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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马欣宜在省城一住就是十来天,其间应酬交接热闹非凡自不待言。待好容易脱身回来,已经有一堆事务积攒着等他阅处。然则他办公桌都没坐热,又去出席城南女中的演讲会了。
      要说这城南女中,在这小城里也是个新鲜事务,虽然并非大帅创办——马欣宜上任之时,这女中原本办得半死不活:缺乏财政,延揽不来名师,更没有好生源。体面人家的姑娘不愿意去,中产家庭又嫌学费贵,贫寒人家则进校难于登天。马大帅来了之后,对于学校经费甚是大方,资助设立奖学金不说,又亲自派人在省城请了几个好先生,这一来女中就开始蒸蒸日上。此举虽说免不了招致些风言风语,总还是称赞的人多。
      女校学生对大帅更是衷心欢迎。马欣宜容貌英俊秀拔,身着戎装精神焕发,女生们每次见他来视察,除了感激之情,还有些“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意思。大帅自己倒是淡淡的甚是低调。日子久了,“大帅意在女中培养几个小妾”的说法渐渐平息。
      这一次演讲嘉宾来头不小,乃是南方教育界名流岳卢骚博士。这名字听起来很不平常,故此岳博士一上台便开宗明义:“岳某名中之骚,非离骚之骚,亦非牢骚之骚,乃是西方名哲卢骚之骚……”台下有女生偷偷地笑。
      俗话说真名士能本色,岳博士对学生们的反应全不介意,口若悬河开讲“新贤妻良母论”:“新贤妻良母主义者,贤和良的标准与旧的三从四德完全不同。所谓贤妻,并不是指服从丈夫,而是要与丈夫共建优美的家庭,扶助丈夫的事业。所谓良母,更无服从儿子的意思,而是要教育儿子,使之成为有用的国民。女子用科学的精神,帮助丈夫的事业,用合乎卫生方法处理家政,用新教育法抚育教育儿女,这才是新时代女性所肩负的职责之所在。故可以这样说,一国之责任,不全在男子,也在辅佐之女子。女子智,则国民智。女子贤达,则国风贤达。诸位知道,在日本国,连下等娼寮的妓女都会捐献卖身钱来购买军舰回报国家。而我们国家那些养尊处优的旧式家庭女主人,有成千上万的银钱打麻将,也不会捐给灾区一个铜子……”女孩子们又是一番交头接耳。教务主任咳嗽了几声。许是顾虑大帅在场,会场静了下去。
      马欣宜对岳博士讲的什么不感兴趣,断断续续听着冯参议在耳边说些新探来的消息。其中就有这岳卢骚的来历。他本名岳延宗,上海人,在广东一所名校挂职教学,至于私底下……
      冯参议做了个细微的手势。马欣宜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略点点头。
      是了。在这山雨欲来的关头,酒无好酒宴无好宴,最棘手什么来什么。南方的革命党琢磨他这块地盘,和本地势力眉来眼去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是暗箭,现在来明枪,胆子真是不小。
      大帅望了望台上振臂挥手的岳博士。
      “都安排下去了?”
      “是,大帅,客人一个也没拉下,都准到。”
      “黄半城呢?”
      “黄老板也一样,没犹豫。”
      “好。”
      冯参议“呵呵”两声:“储总管在那边陪着呢。杨队长带着人也在。这阵仗谅谁也不敢怠慢。”
      “杨雄带了多少人?”
      冯参议不知道大帅为何有此一问,倒是没有准备,愣了愣回答:“这——下属不清楚。大帅不放心,我让他再多调几个过去。”
      大帅倒是笑了:“不过是吃顿饭。他黄万全就算有革命党撑腰,也犯不着刀架在脖子上才肯结账?”冯参议看他脸色甚是和悦,赔笑道:“那是,那是。”
      马欣宜不再言语,专心看着台上。不多时岳博士演讲已毕,大帅带头鼓起了掌。戴着白手套,拍掌声音闷闷的。
      泰和楼旁的逸仙楼也是“黄半城”黄万全老板的买卖。岳博士演说当晚,逸仙楼张灯结彩,大帅亲自设宴招待岳卢骚博士。那岳博士演说时穿了西装,宴会时换成了月白色的大褂,青缎子马褂,青缎申鞋,架着金丝腿儿眼镜,头戴礼帽,通身气派,一方银盆大脸文质彬彬。马欣宜也换了长衫,手把酒杯应酬寒暄,不提任何关乎时局的事儿。在座陪客的除了商会会长黄万全,大多是地方上的名流文士,见主人说的都是些俗事,时间长了便觉无聊,渐渐呆若木鸡,勉力忍耐。马欣宜看在眼里,心中好笑,举了举酒杯道:“马某乃一介粗人……不通文墨,说话颠三倒四不得要领,还请诸君尽情展才,不负岳博士的雅兴。”
      众陪客巴不得有他这一句话,纷纷七嘴八舌,逗引着岳博士大发宏论。那岳博士也谈兴甚浓。大帅听他们起先说的都是些旧文人的趣味,不甚了了,后来有人把话题引到今日演讲的题目上,恭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岳兄今日这番讲话振聋发聩、醍醐灌顶,在座诸位女学子受益匪浅,再过个几年,恐怕城南女中能出几个名动天下的才女哩。”
      岳博士正伸着筷子夹菜,听了哈哈一笑,朗声说道:“王兄,才女一词,最是误人子弟,请勿复言。以某看来,女人嘛,怎么折腾也脱不开女子身份。才女才女,众人口称的是才,来看的不都是女?任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才比子建、舌如张仪,一旦是个女子,这些再好,也都白搭了。某今日所论,绝非是要培养什么才女。女子读书受教,无非是要辅佐男子,哺育孩儿。故此新贤妻良母一说,与才女旧称差别大矣,大矣!”说罢又是一笑,一筷子火爆腰花进嘴。
      在座诸人一时作声不得。虽说他这番见识其实不乏拥趸,然而那旁若无人的狂态却令人不快。看大帅面色如常,只管劝酒,众人不便发作。片刻方有人笑道:“岳博士高见,在下佩服。”岳卢骚道:“哪里哪里。”
      大帅抬眼看看坐在席尾的黄万全。瘦小的身子谦恭地缩着,似乎连脸上皱纹都堆叠得贴服,像是无害且模糊的一团影子。他不尴不尬地坐在那里,不时偷眼看看岳博士,但似乎对方也视他作无物,连方才介绍引见之际,都没正眼看过他。
      这就太过刻意了。马欣宜暗暗摇头。突然间他失去了不少兴致,脸色渐渐漠然起来。
      诸位陪客不知道大帅不置可否是什么用意,只有搜肠刮肚继续应酬。有人谈起了新旧诗歌。这个话题引动了不少人的好恶,不待岳博士说话,陪客们先争辩起来。有说新诗是胡闹,有说旧诗要死绝,声音越来越高。
      储德全觉得不是事,看大帅又闲闲地不开口,向着冯参议使了个眼色。冯参议向众人笑道:“兄弟出身行伍,不懂诗歌,不过听各位先生说得这么热闹,兄弟都有点心动了。依兄弟看来嘛,这新诗像是不用凑字儿的,想哪儿说哪儿,比小调还小调,门槛忒低,一听就懂。这旧诗嘛,嘿嘿,念起来真好听,可是说了半天,兄弟也不懂讲了些什么玩意儿……”
      他故意说得粗鲁,众人听了,齐发一笑。席间一时冷场,众人都望着大帅,看他是否有散席的意思。大帅却若无其事地问岳博士:“岳先生对新旧诗歌有何见教?”
      岳卢骚嗤笑一声:“新诗粗鄙之极,哗众取宠,呕哑嘲喳,何足道哉?那几个倡导新诗的跳梁小丑,作出诗来都浅薄可笑的很。”
      “怎见得呢?”
      “新诗么岳某深厌之,记得不多,既然大帅垂询,试举一例——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这也叫诗?比三岁小儿的童谣还不如!胡适那厮,写出这样诗来,真该下拔舌地狱。”
      大帅点头道:“原来这是胡适博士的大作?”
      岳卢骚怔了怔:“正是。”
      “原来听人随口唱过,倒也有趣。”马欣宜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悠悠说道。
      岳博士坐在那儿不接话,银盆般的脸如云遮月,像缩小了一圈。储德全道:“依属下来看,这首什么诗,字数嘛,也齐整;韵脚嘛,也在辙,倒跟旧诗挺像。怪不得岳博士记得熟,哈哈,哈哈。”
      冯参议跟着问:“这诗叫什么?”
      岳博士悻悻地答:“估计就叫什么黄蝴蝶吧。”
      大帅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无论新诗旧诗也不能提了什么就叫什么。郑板桥还写‘出门休惊黄尾犬’——难不成那首诗也叫‘黄尾犬’了?”
      岳卢骚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板桥先生这句诗我却不曾听说。大帅兵马倥偬,尚能手不释卷,真是少有。”
      这时叨陪末座的黄万全老板干咳两声站了起来,团团拱手一抱拳:“瞧瞧,黄某招待不周,大帅和博士都怪罪下来了不是?”冯参议道:“哎哟黄老板,您这话是从何说起呀?”黄万全道:“黄某一个生意人,什么湿啊干的只当是说海参呢,谁想到一会儿黄蝴蝶啊一会儿黄尾犬,都关着黄某的本家,怎能说跟黄某无干呢?”
      众人哄堂大笑,连不大自在的岳博士也乐了。马欣宜笑得拢不住茶杯,指点着黄万全对大家道:“说得好!咱们吃黄老板的喝黄老板的,借黄老板地头唱戏,以后可得口上积德,给人家留点面子。”众人又是一阵插科打诨,就势散了席。
      马欣宜回到将军府已是晚上十点钟,杨雄还在候着他。一见他回来,就迎上前来,随着大帅的脚步,一路汇报着要事。大帅一边走一边回应,两个人都是足下生风,话题越紧要,步子就越快,几个副官在后头连跑带颠,勉强跟得上。至于储德全和冯参议,早就认命地在二道门歇脚擦汗了。
      经过操练场的时候,马欣宜和杨雄都瞥到一线光亮。
      这么晚了,还有人训练?
      大帅停了步子,与此同时杨雄的手摸上枪套。
      训练场上射击靶子已经撤掉,拼刺的草人还树在原地。有人提了一盏马灯,搁在一个草人头上。那人隐在暗处,一道风声掠过,草人胸口就插中了一柄飞刀。隔着一段距离,马、杨二人都看得分明,那刀不是普通飞刀,而是一柄大号匕首。杨雄认得出,当即皱了眉。
      “大帅,我去看看。”
      马欣宜右掌一抬,杨雄停了步。
      黑暗中那个人轻捷地走到草人身边,伸手拔刀。刀插得挺深,他自己一下还没拔动,第二下使了劲儿,肩膀微微驼着,肩胛骨都顶了出来。待拔出了刀,他扬起头,额前一绺头发向后一甩……马灯的光照亮了他的脸。
      关小楼。
      保安队应该穿黑衣的,他却穿了件姜黄色小褂,衣服有点大,穿着晃晃荡荡的。这边两个人看着他,他自己浑然不觉,垂头望着刀尖。若扎中的是活人,锋刃上该是顺着往下流血?他呆呆地看了片刻,抬起头来,侧了脸,泛起一丝笑意。瘦棱棱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越发光影分明,眉眼锐利。随后他一闪,脚步轻飘飘地又隐没在黑暗中了,就跟一片秋叶、不,一只黄蝴蝶乘风飞了似的。
      还要接着练?
      杨雄说道:“这小子就爱逞强。”
      大帅转身开步,示意杨队长接着谈正事,仿佛方才的一切他都没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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