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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肆拾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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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了花漳岛,徐多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不喜与人交谈,起居方面更是随遇而安。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日日吃白水煮鸡蛋、瑶柱蒸蛋羹、枸杞叶蛋花汤……他似乎是被打败了,将篮筐一个个摞起来,筹划去穆云垣处下退蛋书。
他推门而出,未走两步,忽见一人影腹间臃肿,匆匆从隔壁掠过。徐多心头顿生疑惑,不做犹豫尾随其后。
脚尖无声点过落叶,前方人影轻功卓绝,徐多紧咬不放。眼前景象逐渐清晰,破开迷蒙竟别有洞天,徐多停在一颗大橡树后,一幕小瀑布跃入眼帘,独间木屋建于潭边,点缀些许人气。
穆怀琴的功力早被徐多暗自消化,他调整气息隐入树荫,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那木屋于岛上随处可寻,只不过位置偏僻至此确是罕见,徐多自认将岛上角角落落走了遍,却从未察觉此处。
院内种满不知名的花草,芦苇篱笆将其草草围住,一把竹椅随意坐在木屋前。花圃作伴,瀑布为伍,实是一处乘凉胜地。
他先是看见一位熟人,高衍那双常执剑柄的手握成拳头,轻锤在一名老人肩上。
“衍儿,外公和岛主有话说。”
高衍垂首应下,拎过竹椅背上的外衫披在老人肩头,转身进了木屋。
神秘人影驻足木屋前,摘下面罩,她身前鼓鼓囊囊的一团也总算见了天日。穆怀琴臂弯里躺着一只暗红格纹襁褓,白色棉边中探出小脑袋,里面裹的竟是一个幼婴。
穆怀琴似乎对那婴儿十足疼爱,在他毛茸茸的头顶摸了又摸,时不时侧头蹭蹭雪白脸蛋,那婴儿不哭不闹,乖巧得很。
徐多目不转睛地将她一举一动收入眼底,足下生风,意图靠近看得仔细些,只见那婴儿脖子忽得生硬一扭,眼睛直直对向暗处的徐多。
那眼睛黑白分明、过于黑白分明,瞳仁一动不动,好似死不瞑目。
徐多背脊一凉,感到毛骨悚然。
“岛主,”老人缓缓起身,迎向穆怀琴,“如今少岛主回来,这巫灵之术当可断了。”
穆怀琴摇摇头,顺手扳回婴儿脸庞。她敞开领口,并不避讳地袒|露左胸,三指似爪,指锋如刀,指节如破豆腐没入胸脯,那动作仿佛掏心一般,穆怀琴无痛无感,顷刻间抽回手。指甲内盛着极艳的鲜红,手掌微垂,鲜红滴落在婴儿无半点血色的唇瓣。
老人见她执迷不悟,面不改色取心头血,话中隐隐压不住怒气:“只有岛主才会听信那江湖术士的信口胡言!”
他白眉倒竖,不知从哪儿变出窄口瓷瓶,黄色药粉均匀洒上伤口,而后麻利地往穆怀琴胸口缠上纱布,一丝不苟地止血包扎。
面对老人,穆怀琴收敛往常的强硬,颇有耐心地解释:“这与南南回来无关,灵偶护佑南南一生平安,我造孽太多,南南又不知在宫中受过什么罪,总要有一个人偿还。
纱布突然一紧,被用力打了个死结,她猛咳两声,正了正色,固执地继续道:“南南就算是回来了,也需要娘保他平安。”
老人正值气头上,压根不愿搭理她,对于她说的话连左耳都不进,只当她鬼迷心窍。
穆怀琴合拢衣领,虚心地做了个揖:“多谢薛老多年关照,薛神医屈尊住在花漳岛,是晚辈委屈了您。”
老人心知穆怀琴此话乃故意吐露,着实摸透了他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本人甘之若饴无怨无悔,他一个外人有何立场忿忿不平。
他无奈万分地挥了挥手:“罢了,你每月按时前来木屋,灵偶我替你养些日子,让少岛主看到恐生事端。”
穆怀琴长舒一口气,老人接过灵偶,不再多说,坐回竹椅上,阖眼送客。那婴儿被人抱着,脑袋缓慢地偏向一边,又同窥视中的徐多隔空相望。
徐多如遭雷殛,他终于看清灵偶眉目。那灵偶做得惟妙惟肖,似是与他同个模子刻出。小嘴被染上扎目的艳色,大睁的眸子不再诡异呆滞,仿佛起死回生、有了灵性,流露出餍足神情。
徐多的心跳在耳边轰鸣作响,他能嗅到淡淡腥气,甚至那颗血珠也滚落他的唇间,阵阵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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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怀琴再次推门而入时,徐多立于窗前,背挺得笔直,眺望院中一棵石榴树。他入乡随俗也养了宠物,左臂上停着一只灰额白肚的鸽子,往他掌心里一个劲儿啄苞米粒。
鸽子发觉声响,扑棱扑棱翅膀飞出窗外。徐多回身,穆怀琴顺势走向他,徐多垂下视线,可以看见她修长的手指,那双手不似少女的细嫩光滑,食指指甲突兀得长出一截,他有些慌神,仿佛能从那洁净莹白的指尖瞥见猩红点点。
“南南一定吃了不少苦。”
徐多从她的手上抽回目光。
穆怀琴望住他,似乎透过他专注地看向不知何处。
徐多是启王爷第一个儿子,鼻眼与启王爷似是同一个模子刻出,初生时白白嫩嫩,极为可爱,在王府中很是得宠。可岁月空白出二十余年,她竟然从南南的发丝中细数出三根银白。
无论穆怀琴含了多少苦涩,这句话对于徐多本是无关痛痒。可他曾亲自为吕采媃接生、亲眼目睹宗尧出世,望向穆怀琴微露担忧的眉眼,竟平白生出些怜悯。
他不知不觉软下语气:“不算苦。”
穆怀琴足足沉默了半晌,倏忽神情一变,眼底浮现狠厉:“南南吃的这些苦,为娘一定替你一一讨回!”
徐多心中翻江倒海,沉下脸:“不必。”
穆怀琴轻笑,只当他的冷硬是小孩脾气,又静静地守着他半刻钟,有侍女轻叩房门,称晚膳准备妥当。
“南南,”穆怀琴出声打破宁静,“今日十五,和娘一块儿用饭吧?”
“……”徐多动了动唇,仍是叫不出口,张口结舌间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轻拍了拍穆怀琴的后背,若无其事道,“走吧。”
徐多早满弱冠,自小便独立于深宫之中,可穆怀琴眼中他却仍是个孩子。小孩子都爱吃肉,徐多面前便堆满了笋干扣肉、萝卜炖活鲫、冬菇焖土鸡。穆怀琴从未亲自伺候人,她偷看了徐多一眼,面上有丝赧然:“娘做了几个家常菜,肯定不如宫里的,但都是,都是岛上自己种的养的。”
她怕委屈了徐多,自己先夹了块扣肉尝了尝,明知味道很好,心里却始终有些打鼓。
穆云垣见徐多不动,忍了又忍,抬起手臂。
穆怀琴一把打掉穆云垣刚伸出的手,杏目一瞪:“急什么,八辈子没吃过饭的!”
穆云垣委屈极了,这笋干是他晒的,鸡是他宰的,菜都是他做的,穆怀琴什么都不会,仅仅打个下手,抢去功劳不说,连他给外甥布菜也要被误解成贪吃。
一旁的封兰见缝插针地挽起衣袖,把鸡腿夹到徐多碟中,笑盈盈道:“南南,来,尝尝你舅舅的手艺。”
穆怀琴登时老脸通红,却没有发作,选了块鱼肚,挑出一根根刺,再扔进徐多碗里。
徐多怔怔地举箸,一时无法下咽。
他对尚武帝好是他身在其位,他对小太子好是他渴望得到相同回报。“无私”的情感对他而言,陌生到令他坐立不安。仿佛身下的桌椅都生了刺,扎进了他的肌肤,流入了他的血脉,汇聚在心中不曾设防的一处柔软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