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谣》量子星星

5、八|九

　　八

　　他叫了长生这个名字，可我知道，他并没有认出我。

　　四百年，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是不是，当等待已经变成一种习惯的时候，哪怕岁月流逝得再快，早已习惯的人，也不会有所察觉。

　　我真的差一点记不得我的名字叫做长生。

　　也差一点忘记，他叫姬凉。

　　这四百年的岁月就像凌迟一般在一点一点收割我的记忆，我忘记了亲人朋友，忘记了往事云烟，甚至忘记了我自己。

　　可是我忘不了，有一个清俊温雅的白衣男子，曾在月光细碎的山中，笑着对我说，那一身胜雪白衣，便是他的夜行衣。

　　他或许不会相信我居然等他这么久，我也几乎不信。可是等着等着，四百年就这么过去了。最开始的那段日子，是有多难熬呢？我会每天翘首望着窗边，想象他来时看到我欣喜的样子。无聊时我便写他的名字，先在纸上写，后来往墙上写，十年过去我写满了老家宅院的每一处地面砖墙，却也已说不清我写下的究竟是我的爱还是恨。又过了十年，我用落花流水祭奠我死去的爱情，我数着花开和花落，直到我已数不清的时候；我看着宅院前那条小溪一天天宽阔，直到有一天发现它已变成江河的时候，我便知道我的爱情已死。我选择了成为一名赶尸人，用我长生不老的生命继续等待着他。我的等待那时才刚刚开始，我开始天南海北地行走、寻找他，不为他求，只想问他要一个答案。后来，我将我的旅客们想象成他，日日对着他们要说无数遍“我恨你”，然而这爱情却日日更比头一日刻骨铭心。我意识到这一切已经将我毁灭，我从此只能像那些整日与我为伴的死人一般，再也没有心智，只能作为一具行尸走肉在这世上匆忙赶路。我不知我坚持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可是那时，我已经能够长生不老。我真的感到诧异，我的父母为我起名长生，我的师父也期望着我可以长生，他们却都不懂，长生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我以为，我的生命是徒劳的，我的等待是徒劳的，长生不老是徒劳的，四百年，更是徒劳的。

　　可是。

　　在那夜的长街上，我看到了他的脸，他温文尔雅地告诉了我他叫姬凉时，我便知道。

　　这是我的救赎了。

　　终于我等来了那个真相。我应该怨恨吗？但我发现我的内心居然出奇平静，四百年的行走寻找和等待统统化作了那一句我爱你的灰烬。一切都是值得的，他依旧在那儿，从来没有离开，从来没有不爱我，从来没有丢下我。

　　我看得出来，他没有认出我。

　　但是这没有关系，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还是他，我还是我。

　　九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只是，真的有好久好久，再没有睡得这样香甜。

　　我整理好衣服，离开房间，外面是一方庭院，穿过此院又是一处更大的院落。东边有一间最大的厢房，房内两个人正在谈话。我正要敲门而入，却在此刻听到了“姬凉”二字。我心中一抖，猫到侧面的窗下，施了个隐匿之术，屋内人的谈话可听得一清二楚。

　　“大长老，您就这么把祭献之法交给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姬凉？”

　　“怎么，有何不可吗。”

　　“弟子当然也是不忍心南疆再如此下去。但是，灵根毕竟是四百年前就丢掉的东西了，那姬凉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不可能重新为我们寻回灵根的，就算把祭献之法告诉了他，不也是白白将此密法外传于世了吗？”

　　“呵呵，无碍的。我早便推算出，导致灵根丢失之人与那姬凉有莫大牵连，姬凉现在既然要为那人领这罪过，自然是要全部领了去的。这一切，好似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意告诉我，顺其自然吧，我便顺其自然。放心吧，小子，神明庇佑南疆，无碍的。”

　　我再也听不下去，转身便跑。我不知道姬凉此刻在哪里，但我知道我该去哪里。我想要捏出挪移法决，可是却发现我全身的力量都已被封。定是姬凉，定时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他要阻止我去那里找他。

　　我真的太傻，我真的太傻太傻了。姬凉怎么可能没有认出我，他曾为我生受了整整一年血肉淋漓撕心裂肺的痛楚，他那么深那么深地爱着我，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我。

　　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四百年的光阴如此漫长，漫长到让我忘记了那么多的事。若不是因为我，南疆怎可能遭此大难，若不是因为我当年盗出了十万大山的灵根……是我忘记了，仅凭赶尸人的术法，怎可能维持如此长久的长生不老，四百年前的我，若不是因为借用灵根之力练成了赶尸术中的长生诀，怎可能只身一人走过那么多的路途一直等到四百年之后。是我当年的一己之私令南疆招致大难，如今我的业报来了，却是要姬凉替我去受！是我错了！他怎可能没有认出我，或许他从一开始知道了我是谁，可是，姬凉，姬凉，你怎么能那么残忍，让我在自己以为自己已经苦苦求得之后，却又要面临失去的绝望。

　　当年偷盗灵根时是在这里，如今接受业报了，也是在这里。

　　这座大山苍苍莽莽，可是它老不过我惊心动魄的四百年的时光。

　　我终于赶到我的目的地，第一眼望见的，却是那一袭白衣从空中飘落的样子。

　　轻得仿佛一根羽毛，随意便能够折断消亡，再不复存了。

　　他落了地，看到了我。我们之间仍旧相隔那么远，可我再也不敢向前迈出半步。

　　“你来晚了，”他得意地笑着，“祭献已经完成了。”

　　“你傻不傻，南疆毁了便让它毁了吧，何必要你来救。”

　　“你才傻，长生。南疆若毁了，你的业报里就要算上数百万人的性命，这是要被仙界抓去受刑的，我怎能让你像当初的我一样，尝遍那活生生被天葬的滋味。”

　　“你会死吗？”我颤抖着问。

　　“傻姑娘……我当然会。可是要觉得庆幸，幸而当初我被逐下人间时，他们没有剔掉我的仙骨，如今我还可用这副骨架替代山中的灵根，保我魂灵不散。”

　　“你的魂灵不会消散吗，还会……”

　　“还会有来世……”

　　“还会有来世对吗？”

　　“对啊，那时候你就要负责找到我，认出我。”

　　“好……我一定找到你……认出你。”

　　“对不起，长生，”他最终虚弱地对着我笑道，“还要你再多等我二十年。”

　　我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二十年，二十年算什么呢，四百年我已经等过来，怎能在乎这短短的二十年。姬凉，你不知道，不论如何，我永远都不可能不再等你，哪怕我真的是先走了先丢下你了，我嘴上说着再也不会等你的，可是我总能找到所有的理由让你跟上来。等待你已经成为我生命中做得最熟练的一件事情，姬凉。

　　我这一辈子，便是等着遇见你，等你爱上我，等你不断离开，等你再次归来。

　　因为我那么爱你，我怎么能那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