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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望海人 ...

  •   45望海人
      请别说出来,那只会徒增伤感。
      ——————————夏从权
      尤安很不情愿地与那个男人相见,直到今日,她仍觉得荒谬,谁都知道她的证词毫无价值,正如她从未真正是柯佑恩的妻子,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判断,都一定会有人说那结论是谎言。支持亲王的人会说她无耻,因为她为取悦皇帝竟然侮辱自己的丈夫。支持皇帝的人则会指她卑鄙,因女人不可预料的神经短路而将国家利益推到危险之地。
      然而她无法不见那男人,找不到适当借口,于是就见了,只是短暂的数刻,那男人果然以全然陌生的眼神看她,他显然听到很多有关她的传闻,但仍为她的美貌震撼,最初他似乎充满疑惑,继而放松下来,他看她的眼神里除了爱慕之外有一点意外的热情,不过他始终有些拘谨,看得出来他不习惯柯洛芬华丽的宫廷。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尤安承认他令人想起佑恩,但实情却是他们分离太久,以至她不能确实回忆佑恩音容笑貌。
      “恐怕正是如此。”
      糟糕的是这个男人连声音也像佑恩,尤安深呼吸,亲王可以得意地笑着去死了,但维提克不会纵容敌人,“嗯,人们说生活在熟悉的环境里会有利于记忆恢复,你愿意去佑恩的家里看看吗?”
      他的聪明、狡猾也像佑恩,“这么说您认为我就是你的丈夫?”
      尤安以为看到他偷笑了一下,然而他并没有,“不,我无法判断。”她改用较轻快的语气,“在皇帝陛下宣布最终结论之前,你可以尽力证明自己究竟是谁,欢迎你来拜访我,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望海人。”他的失望写在脸上,单纯得像是在玩恶作剧的佑恩。
      维提克并不奇怪尤安无法做出判断,他所烦恼的是不知该怎样处理望海人。他叫嚷着此事不能拖延,却迟迟不肯派叶尔金去为望海人做全身检查。他比其他人更厌恶看到结局,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在此事上令所有人满意。在他犹豫的期间,亲王迅速恢复健康,以炫耀死而复生的儿子为乐,尤安怀疑亲王懂得节制的道理,事实却是亲王太急于看到结局,老人已将近死亡,太渴望一次小小的胜利安慰平生。
      很多人被望海人的故事吸引,不管他是不是柯佑恩,一些人坚持认为他是正如另一些人坚持他不是,他本身充满魅力,有宗教狂热分子的气质,懂得说故事,很多人被他描述的南国梦幻世界所迷惑了。他真的来拜访尤安数次,一次比一次更为自在,他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也令人钦佩,然而正是如此,尤安反而希望他不要是柯佑恩。望海人只看到权力表面漂浮的泡沫,佑恩却在玩乐之间保持清醒,他了解更多真相,清楚吞噬父兄一生的权力之下所隐藏的巨大危险。望海人像个懵懂少年突然间闯入大人的世界,人们对他充满好奇,一些人要利用他,太多关注的目光令他迷失了。然而这些想法尤安不能说出口,她的身份不适宜,而且她怀疑望海人能听得进去。
      终于维提克厌倦了等待,在某个夜晚,他问尤安,“你看那个人如何?”
      他并无所指,但尤安明白是说望海人,“确实很像柯佑恩。”
      维提克低声微笑,随即胡乱咒骂一句,“如此我就不能砍他的头了?”
      “冒充皇族当然是大罪,然而自古以来没有因此被砍头的。”
      “难道我还要宣布褒奖他有敢于冒充皇族的勇气!”维提克果然不愿承认望海人是佑恩,在那一瞬间,尤安认为那个人就是佑恩,然而她也不希望他得到认可,作回佑恩不会令望海人更幸福,作望海人却至少能得到平安。
      尤安最后一次与望海人会面,她几乎喜欢他,他对世界充沛的热情和旺盛的好奇心,是她和佑恩永远都不再有的。尤安不禁叹息命运之奇妙,它赐予佑恩一次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却又狡猾地引诱他回到既有的人生之中,它剥夺他固有的性格,如此才能更加享受生活,同时也令他陷入危险而不自知。她有种冲动,要劝诫他把握机会,他得到皇位的机会太过渺茫,比不过享受一个崭新的人生。
      望海人兴奋地说见闻和打算,他似乎已经接受亲王的意见,相信自己就是柯佑恩,作个英雄的未来皇帝,他说命运实在太仁慈。他的头发留长了,伤痕变淡,皮肤也日渐白皙,已经是和最初有很大不同的人。他穿着昔日佑恩穿过的礼服,尽管说着一些佑恩不会傻到说出来的充满热情的话,但尤安想他已经成功抹掉人们记忆中佑恩轻浮的样子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或许很适合成为皇帝,至少比佑恩更适合,突然间她颤栗,想到或许正是如此,维提克才不得不选择消灭他。
      然而这对她并不尽然是坏事,除了赞特,这世上只有佑恩知道她曾有过一段秘密的爱情。
      少一个人掌握你的秘密总不是坏事,这句话也是突然间窜进脑海里。
      尤安没有对望海人提出劝诫。
      “你觉得幸福吗?”
      “我很快乐。”望海人微笑,一如记忆中的佑恩,只是更多满足及热情,“但不知道这算不算幸福。”
      “我希望佑恩能幸福。”尤安看着他,心想或许这是最后一面,然后闹剧就告一段落,而生活会更加安乐,她禁不住微笑,“佑恩曾说时刻都快乐就是他的幸福。”
      “你并不那样认为。”
      “那不能用来教育孩子们。”她在心里补充,愿你永远想不到佑恩这样说的真意。
      望海人继续复生的宣讲,接触的人越多,对佑恩的了解越多,尤安不知道他是怎么看佑恩其人,但那已经不重要。维提克召见海岳王国的使者,密使和尤安赞助的调查团也陆续归国,议会召开了秘密会议,内阁三次推翻草拟的公文,属于首相侯爵派系的大臣们长期留在宫中,在永无休止的讨论背后,维提克似乎不能下定决心,他始终没有对叶尔金下命令,不过那传奇的魔法师此刻不在宫中。
      尤安又一次疯狂地想要逃离事件中心,她比以往有更多理由逗留在墓地。安眠在故乡的修格已经很多年没有去祭拜了,但维提克不准她离开那么久。于是她想去看看贵兰,曾经以为怨恨难以消失,也曾以为一切会随死亡封闭,实际却是两者都做不到,她怀念贵兰,也包括回忆起背叛和伤害。这些心思维提克竟然都知道,他态度强硬地要她承诺不去看贵兰,因为没道理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沉浸于哀愁的气氛中。她只能去给故皇太子的坟墓献花,斐泽丹曾赠她的鲜花多得似乎怎么也还不完,这就是她在空荡荡的墓前唯一的感想。
      坟墓真是一个寂寞的地方啊。
      怀着这种想法,接下去的一天又去了墓地,这次顺便看了皇妃的坟墓,因为最初建造得太过华丽,短短数年,已经显得老旧,基础处有些轻微开裂,自然见不到有人扫过墓的痕迹,感觉像是打扫得太干净了,不过确也是首相侯爵的作风。于是给皇妃的墓前也摆了花,因为是扫墓用的花,感觉和华丽的坟墓本身并不搭配,加上是自己这种身份的人送的花,皇妃大概会很气愤,然而再不可能有所表示,想到这一点,尤安竟然宽慰了许多。
      裴家的守墓人将此事报告给首相侯爵,侯爵夫人写来正式的感谢信,可以察觉到值此多事之秋首相侯爵谨慎留意任何变动的用心,此刻侯爵夫人正怀着第七个孩子,尤安忧虑她的身体,然而见面后才发现自己太多虑,侯爵夫人掌握家庭内的一切,丈夫和六个孩子若不足够占据她全部心力,那么裴家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处理。尤安有点羡慕,她无法细致而长久地承担女主人的角色,应付琐事向来不是她的长处,正如她给皇妃的坟墓献花,她偶尔仍会为情绪化支配。侯爵夫人在百忙中迎接尤安,很难不私下谈及望海人的出现,侯爵夫人很难被女性化的冲动影响,且承认望海人对她的家庭毫无益处,她坚持望海人不是佑恩,说出的理由竟然能安抚尤安的良心。
      “望海人不可能是柯佑恩侯爵,一个人之所以得到承认,不仅仅因为有□□,更重要的是有灵魂,柯侯爵不被权势迷惑,又死得那么高贵,他不该被现在这个只看到享受看不到危险的傻瓜代替。”
      “当然,佑恩不会傻到追随柯里安亲王。”
      事情似乎一锤定音,尤安得到满足,良心不再鼓噪不休,叶尔金也回到宫廷里,他们在走廊上相遇,叶尔金对她微笑,那和风般的笑容藏着各种含义,然而尤安分得清,维提克终于要有所行动了。她紧张不安,却又充满期待,恍惚只有一瞬间的事罢了,但叶尔金竟然看穿她的想法。
      “这一次请相信陛下。”
      “我始终信任陛下。”
      叶尔金没有揭穿她说谎,他可能早已对失去时间限制的真实厌倦了,他仍然微笑,说事情远比预想中更有趣。尤安怀疑他对有趣的解释异于常人,但除了等着看他们放手去做,没有别的办法。
      维提克召见望海人,并非正式觐见,只是私人性质的会面。望海人兴奋难耐,以为是决定命运的大时刻,柯洛芬皇族难得齐聚一堂,其中不乏斗志昂扬的柯里安亲王,然而也有向来不问政事的柯唯可亲王,大多数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对他们而言真正的好戏将在柯里安亲王与皇帝之间上演。
      可惜大家都错了,好戏围绕望海人展开。
      尤安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犹如一幅画般精致美丽,越是号称家族聚会她就越厌恶被人注意,宁可留在僻静角落扮演寡妇角色。然而人们都看她,仿佛能透过她看到皇帝的真心。她也留意叶尔金,那才是掌握皇帝真意的人。
      迟到了难以想象的时间之后,叶尔金带着一个黑发女子从侧门进来,皇帝陛下略早一些到达,此刻正用亲切得颇可疑的态度同望海人说话。望海人激动、兴奋、努力克制却没什么效果,他以为自己征服了皇帝,正如他讲故事征服其他人,但尤安看到维提克眼神中那一缕尖锐的嘲讽,同时一直故作不经意地等着叶尔金到来。维提克只是看来很有兴趣地敷衍着望海人,诱导他更沉浸于梦想中,接着便要令他作出艰难选择,那残酷游戏的主宰正是皇帝本人。
      “远方来的冒险家,讲个格外有趣的故事吧。”维提克懒散地笑着,只有这时才能察觉岁月也在他身上留下些痕迹,“要有危险、灾难、好运、恩情、女性美德、以及诱惑、背叛、愚蠢,或许一点点仁慈,以及一个不流血的结局……”
      “陛下,不可讲爱情么?”
      “唔,爱情?那么我便要求加上欲望和责任,可以吗?”
      他们一齐爽朗大笑,似乎相处得很好,周围的人也都笑了,连尤安也承认看那两个同样有魅力的男人相对的画面确实很美。但她立刻又回头去看叶尔金和他身边的陌生女子。那女人年轻但称不上美人,肤色是很深很深的小麦色,几乎和黑发一样深,即便以女性角度来评论,她的身体也充满性感魅力,不过一切都比不过那张异国风貌的脸上的表情,她愤怒、痛恨、绝望……若目光能杀人,望海人早就死几百次了。如果尤安没记错,裴莉丝皇妃曾这么看着维提克。
      然后,那年轻女子的目光与尤安的偶然相接,她似乎受到震动,在痛苦的深渊中略作喘息。两个女人互相打量,彼此毫无相似,因而立见高下。尤安感到敌意,然而没道理,她不爱望海人。突然间又明白了,那女人不可能和望海人没关系,而传闻那么多,来到这里的人都会知道柯佑恩受命娶了宫里最美的女人。同情战胜了好奇,当然后者仍在,佑恩以前的情史都算有节制,眼前这个却相当不同。
      尤安看着叶尔金,他没有特别不同的表情,再看其他人,维提克的笑意更深,而望海人还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形,她大概猜到维提克的安排。
      仿佛过了很久,在那女人痛苦的眼神中,望海人停下自己的故事,他说完了,自觉完美,但维提克只漫不经心地鼓掌,微笑的目光停留在叶尔金那边。望海人感到遭冒犯,他不能对皇帝抗议,但能找出另一个破坏气氛的人,终于,他顺着皇帝的目光转头。
      尤安希望那一瞬间更华丽、轰动些,最好是天崩地裂,让人万劫不复。
      然而叶尔金却在那一瞬间消失,他和那陌生的女子无声无息的失去踪迹,仿佛一场梦般惑乱了望海人。
      望海人面色变了,整夜都没恢复。
      维提克悄悄在尤安耳边说,“亲爱的夫人,我们来打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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