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犹记千百树》东墙婺年

4、纵使相逢应不识

　　他终还是哭了，他看着我笑意嫣然向他走去，泪眼婆娑。
　　我第一次看到他在我面前落泪。
　　我伸出手，不敢抱他，也不敢用手去接他的眼泪。
　　只是小心翼翼地，用血红的指尖，在他眉心一点。
　　我想说的话，一出口，净成无言。
　　但是我一遍又一遍对他做着重复的口型。
　　“看清我”

　　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将我面容再一遍看清，补上那次不完整的告别。
　　但是我猜，在他眼里的我，慢慢被模糊成一片空白，如同从未见过那般。
　　不过没事，我还记得他。

　　三年前他刚从太虚观出来，不谙尘世。然后遇上了我。
　　“师弟，有没有兴趣和师姐一同上路？”
　　“上什么路？”
　　我解下身后的大刀一把抛给他。“接着，跟上。师姐指给你看。”

　　时日一久，情念油然而生。
　　然而他口中，一直都出现着一个名词。——“我师妹。”
　　偶日，我问他师妹安好。
　　他说师妹死了很久。
　　原来，那些心存念念不忘的，都是已经逝去不再的人。
　　我想，若我也不在了呢。

　　有的想法，一旦出来，止不住地蔓延。
　　更何况情丝萦然，入我血肉。

　　门派传来书信，说我荒火山失陷，请求支援。
　　我可将这信点燃，然后看它无声成灰。
　　之后带着他，继续走完我们的路。
　　最后我写了封信，放在客房的桌上。
　　约他明日去西湖湖心亭，赏那一湖春色，光影迷离。

　　我并没有赴约，那日夜，便收拾行囊，赶回九黎。
　　将他一人抛下，我策马飞奔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和悲哀。
　　门派寄来的信，躺在湖心亭的石桌上，压了我的赤砾石。
　　此行即知无归途，我还是为了那么个可笑的想法，离你而去。
　　从此，你该会一直记得我了。

　　往事回溯，马不停蹄。我不悔。
　　魂魄离体，身成劫灰。我不悔。
　　他疯了般赶到荒火山，只想在那片杀戮过后的土地上敛回我的尸骨。
　　他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一步步走回约好的江南。
　　他肝肠寸断，魂不守舍。
　　我悔了，我早该悔的。

　　其实世上那么多显而易见的事。
　　比如他初见我，便随我了一路。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连自己都不知晓。
　　然而知道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们都是。

　　兰若那边有座古佛。
　　他问我，你悔了？
　　我说，是。
　　后来我入了他的梦，封了我的一切。
　　我促的因，造成的孽，他食的果。
　　我舍不得。
　　那就再来一遭偿还吧。

　　木渎风光好，年少伫，回头老。
　　宅院里青衣男子以块赤石逗弄着架上的鹦鹉。
　　我此时身披白羽点金冠，翅尖一撮红毛。
　　庭里来了个姑娘，也是青衣。
　　“师兄，长老已经安顿好了，正在养伤。”
　　他点了点头，收起石头，走到边上的石凳坐下。
　　倒了龙井雨后，捧着杯子，静默不语。
　　那个青衣姑娘随后也坐了下来。
　　“师妹，记得雨闻么？”
　　青衣姑娘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师兄又提起了小师妹啊。小师妹多病十岁就殁了，但是是师兄从小就照顾她。”
　　之后顿了顿。“”本以为六年不见师兄，师兄会变了。原来什么都和当初一样啊。”

　　白鹦鹉扑了扑翅膀，叫着
　　“师弟——师弟——”
　　鸟的嗓子沙哑，说的人话总有个奇怪的调调。
　　青衣两人听罢，不由得笑了。
　　假若当初，我多问那么几句，该多好。

　　如今。
　　幸而，我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