍头皮一麻,紧紧抿着双唇,忍住不笑出声来。
“这次及笄典礼宾客名单是繑云所作,统共年轻公子便只得太尉大人独子一位,不是公子,还能是谁?”
“哈哈!”青萍扬眉开怀,笑容明丽,看得繑云一阵晕眩。“你的丫头可比你伶牙俐齿多了,公主殿下!”
相思还在为他的风流生气,不欲多做纠缠,便拉着繑云进到宴席之中。
赫轩帝一向与臣同乐,平素祭祀庆典均与群臣共饮。此刻酒宴正酣,看见相思进来,一众大臣举杯相贺,被轩帝微笑地挡下。
青萍跟在相思身后进来,双眼始终不离相思,毫不遮掩其中情意。轩帝看得清楚,心中正有计较,却听得青萍说道:“陛下,明日上巳佳节,臣想请公主殿下同游,还请陛下恩准。”
这太尉公子生得仪表堂堂,自小便是奇才,文韬武略、诗书琴画无一不通,太尉便曾数次仰仗他的意见向轩帝进言,都是切实有效的治国良方。只是王公子不爱权势,随性行事,数次推脱不入朝为官。太尉疼爱儿子,为子向轩帝求情,轩帝体谅太尉爱子之心,应准了他的请求。
此刻轩帝见青萍凝视相思,又听他如此说,心下敞亮得很。倘若真能招他为驸马,对相思是不可多得的好姻缘,对自己更是如虎添翼。当然这事关乎女儿终身大事,还须依她意见才是。轩帝暂时按下不表,只是温柔地对相思笑:“明天是难得的上巳节,随王公子去转转吧”。
相思不想拂了父皇的意,又揣度着如果青萍不在,恐怕父皇母后不会放心自己和繑云出去,便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