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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还有三天。我坐在家里想。
      似乎这一个月,我有一种错觉,日子就是这么过下去的,我完全忘记了有一天他会走的这个事实。但现在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迫切了。
      忽然觉得这就好像在问,如果你只剩下三天好活的,你会做什么。
      ……
      真麻烦……
      算了!就跟平时一样吧!

      第一天,我在树林里采了一大把桑葚,看到了上一回那个蜂窝,怒从心起就把它给捣了,于是得到一大瓶蜂王蜜。
      当然,下场比较惨淡,我又被叮得满头大包,回家之后,姆妈大惊小怪。
      第二天,幸运地挖到一大只首乌,不知道该给某人炖汤还是拿去城里药铺卖掉,想了想,有点难抉择啊……麻烦,埋回去算了。
      第三天……
      好吧,本来想得好好的,就像平时一样给他送东西,然后回家睡觉,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就当做了一个梦一样过去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上午去上学的时候,走着走着不小心走进树林里。
      他仍然像前两天那样,躺在过去那个位置的树上,我忽然觉得有点不真实。
      他一身都是伤,脸色白得像鬼一样,我无法想象他打算怎么离开。
      “这么早?”他问。
      我脚步一顿,然后哑了。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状态不大对劲,“你怎么了?”
      ……真是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我这样想着,三下两下上了树,窜到他身边蹲下,瞪着他。
      他回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我好像看见“别瞪我,我没有香蕉喂你”的意思。
      切,这家伙……
      好半晌,我听见他说,“还记得你三天前说的话吗?”
      我一呆,惊讶之余脸有点发烫——真没想到是他先提起这事。
      “当然……记得!”我盯着他,“喂,是不是嫌我累赘不肯带我走?”问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忐忑。
      没想到,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哈哈笑了——我从没见他笑得那么开怀过,但那不是开心的笑。
      “你为什么想和我走?”他问。
      为什么……需要理由吗?
      我有点头痛地望着他。
      然后一种种情绪从我心底泛了出来,依赖,恐惧,不舍,习惯,喜悦……符合我风格的不符合我风格的,统统涌向脑子里,我觉得我简直快要炸掉了。
      “麻烦死了。”我回答,“想这种事情做什么!”
      他脸上带着笑,眼睛却像深潭水一样又静又冷,注视着我。“你叫云烟,名字里也带一个‘云’字。”
      “就像我的兄弟一样,都带着云的白色。”他这样说。
      总之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就好像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不断质疑我想要跟着他这件事。不过,我的确因为他的问话而稍微想了想——
      到底为什么,我会鬼使神差地有了这种想法?
      明明十二年在村庄里生活得很好,却莫名被这个人所吸引着,想要追逐着他去往更远的地方……
      唉,算了吧!想这种事情太复杂了。
      我不满地瞪他,“喂,你倒是说句话啊,是不是嫌我太累赘了?”
      他貌似有点悠闲(?)地问我:“这个答案很重要吗?”
      “废话,不然你怎么不肯让我跟着!”
      “你跟不跟是你的事情,与我何干。”
      瞧瞧,又来了,这家伙最喜欢说这句话:与我何干,跟个仙儿一样!……呃,不,好像他就是个仙儿……
      不对不对,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该死,又被他绕晕了……
      “不让我跟着就算了。”我瞪着他,“最可恨的是还说什么,我肯定不会跟你走……真搞不懂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回他就没再看我。我找不到他视线的焦点,好像凝在空虚一点,专注而认真,却不知道他在看着什么。
      “那你可以扔下你的姆妈,跟我走吗?”他淡淡问。
      我一滞,顿时说不出话来。
      姆妈年纪大了……不能再奔波,即便她可以,她也未必愿意……
      而我当真能丢下她一个人吗?
      他早就知道了?!所以……所以才会那么说……我忽然觉得周身一阵寒冷,此时他近在咫尺,不知道为什么,却遥不可及。
      他转头看我,“你心里有牵绊,不如留下。”
      “这世上,有的人生来就是一柄剑,”他叹了口气,“为了劈开前方的路而行进。有的人,是为守护而诞生的。”
      守护……
      他想说什么?
      不料他抬手,那只苍白而纤劲有力的手覆在我头上,一阵透骨的热力传来——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失去了这么多血液的他,身体里还燃烧着这样的热度。
      他轻柔地抚了抚我的头发。“云烟,你真的看清了吗?你的未来。”
      我心里猛地一震,说不上话来,呆呆望着他。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一股莫大的恐惧,从他那只温暖的大手上传来的,几乎将人焚烧殆尽,洪水没顶的恐惧,很难想象这个人心里装着多大的天地,很可能……是那种可怖得将人碾碎的……浩瀚……
      我蓦然一惊,再去看他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从容说道:“或许以后某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他的脸色惨白得像透明的冰,身上还缠着我弄来的绷带,连嘴角还带着血迹。
      或许……
      我真不喜欢这个词,它总让我感到不能安定的惶恐。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像个无知的幼儿。
      “对了,你的姆妈怎么叫你的?”
      “……烟烟……”我讷讷答道。
      “好。”他看着我笑了笑,“烟烟,多谢你。”
      我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究竟在说什么。
      “你……你这家伙也会谢人……”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他看起来心安理得,“我不能谢人吗?”
      ……太吓人了,这个天天不说话的高傲家伙也会这么说……
      “虽然你也没帮我什么大不了的忙。”他看了我一眼,又淡淡说道。
      我就说……这才正常么!
      他自嘲地笑了笑,“如今我的模样……恐怕没有办法报答你,只是你帮过我,我却记得清楚。”
      我一呆,忽然心里有点生气。他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帮他又不是为了要什么见鬼的报答!
      却听他继续道:“如若在往后出现什么变故,你或者可以去黄山青鸾峰找一个叫作云天河的人,和他说我的名字,他或许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助你一臂之力。当然,也可能你一辈子都不会有变故。”
      我怒瞪着他,他有点奇怪,“你怎么了?”
      “……难道你觉得我很像是为了得到什么才帮你的?”
      他怔了怔。
      “不是,”最后他摇头,“只不过这是你应得的。”
      ……
      应得不应得什么的,我才不管呢!
      这该死的混蛋!
      我转身从树干溜下去,飞快地跑进林子里,他还在那里一动不动,话都不说一句。
      渐渐地,一切似乎都被抛在身后,不快,怒气,难过,紧张,绷着的弦放松下来,我感觉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着,释放着暖意。
      我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子里变成了我最喜欢的空白。
      不要再想那么多了……
      这一天,就让它这样过去吧。

      我采了满满一兜桑葚,摘了一箩筐龙胆草和止血草,在林子里一直转悠,想要找到昨天埋回去的首乌——当然,没找到。
      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去找他,他还在树上躺着,我再一次怀疑他究竟有什么办法用这不能动弹的身体离开。
      爬上树,然后把背筐卸下来,帮他换药。
      明明应该很疼,这家伙就一动不动地忍着,我真想不明白,这家伙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大毅力。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就像以前一样胡乱说一通,说中午回家,听春丽讲先生好像又发了脾气,要罚我抄三十遍《论语》,说虎子貌似又和人打架了,见到他的时候这小子一脸淤青,也不知道谁把他揍了一通,我看着真爽……之类之类,他还是一言不发地听着,闭目养神。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夕阳将天染成淡淡的明黄色,烟云悬在澄净的天边,被晕染成深一点点的浅橙。
      他忽然睁开眼,淡淡道:“你该回家了。”
      我正说到今天在林子里见到一种我没见过的花,闻言住嘴。
      “天快黑了。”他补了一句。
      如果在这里停下,以后就再也不能和他这样说话了。
      如果现在离开,以后说不定……呸,什么说不定,明明就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咬了咬牙,“我和姆妈说过,晚上不回去吃饭了!”
      “云烟姑娘,多谢你这一个月的照顾。”他不为所动。
      他的容颜还是像冰雪那样漂亮,被夕阳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仿佛冰火交织。
      ……这个混蛋,他除了会说这一句,不会再说点别的吗?
      我鼻子有点酸,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然后满满地溢了出去——
      “你怎么了?”他神情有点惊讶。
      “眼睛进了沙子。”这真是个糟糕的理由……那就让它糟糕去吧,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我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你这个样子……不会有事吗?”
      果然……还是不能不担心,这样一身是伤的人……
      我听见他淡淡地说:“我会这么轻易死去么。”
      “……但你这个状态……”
      他盯着我。
      半晌,他慢慢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我脸上一热,咬了咬牙,却说道:“是,那又怎样?”
      “……没什么……”
      好半天,他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如今也会有人来关心我的死活……”
      这话说得……难道我不该关心他吗?
      “别打岔!”我说,“你到底会不会有事?!”
      “……”
      他失笑,“我有没有事,我怎么会知道,你不如去问天。”
      我盯着他不说话。
      他叹了口气,轻轻说:“我会活下去的。”
      会活下去……
      我眼睛一亮,“这算不算你答应我的?”
      “算。”
      “你食言过没?”
      “……没。”
      “好!”我笑得很高兴,“要活下去,一定活着!”
      活下去,这是誓言。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白天的时候,你不是和我说什么报答吗?”
      他审视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我问他。
      他微微一怔。
      这才想起来,一个多月,从他第一次拒绝开始,我就没再问过他这个问题。
      姆妈曾经告诉过我,知道名字的,你就认识他了,不知道名字的就是陌生人,名字是人在世上的记号。
      他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我,“区区姓名,何足道哉。”
      我盯着他,一动不动。
      他沉默半晌。
      “玄霄。”最后他说。
      玄,天道玄默,霄,气凌九霄……
      我望着他,似乎有好多话想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走吧!”他叹道。
      走了,就不再回来……

      我沉默地滑下树,慢慢往回走。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他还在那里安静地躺着,仿佛以后的日子都会在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止住的泪水忽然不住地往下流,我想停住脚步,但似乎有什么力量推动着我,不断往前走。
      走回我自己家里去——
      不能停下,我这样想着,回过身,看见了天边的夕阳。它正缓缓地向着远山下沉去。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击打得我措手不及。
      我在心中大喊,停下来,你停下来吧!
      太阳停下来,流水停下来,沙子停下来,风停下来啊!
      我想放声痛哭,但一切声音都仿佛从我身上剥夺了去,消失不见,我的呐喊天地它听不到——听不到——
      太阳,缓缓地沉了下去。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片美丽的树林,欢快活泼的鸟儿们歌唱,青葱的花木生长着,阳光透过树隙,像清脆的铃声那样落进林子中。
      我梦见有个人在树下站着,面对着我,我将摘到的紫菀花放在他面前,问他:“你是谁?”
      他的脸很模糊,但我似乎知道他在看着我。
      紫菀花的香气淡淡地散开了,我又问他,“你从哪里来?”
      他没有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树叶混合的气息,还有宛如星尘般漂浮的花香,仿佛我隔世的记忆。
      “那么,你要去哪里呢?”我问他。
      那一刹那,我觉得我似乎看清了他的眼睛——
      仿佛有九天星河倾倒而下,将我碾作无数渺小的尘埃,永生永世,在虚空里漂浮不归!
      “葬身之处。”他回答。
      那深蓝璀璨的星空,就像巨大的花朵一样,在我眼中缓缓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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