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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昆仑之巅终年不散的雾气,轻忽而飘渺,湿润的云气吹入窗帷,在雕着莲花云纹的屋梁上凝结出水珠,坠下来,凉而涩,仿佛是什么在轻轻哭泣。
      慕容紫英搁下毛笔,轻轻吹干新画的一张符箓,上面朱砂的痕迹宛然,有沛然的灵气扑面而来,笔触干净,已经画得十分之熟练。他用巾帕擦拭着手指上不经意间沾上的一滴殷红,玉一般明净的手指修长而整洁,帕子的一角,一枝凤凰花正开得鲜艳明媚。
      他顿了顿,忽然忆起,又是一年的六月十八。十八年前,琼华于今日网缚妖界,最终功败垂成。虽然整个琼华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但他依旧听到了一些私下的传闻。他的无数前辈陨落于那一刻,派中精英弟子折损大半,望舒不知所终,羲和至今仍旧被封印在剑林。
      他想象着昔日血流成河的惨状,忽然不能明白这样的牺牲是否真有意义。然而琼华已经为了成仙的目标努力了世世代代,这是延续千百年的心血。他立刻为自己心里面冒出的质疑而感到羞愧。
      紫英按住剑柄,垂眸。剑柄上的凉意一分分透入他的掌心,抚慰着他心底的一点点焦躁。剑只是普通的入门弟子之剑,材质普通,除了剑身上细小的“紫英”二字,其余与他人并无不同。
      是掌门亲自将这柄剑交到他手上。这剑上的字,亦为掌门亲手镌刻。她当时对他说:“入我琼华派,需斩断世俗缘分,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琼华派弟子,须遵守门规,潜心修行。”
      领命转身之时,她在他身后低叹一声,自言自语,“不要再让我失望。”
      当年他八岁,是大战以后琼华收的第一个弟子。或许就是这一点儿不同,令他在往后的修行岁月里,比旁人加倍勤勉。
      从窗户望出去,透过扶疏的花木,已经有晨起的弟子在剑舞坪上练剑。阳光开始一点一点穿透雾气,半空中的雾气被染成淡淡的赤金色,仿佛静默燃烧的火焰。
      紫英揉了揉眉心,道服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尤为清晰。身畔博山炉里的香料已经燃尽,但是袖口却沾染了昨夜清凉的瑞脑香气。他把一叠符箓收到盒子里,阖上盖子的刹那,他想起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掌门。
      (二)
      琼华的殿宇耸立在这昆仑福地,绵延的建筑依山而建,在云雾缭绕的山巅错落排布,受天光雨露滋养灵气,虽百年而依旧巍峨而大气,不见衰颓。远离这一片楼宇的,是昆仑更深处的密林,各色灵兽隐匿其间,凤鸟长鸣,闪烁着光泽的灵植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在森林深处,有浩淼的天池,亦有灼灼的花海,这花海有一个缠绵悱恻的名——醉花阴。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醉花阴的凤凰花灼灼盛放的刹那,彷如烈焰的静默燃烧,激越而高傲。
      醉花阴离琼华派弟子日常生活的地方甚远,平日里鲜少有人来。慕容紫英挥剑斩落一朵凤凰花,以剑尖挑至眼前,鲜妍的花瓣如神鸟的裙摆,而他不期然想起一个人的眼——同样是如此灼热绝艳。
      六月又十八,她绝不会在别的地方。
      馥郁的凤凰花香里,夹杂着丝丝的酒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仿佛一个再隐秘不过的甜蜜眼神,在月光下轻忽地飞舞。
      十步之遥。琼华派的掌门醉倒在一树繁花下,朱色的花瓣落了满身。若非紫英对她深知,又怎能认得出这青丝素裙的女子便是那往日孤肃端方的掌门?金冠未着,紫绶不佩,她穿着月白色的长裙,闭目沉睡。阳光正好,在她素净的侧脸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
      已站在她身前。她真的醉的很了,浑然未觉他人的近身,失去了所有的防御和警惕。三个白玉酒坛空空地倒在一边,在微风的吹拂下骨碌碌地滚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粉色的微笑,好梦正酣。
      他唤她“掌门”,她无知无觉,不能应答。
      寻常时候,他近她十步以内,已足以令她警觉。慕容紫英席地坐下,绣着流云的袖口葳蕤至地,轻轻擦过她静静搁在花瓣上的手。他忽然间难以遏制自己心底的渴望,握住她的手指,吻上她的嘴角。
      温,而软。
      心底仿佛有惊雷劈过。他被自己的作为震骇,呆望着眼前如花美眷,不能置信自己刚才亵渎的行为。——枉他这半世修仙,伦常尽毁。
      他转身落荒而逃。
      夙瑶依旧沉睡在花海中,迷梦更深,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在梦境之中,昔日美好愿景,一幕幕重现眼前。
      (三)
      琼华弟子欲入门墙,需经历“酒、色、财、气”四关考验,方能拜师。紫英初上昆仑之时,不过八岁稚龄。这年纪,闲气未生,醇酒无味,钱财若纸,红粉骷髅。
      慕容紫英匆匆返回房间,回想起方才的荒唐,苦笑连连。只怕以如今,心如不系之舟,他再过不了这其中一关。
      是什么时候开始?是这漫漫十八年相对,少年人一点一滴的眉眼动容,还是那初相见,夙瑶无心的一声轻叹?——已经分不清,道不明。
      他入得她门下,十八年。
      她十八时已经是一个门派的掌门。琼华派彼时元气大伤,惊才绝艳之辈大半凋零,她一力支撑起门派,虽苦向谁诉?慕容紫英此时忆起夙瑶往日里淡然眉眼,忽而喟叹,为这来时路途,荆棘满布。
      暮霭沉沉。紫英旋身时,一朵凤凰花忽然自衣襟的褶皱里抖落,飘落在地,依旧是枝头娇美模样。他拾起花,仰首时听见檐下的铁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夕阳的余晖涂了满墙,案上的书册在晚风中发出轻微的簌簌声,研了一半的墨香气清淡。
      他忽然十分思念卷云台的云。
      卷云台上当年坠落过无数的血与火,而今痕迹已经很淡。夜空下,淡淡的雾气升起,掩不住漫天闪亮的星斗。慕容紫英将笛子凑近唇边,轻轻吹响,万世昆仑,群山在御,他夜上卷云,只是为了心无旁骛吹这一支曲子。
      然而思念如潮,不受控制。
      他幼年时曾有一次同夙瑶宿在一间屋子,因为彼时他因冒进,在练习仙术时出了岔子。夙瑶替他通顺筋脉后,看他虚弱,且脉象尚自不稳,允他歇在她房间一宿,她自在一边处理琼华事务。
      那时事务繁重,她灯下凝神的侧影映入他的眼,只觉得世界上再无更美的景。他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因为疼痛而不安稳。半夜,他不知何故惊醒,瞥见掌门袍袖下摆在门边掠过,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至如今亦不明白为何当初竟不假思索地尾随出去。她提剑,在夜色中的琼华派走过,一袭掌门服饰在夜色中隐隐绰绰,并不清晰。他追随着她,剑上的一点冷光为他指明道路。
      跌跌撞撞,来到卷云台。那是他第一次来卷云台,这个传说中陨落无数琼华弟子的所在,像是一个禁忌,讳莫如深,却又在弟子的窃窃私语中反复提及。
      卷云台四周的石雕莲瓣布满剑痕,年幼的他屏息藏在暗处,指尖滑过粗糙的地面,一个藏行咒无声无息地布下。
      夙瑶开始舞剑。他睁大眼睛,看着她洒然自如的剑法,剑气纵横。不过是一套入门弟子皆可学得的《云生剑法》,在她的手下却如同得了灵魂一般,浩然如九天长风。
      怔然看了一会儿,他方醒悟过来,那剑看似在虚无中挥舞,但是在刺出的刹那,总有一缕云气被她激散。——她半夜孤身上这卷云台,竟是为了剑刺行云么?无数的飘渺云气在卷云台上聚了又散,被她驱散的云很快就会再次凝聚,她不知疲倦地一次次踏出,去刺破那些永远也不能真正被击败的云雾。
      很多年以后,在无人的琼华,他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了那把剑,剑随意地被解下放在案上,仿佛它的主人不过只是离开片刻,虽则他很明白,她永远也不会再度回到这里握起它。在携望舒离去的一刹那,她一定想不到,这一去,即成永诀。
      慕容紫英拿起那把佩剑,拔出,看到剑身上刻着的并不是掌门的名讳,他这许多年心如止水,此刻却不知何故突然泪流满面。他仓促地以手掩面,手中剑掉落在地。
      依旧明亮如镜的剑身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流光飞舞,“刺云”二字,清晰如昨。
      (四)
      不经意间,又是多少年华老去。
      那一年,琼华坠毁,在射日弓下绽放如最庸俗的烟火。慕容紫英眼看着殿宇的分崩离析,所有的辉煌被如此荒诞地抹去,昆仑的天光注定不是他们的救赎。
      琼华浩劫,三千弟子,只余他一人,当他孑然一身下昆仑,回首时分,忽然觉得这十八载春秋,如镜花水月。他是如此贫穷,连仅剩的一点回忆都被命运剥夺,而流离失所,早早镌刻入骨。
      修仙之人,岁月悠长。
      在百年间,他足迹踏遍神州大地,闯过长洲巨滩,入过苗疆险瘴,赏过海上月生,观过泰山日出,唯其不曾再度踏足昆仑。
      他也救过很多人。从泛滥的黄河水中,或者从被围困的城池中。这世界上永远有许许多多人在受苦,即将死去或者已经死去,每当这时,他总会想起当年与夙瑶掌门关于月牙村的争论。——欲全大爱,先舍小爱。可否?可否?!
      他的修为已经达到了他能达到的极限,但是始终未能修成仙道。他的心中有一道伤口。九天玄女的话他参悟了一生,却终究未能顿悟。他一生坚持正义,当年琼华欲借幻冥界飞升,他决然倒向云天河的一边,这个决定下得艰难,但他未曾后悔。然而转转折折半世,韶华白首,这件事却终究如鲠在喉。
      某日,他夜宿天山下,往事入梦来。
      步行过紫微道、白灏道、寂玄道,便是琼华大殿,风景在回忆里微微泛黄,宛如一轴收藏经年的古老画卷。紫英看见少年的自己抱剑进大殿,对年轻的掌门俯首。
      他们在说着什么,紫英听不分明。但他终于想起这段往事。
      那年他十六,已经两年在修为上没有任何进步。弟子间有流言蜚语在传,年轻的掌门嫉贤妒能,不会教给他任何高深的功法,或许他只能止步于此。
      他一开始自然不信,但她真的没有再给予他任何指点。忍了又忍,年轻的紫英终究藏不住心事,他冲到夙瑶面前,问她为何不肯倾囊相授。
      夙瑶掌门停下手中朱笔,抬眼看他,那目中神色令他陡觉凄惶。她走到窗前,背对他,不看他。

      “你可知你我年岁相差几何?”
      “十岁。”
      “我十八岁时,无人再指点我的修行。你可明白?”
      “我… …”
      “你天资卓绝,接下来的路,需要你自己去走。”
      这一语成谶。
      慕容紫英从梦里醒来时,午夜的天山,开始下雪。细小的银色雪花梦幻一般飘落,不知来路,不明去途,只是那样温柔而无休无止地坠落,弥漫一整个天地。他伸手接住一片雪,看着它在自己掌心融化成一滴透明春水,想起少年时候掌门带他去风雪津,猎杀那里肆虐的雪狼妖。那时候的雪真大啊,落了他们满头满身,俱是纯白。
      ——霜雪吹了满头,也算是曾经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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