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朗馆杂记一》北川子

1、第 1 章

　　“上酒。”
　　“客官，这……”
　　“少废话，上酒！”杨翌抓起桌上酒坛直朝柜台扔去。小二发出一声惊叫，酒坛在柜台里摔得粉碎，溅了掌柜的一脸一身的碎瓷片酒。
　　“上酒！！！”杨翌锤着桌子大声喝道，锤到第三下，桌面哗啦裂成两片，一片弹将起来滚到了地上。
　　小二看了掌柜一眼，泥鳅般溜到酒架前。
　　“不用望外打了，就那坛，直接给爷抱过来就行。来啊！”杨翌酒气熏天口齿不清的喊道，夹着刺耳的碎笑。
　　旁边几个酒客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喝他们的酒。
　　“来啊！错了！不是那坛，那边，最大那坛……”
　　小二回过头，看看掌柜。
　　“来人，这人醉了，给我叉出去。”掌柜的站起来，不动声色的说道。
　　“什么？”杨翌腾身一跃，兔起隼落般已到柜台上，一双醉眼寒光暴绽的盯着掌柜。
　　掌柜的一时也不由有些心慌了，没看出来此人还有这么好的武功。一群店伙操家伙站在一边，也没一个敢上来。
　　“客官，客官，是小人怠慢了，客官消消气，消消气，坐下慢慢说，来人啊，上酒……”
　　杨翌冷笑两声，伸手提翻掌柜直扔到柜台深处，翻身便要跳将过去。
　　店里的客人都站了起来。
　　窗口角落里两个一袭白衣的男女对望了一眼，男的站了起来，“慢着。”
　　杨翌醉眼颠倒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要怎么样？”
　　“朋友身手不凡，可愿一通姓名。”
　　杨翌仰脸哈哈大笑，“通便怎样，不通又怎样？”伸脚勾起柜台上一只铁皮酒壶径向那白衣男子打去。
　　那人伸手一操，酒壶竟已稳稳在手。
　　“此人醉得不轻，哥也不妨给他点滋味尝尝。”桌旁的女子不动声色的说道。
　　话音未落，那男子已腾空掠起，如此低矮的店堂里，竟使出个绝顶的燕子三抄水功夫，霎时已到柜台，杨翌待他欺近，抬腿便踢，那人中空一个鹞子翻身，躲过杨翌一击时，右脚已径中柜台，一声暴响，杨翌醉中猝不及防，已从柜台上震飞了起来，那人顺势落地反手一击，杨翌已直飞了出去，那边女子也腾空而起，半空劈手截住杨翌，随即一个鹁鸪旋，轻盈落下地来，顺手放下杨翌。
　　店堂里一片喝彩声，杨翌欲要起来，争奈喝得大醉，已挣扎不起。

　　杨翌醒来时，月色清明如水，头痛欲裂，似觉有寒气丝丝透进窗来。
　　“你醒了？朋友可是睡了一天一夜了。”只见那白衣女子坐在床头，微微笑着，又似含着莫名的哀怨。
　　一时头晕得厉害，记不起前缘后事。
　　“如果我没看走眼的话，这位是杨翌杨少侠吧。”那白衣男子也走了过来。
　　“敢问二位是……”
　　“杨少侠在江湖上一向以沉静内秀著称，为何今日会在这荒郊野店里醉成这样？”
　　被他一提，往事骤然涌上心头，千头万绪一时哽住，竟生生逼下泪来。
　　那男子一时也意识到失言，那女子嗔怪的看他一眼。
　　“敢问二位是……”过了倾时，杨翌才勉强平静下来，开口问道。
　　“我们是赶路回家的。”那女子淡淡说道。
　　杨翌此时才注意到，此二人皆是一身缟素，显是家中刚死了人。
　　“回乡奔丧？”
　　那男子摇了摇头，“家父刚去世，死在外面，这兵荒马乱，灵柩也带不回去，只好草草一埋了事。”说得平淡，言语间强压着的悲凉却几令人堕泪。
　　杨翌惨笑了两声，“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
　　“杨少侠……”
　　“我师父和同门师兄弟也刚刚死了，一个不留。”
　　“什么？”
　　“玉河庄已经被灭了门……”杨翌断断续续的格格笑着，两眼血红，神情甚是可怕。
　　“被谁……”
　　“被谁又有什么要紧……满庄人如今就剩我一个……我还是死了的好……”
　　“杨少侠……”那男子还要说什么，那女子拦住他。
　　“先父亦是遭人算计，两败俱亡，我们实可算得同病相怜，杨少侠若是有用得着我兄妹处……”
　　“多谢小姐好意……”杨翌惨淡笑道，“我要是能动得了他们，我干嘛不去拼命……”说着胸口一阵抽搐，口中竟淌出乌血来。
　　“他们给你下了毒？”
　　“我伤过他们少寨主一次，这次便故意不杀我，留着我生不如死……”
　　那男子淡淡笑道，“江湖，江湖……这便是江湖……”说着回过头去，看着窗外淡淡的月色。
　　“那杨少侠打算……”
　　“我不知道。这江湖，混下去又有什么意思，终不过是腥风血雨，你死我活，我从小蒙师父收留在庄，见惯了这些事，这样的江湖，又何必值得人为它卖命……”
　　“我兄妹二人亦是心灰意冷，也打算就此回乡务农，不再过问江湖上的事。”那男子说道。
　　“务农好啊，若二位不嫌弃，可愿带上我……”
　　“杨少侠……”
　　“我自幼在庄里习武，也做不来什么事，身上有这毒，料想也干不得重活，只是二位若肯收留，必当尽力而为，绝不拖累二位……”
　　“杨少侠说哪里话……”
　　“时候不早了，让杨少侠休息吧，我们也该回去了，明天一早还得赶路。”那女子说道。
　　“还未请教上下……”
　　“不敢，小女子姓江名茉，这位是家兄江荻。”

　　月色如水，睡了一天一夜了，也再睡不着。爬将起来抱膝坐着，望着窗外微微摇颤的入冬衰草。心中是种异样的静漠，似乎是累得太久太厉，一时松下来，便再难翻起波澜。自己就真这样一走了之了么……也罢，走罢，他也没有气力多想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茫远，而寥落……
　　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杨翌一时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为何还会有人来。
　　进来的人是江茉。
　　“江小姐……”
　　“杨少侠。”
　　“江小姐有什么东西忘在这里了么？”
　　“杨少侠，你明天真的要跟我们一起走？”
　　“怎么，有不便处？若是……”
　　江茉摇了摇头，“杨少侠真的想好了要这样一走了之？”
　　杨翌心尖像被猛击一下，泛起一阵裂痛，“江小姐……”
　　“杨少侠即使走了，也不能心无牵挂，对么……”
　　杨翌笑了两声，“我不走，又能怎样……天天在这儿醉死？”
　　“杨少侠，”江茉正色道，“不瞒杨少侠，我也并不想回去。家父死因可疑，虽是临终前吩咐我兄妹回乡，但我亦不能真正安心不问江湖中事，若是杨少侠肯留下，小女子即是无多能耐，也愿助杨少侠一臂之力。”
　　杨翌心中一时竟纷乱起来，本已说好退出江湖，就此逃避开去，什么也不想，却又何必横生如此枝节……他不否认江茉一击，正在他创口上，一时间几乎又想借酒浇愁。
　　“还望杨少侠三思……”江茉又说道，眼中泛着水银一般的融辉，月光之下，幽邃，又带着种冰一般的孤毅。
　　留下……留下他能做什么？被那异毒折腾得几乎废了的身子，一人的单薄之力，在这渺漠的江湖，几如一粒冰砂之于瀚海……他能干什么？
　　“事在人为，”江茉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杨少侠即是跟我们回乡，就保得住日日清闲自在，不受如今的这般折磨么？”
　　杨翌心中一颤。
　　“杨少侠的处境，我自深知。家兄去意已决，我今日就是留下来，也未见抵得什么用场，只是，江湖之苦无尽时，即是为了平息这苦楚……逃避也不是办法……”
　　杨翌不得不承认，这女子身上有种奇异的东西，若是他一人苦苦挣扎，无论如何他也撑不下来，但是若有江茉一道……莫名的似也微微摆脱了那死一般的绝望……
　　远远的传来山鸡的啼鸣。
　　杨翌终于点了点头。
　　路漫漫其修远兮……

　　徐步青并不是死在杨翌手上，不过江湖之事，本无定数，到此，青枫寨和玉河庄的恩怨，也差不多算是了清了。
　　几乎是不由分说的摒退了庄中一应事务，十来年了，也好容易消受一晚这乍暖还寒的融融春夜。疏簾半卷，窗外修竹筛月，影子在粉墙上微微的摇曳着。夜风入窗，也没有了前几日的刺骨味儿。杨翌想了想，也没有叫茗香进来，自己慢慢研匀了墨，铺开茧纸，摹一段坡仙的赤壁赋。
　　后面有悉挲的声音传来，是茗香上茶来了。杨翌舍不得停下手里这字，随口说道，“放桌上吧。”
　　“杨大庄主今日好兴致啊……”传来一阵轻笑。
　　“夫人……”杨翌回过头。
　　“看你那认真劲儿，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要是仇家来了……”
　　“仇家？我们还有仇家？”
　　“别以为徐步青死了你就得意忘形了……”江茉笑着，将茶放在案上。浓郁的红枣味扑鼻而来。
　　“夫人……来……”杨翌一时兴起，“来，你坐下……”一面去架上将镜子取了过来。
　　“你……这干什么？”
　　杨翌拈了支狼毫，饱蘸浓墨，“来，别动……”
　　江茉笑了起来，劈手打去，“老不正经，你还要画眉啊……我跟了你这么些年了，也不见你有过这兴致……”
　　“夫人，坐好……”杨翌终于绷不住一脸正经，也一笑出声。
　　江茉的眼角已经泛起了些微的鱼尾纹，鬓间也辨出几缕她这年纪本不应有的银丝，面容却还是那般姣美，就如她的名字，一朵怒放的茉莉。这些年惊涛骇浪的过来，是多亏了她了……
　　两道平如流岚的淡眉，不是江茉平日的样式。
　　“为什么画成这样？”
　　“我觉得你还是这样好看……”
　　江茉回过头，欹身靠到杨翌身上，杨翌也俯下身来，搂着她，一起这么些年，几乎不记得有这样宁静的时候。
　　“你这肺上的动静，还是觉着不对。”
　　杨翌笑了笑，“不是老毛病了么，当年能捡回一条命来，也算不错了。”
　　江茉抬起头来，不觉脸上已经有了泪痕。
　　“你哭什么？”
　　江茉搂着杨翌的腰，一时竟至清泪满面。
　　杨翌叹了口气，“你也多少年没回过乡了吧，也不知道荻兄的消息，趁此大仇已定，庄事初稳，我们也可稍微偷闲片时，回去一趟吧。庄子现在还单薄得紧，要再巩固，重振当年的声名，事情还多了，以后怕是难得再找到这样的时候了。”
　　江茉点了点头。

　　村里和附近几个村子都寻遍了，找不到江荻的踪影。江茉几乎要怀疑他回乡途中被人截杀了。
　　“荻少爷？”终于打探到一个当年离乡前邻舍的女儿，已嫁到三座山之外，“哦，记起来了，他十二年前回过一次村，后来外面逃进来个人，像是躲着追兵，还带着伤，他把那人留下了，没过几天就跟追兵大干了一仗，晚上打的，我们也没敢起来看，就第二天看到满地的血，后来他怕连累合村老少，就和那人一起走了，也没听说再回来过……”

　　太阳快下山了，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泛着潮气，山间的夜晚，最是清冷。杨翌的病根一直没好全，最受不得潮凉的天气。
　　“我们走吧。”江茉说道。
　　杨翌点点头。

　　丙戌九月十五
　　北川子于塘朗山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