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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青萍无主为谁逐 ...

  •   淡紫的湖面上,是浅绿的浮萍。浮萍很新很嫩,这就在浅绿与淡紫之间,细细地描了一圈鹅黄。清澈的浅水,一尾尾都是金红的小鱼,在浮萍间穿梭不停,又划过树木深褐的倒影,留下一圈一圈的小纹漪。
      还不是落花时节,但那些曼妙纤动的浮萍,倒很象朵朵飘坠的花瓣呢!这绣了花的湖面上,还有一个女子静坐的影子,和树影一样孑然不动。
      茗冷望着湖心里点点的浮萍,总在想四句话:
      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莫为浮萍藻,愿作比翼鸟。
      这四句话一一地从眼前飞过去了,茗冷就轻轻地摇了摇头。看来,相逢是缘,相识是缘,相怜却是命了,相许又是什么?此缘非彼缘,你命非我命,一错一生,谁能奈何得了?茗冷用指甲拨着水面,幽幽地在想,不知道上天究竟了选几个女子,专门来替那些幸而万幸的女子流泪?也不知老天究竟为什么要选一个他之后,又要再选一个我?又为什么选我是我,选他是他?为什么他非我,我又非他?一件件地想来,心里倒空落了。望着平静的湖南,不禁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既是天意如此,萍水之缘,欲浓不可;君子之交,欲深不可,莫若做个随缘之人,何必固执,叫两个人都痛苦?
      这个念头一起,渐渐就变成一种决定。茗冷自己,忽而觉得委实超脱得伟大,也就心平气和地,将淡淡的哀伤存入心底。这份哀伤依然很沉重,几乎坠得她迈不开步子,但是她努力地挺直了腰,尽量很平稳地走出去了。

      承鹤对着镜子勾脸谱时,看见张老爷子和郭经理抬着海报牌子,似乎要换那上面的名字。一问,才知道赛燕来了。承鹤放下笔便往外迎,正看见赛燕拿手绢擦着汗,匆匆忙忙地进来了,连声地问:“没误戏吧?没误戏吧?”
      承鹤高兴地说:“谢天谢地!点莺累病了,还要上台撑呢,我正担心这一场<穆桂英挂帅>是武戏,她怕是挨不下来呢!你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点莺病了吗?”赛燕很过意不去,“可不是为了我?重不重?回头我瞧她去!”
      “也没什么,咳嗽,发冷,老出汗,大夫说了,一歇就好。”
      赛燕稍稍放下心来,说:“我要再把她也害病了,我就罪过了,那一个为了我,到现在还没好,这里可不能再倒一个!”说着便掀帘子进去更衣了。
      承鹤见海报牌子换好了,就上前帮着抬。因为时间差不多了,大部分看客都进了场,于是就把这块牌子,直接抬到舞台的一侧靠着。那台底下的人一见“梁赛燕”三个大字,便是哄雷般地一阵欢呼,承鹤往台下一看,赫然有个军官,大大咧咧地坐在主位上,旁边是个凤眼美女。承鹤皱了皱眉小声地问张老爷子:“副总司令一家子都来了,要干嘛呢?”
      “左右总是冲着梁老板的吧?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了消息,晓得今儿晚上梁老板要出台。”
      承鹤等戏开了锣,一直在台侧看着。那石副总司令,招来了不少捧场的人,并且有个排长指挥着叫好,那些捧场的心里害怕,一个个扯开喉咙吼,吵得房子似乎都要塌了,有时候,根本听不见锣点。承鹤见哄成这个样子,不免反感,转过身在后台,找个凳子坐下了。然而那歇斯底里的狂叫,却是此起彼落,一直到散戏。
      承鹤的耳朵嗡嗡作响,正在昏头昏脑地,赛燕嘟嘟哝哝地下来了,一头走,一头骂:“绝子绝孙的猴儿崽子叫春哪!芝麻大点儿的个头儿,姑奶奶火来了一刀一个全当杀鸡!破锣嗓子还他妈跟我叫呐,木匠活儿摆到鲁班家门口来了,遭了瘟的畜牲胚子!”
      那郭经理上前道:“梁老板,副总司令有请!”
      “放他的狗屁!不去!”赛燕见郭经理不走,提高声音又嚷了一句:“不去!”
      “梁老板还真不给面子罗!”随着这湖南腔的一句话,石立峰已经在后台站着了,一拱手道:“梁老板,无非是爱听您的嗓子,刚才太吵了,现在麻烦您,随便再来一段!”
      赛燕走到镜子前面,先把头面卸掉了,嘴里说:“我累得很,副总司令真有兴致呀,改天!”
      “改天?”石立峰拍手道:“好!改天就改天!明天下午!劳您的驾,请到我家里坐一坐,成不成?”
      赛燕憋着气道:“成啊!有什么不成的!”
      承鹤想插话,那石立峰早将两手背着,皮靴一路“咔咔”地去远了。承鹤便掉头对赛燕道:“你怎么就答应下来了?!”
      那赛燕原先说了句气话,不料石立峰当了真,接了话茬,所以到后来也不能不答应下来,此时心里已经后悔了,却又不肯认错,依然嘴硬:“去就去!他敢把我怎么着!我可是耍刀弄剑的,见多了。”
      站在一边的张老爷子接口说:“要是妥贴一点,梁老板还是让小白老板陪着一起去,本来这样的事,就该是班主领着,副总司令没什么可说的。”
      赛燕本就有些害怕,听张老爷子这么一说,觉得实在很好,又想因为那日受了风寒酒害,现在羽飞的病又添了,只怕连床都下不了,如何陪着自己到司令府去?何况那里还有个副总司令太太?
      赛燕犹疑不定的神色,看在承鹤眼里,他是很明白的,于是就说:“不然这样吧?我陪你去。”
      这班子里,大约除了白玉珀,也只能让承鹤陪着合适了。赛燕心里松了,面上随即就是一朵花样的笑容,甜脆脆地道:“谢谢大师哥!”

      梅点莺的房间,很是小巧。又都是冷冷的颜色,夏日里看去,十分清雅宜人。日中的太阳很毒,大约因为檐深廊阔,照不进房间里来,所以看看外间烈日爆晒,屋里还是清凉有风。
      赛燕回万华园以后,点莺总算有空歇一歇了。大家都以为点莺是累病的,那个中原委,只有点莺自己清楚。当初承鹤压班顶戏,赛燕又托辞不到,她就想到羽飞是不是病了?又知道师父的确曾有一次极严厉的处罚,只不明白为了何事罢了。所以夜深戏散,点莺叫了车,一个人悄悄地到了公主坟羽飞的别墅,恰好那别墅外有一带树林,点莺就藏在树后,往楼上看,就见那灯火楼阁之中,暖意盈融,后来又有一个女子,闪至窗口掩上窗扇,这皓月如洗的高台之上,那女子若花在云端,令人惊慕,点莺看得出神,好久方才离开,却不知林深寒重,已在不觉中侵入肌体心腑,次日登台,又比以往更用心,好叫赛燕放心侍疾的意思,一出戏下来,出了一身汗,就昏昏地支持不住了。
      人在病中,最易生愁,点莺情知承鹤和赛燕两个,所以瞒着众人,是为了省去许多麻烦。这样一来,自己虽是悉知其情,却不能不装作一无所知。空自看着承鹤和赛燕时不时窃窃低语,听不清在说什么,又不能过问,如何不忧心如焚?何况曲指一算,倒有一个多月没有看见羽飞了,想自己自搭三辉班以来,何曾有一日看不到他?这次时日却又如此之久,不免坐卧不宁担忧,病中一忧急,就下不了床了,但满腹的心事,又能与谁倾吐?唯有清泪两行而已。
      点莺卧榻不起,洪品霞也很着急,除了请大夫日日诊视之外,又让余双儿去和师妹做伴。点莺看着双儿行走不便,还尽心尽力地端汤送药,嘘寒问暖,心里又感激又过意不去,很想说些感谢的话,每每话未成句,泪已先流,倒让双儿不安起来,说道:“安心养病,别胡思乱想。”
      双儿一说:“别胡思乱想。”却又触动了点莺的心病,暗道,我何曾胡思乱想来?确实有那么一个人让我放心不下,如今一月有余,都不能到他身边看他一眼?这里一个病,只怕要到那一个病好才得见愈呢!因“病”字上,又记起《洞仙歌》的一句“重相见,不知伊瘦侬瘦”,就又叹了一口气。
      双儿见点莺总是颦眉不展的,也不明白她的心里,又多愁善感些什么?依双儿的脾性,倒并不喜欢这么唉声叹气的,想把气氛调得轻松一些,就问:“咦,你的羽飞小师哥到哪里去了?我好久没见着他了。”
      点莺的眼泪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赶紧说:“大师姐,我想喝水。”
      双儿便站起来去倒茶,点莺就趁这功夫,匆匆地抹了抹眼泪,接了茶在手里时,一低头,却又是珠泪如雨,强压着哽咽道:“你瞧,这茶气一熏,倒把我的眼泪给熏出来了。”说着,便拭泪一笑。
      双儿也就释然地道:“真的要把眼泪擦掉呢!多好看的眼睛,哭坏了可怎么得了?”
      点莺捧着茶,也想找个别的话题,眼睛看见余双儿手里缝的小衣服,就说:“我和赛燕都猜呢,她说是个女孩子。大师姐,你猜小师哥怎么说?他说是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孪生呢!”
      “亏他想得出来!”双儿抿唇一笑:“你这个小师哥呀,专门会说好听话,把人家捧得晕晕的,最后他又不管了,他九岁那一年的中秋,把我们兄妹几个全叫到院子里头,说今儿晚上不是天狗吃月亮,是月亮吃天狗。我们都睁着眼睛使劲瞧,瞧着瞧着,月亮看着变小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可不是?月亮张着嘴在吃呢!到后来,月亮没了,我们就问他,天狗哪去了?他往地上一指,说,天狗下来了,在你们后面呢!我们一回头,除了我们的影子,还有什么?小赛燕最憨,瞅着自己的影子半天,就问:小师哥,这只天狗怎么梳着两个小辫子?你小师哥想都不想,说,天狗是女的呗!”
      余双儿说到这里,先就笑起来了,点莺也捧着茶杯在笑,同时不禁想象着自己未来三辉的十年当中,这几个青梅竹马的师兄妹是如何嬉闹游戏的?若是一一的回忆起来,怕亦是一件极之有趣的乐事。
      余双儿带笑带说地道:“你小师哥小的时候最淘,为了他淘气,你师父没少揍他,可是打不怕,还淘。后来长大一点,慢慢也就懂事了,你瞧他现在方方面面都好得很。”双儿说着,歪着头将衣服凑近了,“咯”地一声咬断了线,顺手用针在头上发上一抿,吐字也慢下来了。“可是人大了,烦恼也多。越是天天小心,越是天天都有想不到的事。真不清楚,象小的时候那么瞎胡闹,十多年的日子偏就没有风波,一长大了,就什么都来了,要说聪明反被聪明误,也就是这个理了,花蕾只羡慕那花开得好看,哪里知道还有花谢的时候?小的时候尽盼长大,长大的心事,小孩子家也想不到……”
      余双儿说着说着,自己也迷惑起来。点莺却说:“我看,人还是别出世的好。小时候烦爹娘,大了烦自己,老了又烦儿孙,一辈子哪有清闲日子?不然怎么说‘世缘终浅道缘深’呢?逢人不说世间事,便是世间无事人,可还有很多的事情,非做不可,非说不可,有些事情,又非想不可,哪能象和尚道士那样关了寺门,就闭了尘缘,青灯古佛的了无牵绊呢?”
      余双儿将小衣服抖开来端详,说道:“行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装糊涂就是福气了。还是瞧一瞧我的针线,究竟还过得去吗?”
      点莺接在手里细看,又咳嗽起来,双儿忙替她捶背。点莺一边咳,一边用手指着那衣襟,似乎想说什么话,好容易平下气来,带喘带说道:“这里空了点,我会绣双面绣,在这领子里头,绣一个小白猫,往后天气冷了,将领子一竖,外头看,就是个猴子,好不好?白线配这红底子,又醒目,又压得住,不然,换一种浓点的黄颜色,也鲜亮得很。”
      双儿说:“好是好,也得等你病好了再绣,你这么可怜见的,还怎么绣?”
      “你别瞧我咳嗽,其实,真的不要紧。”点莺用手撑着床,就坐起来了,伸着手道:“还是让我做吧,我躺腻了。”
      双儿只好将针线笸箩放在被面上,用一件湖绿的絮棉绫子夹袄,将点莺的身子包住,又用手扶着她的肩头,将长头发一点一点放到夹袄的外面,点莺睡久了,云发蓬松,跟乌云似地堆在瓜子脸一边,衬得小下巴更尖,脸色更白,双儿黯然地道:“这么好的女孩子,谁来消受?真须得一个知冷知热的秀气人,才不会委屈到你呢。”
      点莺听得这话,又想哭了,到底忍住了泪水,低着头道:“人家不过是绣个衣裳罢了,倒招你这么些疯话。”
      “我说的这些话,你心里最明白。”双儿用梳子来梳点莺的那一头青丝,说道:“但是我说的话,又不能象这把梳子一样,就把你心里头的乱,一丝一丝全梳顺溜,你自己不说,谁能猜到呢?”
      点莺低着头只顾飞针走线地绣,也不吱声。双儿又道:“师娘很疼你,就为这个上头,着落我来探探你的心思,毕竟是这么大的姑娘了,家里也好,外面也好,总会有个合你心思的人,你把这个人说出来,师娘才好作主,也省得叫你受委屈,又流那么多的眼泪。”
      点莺的手停了一会,用针尖拨着那密密的针脚,也不知是不是在数针线的数目,拨了一会之后,又接着往下绣,说道:“平素里,除了唱戏,你也瞧得见,我哪里也不去……还是师娘做主吧,我实在说不出来。”
      “师娘倒是要说给小鹏,可是你又不乐意的样子。现在呢,小鹏也给人家招了上门女婿,这事算了结了,余下的就是章学鹦那个二百五,我想你总不会看上他。”
      点莺“噗哧”一笑。双儿又道:“还有一个,就是我哥哥,你看他怎么样呢?”
      “他嘛,他……”点莺迟疑地说:“他人挺好……”
      “要是……”
      “大师姐,咱们不说这个了,我现在,”点莺摇摇头,很快地说:“我现在还不想嫁人。”说到“嫁”字,脸又红了。
      双儿挑起眉毛道:“快二十了,还不嫁人呢!你瞧赛燕,她十七岁就要出门了。”
      “我是……我是不能和她比的……”
      “你不和她比,你和谁比呢?”
      “我……”点莺想说什么,忽然又咳嗽起来,将才拢起来的头发,又咳散了,一齐落了下来,全拥在一侧,象帘子似的,将双儿的视线挡住了。双儿连忙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隔着绫子夹袄,仍然可知那香肌消减,纤薄若纸。再去握她的手时,却是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汗,双儿吃了一惊,撩起她的头发看时,见她还是咳个不住,两眼是湿漉漉的一汪小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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