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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整个省城都为了唐督军的大寿张灯结彩,拜寿的人络绎不绝,马欣宜的大礼更是让督军大人喜出望外。那是一笔颇为丰厚的“捐款”,附带着马欣宜治下六个城的市长及当地耆老名宿们的联名书信,除表示对督军保护地方的谢意之外,各地还成立了市民代表议会,愿意推举唐督军为本省主席。

      唐督军和颜悦色地看了一遍,又叫秘书念给宾客们听。大家自然是连连道喜。督军大人谦逊了几句,转头看了一眼马欣宜,笑道:“到底是我这半子有出息。有你坐镇南边,我可以睡个好觉了。”听到这话,众人免不了又夸赞一番马帅本事了得。寿宴开处,风光无限,筵铺锦绣,褥设芙蓉,不少人围着马欣宜,专为敬他一杯酒。

      马欣宜却不和他们多说,瞅个空子想法脱身,背了手踱到窗前,看那黄昏的树影子。枝桠一晃一晃,瘦骨伶仃的,寒风里却透着倔强。片刻间他不由得有些走神,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叫他。他转头一看,原来是程世卿。他与马欣宜一北一南镇守行省,同是唐督军的左膀右臂。

      “我说,老马。”程世卿比马欣宜大着十来岁,却总是这样大大咧咧称呼他。这种粗人是不会称呼什么表字当客气的,马欣宜也早就习惯了。他含笑拱了拱手:“老程,还是这么精神。”说着接过程世卿递给他的酒杯,略一沾唇,突然间失笑:“你又弄鬼,这是哪里来的老酒?”寿宴虽是中西合璧,为了讨唐家几位留洋的公子喜欢,酒预备的是清一色的香槟。

      程世卿哈哈大笑:“酒是好酒宴是好宴,今天我非灌你一杯不可。老马,你小子最近可够狠啊。”

      马欣宜神色不动,淡淡地道:“老程,你这是什么话?”程世卿道:“你蒙谁?不挖地三尺,土地爷能捐出银子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

      “啪”地一声轻响,马欣宜手里的杯子和程世卿的一碰,一仰头干了杯中酒。那杯子本是香槟酒杯,装的白酒竟被他一口气都喝了。程世卿没料到他这么爽快,正愣神之间就听马欣宜一字一顿地道:“老程,我与你多年同僚,你自然知道我。我蒙督军错爱,才有今天,不知道多少人,看在眼里,心里嫉恨。一有风吹草动,只怕是,爬得越高,跌得越重。所以我只怕行差踏错,哪天跌下来,再连累了旁人,马某于心何忍。老程,你说是不是?”

      程世卿何尝听清他说的什么,却只见他目光如电光般一闪,凛凛然刺得他后颈生寒,饶是他这般人物也愣了愣,片刻才缓过神来笑道:“老马,言重了言重了。唐督军看你好,谁敢说半个不字?今天是老头子的好日子,咱们不想那些地方上的愁事,兄弟们好好乐乐,何如?”

      马欣宜本来不置可否,由着他拉着自己走了几步。忽然储德全不知怎的出现在一旁,陪着笑,看似是帮着程世卿扶他,顺势在耳边轻轻说了几句。程世卿见马欣宜亲信到来,自然得给三分薄面,也就松了手。马欣宜听了后略一沉吟,向储德全点点头,随后向程世卿一笑:“抱歉,老程,家里有点事,暂且失陪。”程世卿不依:“牌局子一年凑不上一回,今天不去就是不给哥哥面子!”马欣宜笑道:“自然要去,局子轻易散不了的,我天亮前准回来救你的驾。”说着随手抹下襟上的金表塞给他,“好歹算个彩头,替兄弟搪一阵子。”程世卿这才放过他,嘟嘟囔囔地去了。

      汽车早就停在后门外头,载着大帅风驰电掣般离开督军宅邸,车头灯利剑一般划破暮色,顷刻间去得远了。

      车子开了好一会儿马欣宜才开口,此前储总管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前座,就像和座椅融为昏暗的一团了。“这里倒是不见半个雪星。”

      “毕竟是初雪。可也够冷的。”储德全眯着眼睛一笑。

      “人在火车站……有四五天了?”

      大帅在后座像是喃喃自语。路的两侧早就没了灯火,人影黑黝黝地看不清,语气好似却真切了不少。

      “五天了。早先属下以为他盘算着走,现在看来倒也不是——他像是没地方可去。”储德全话多了一些,估摸着大帅不会责怪。大帅果然也就真没言语。

      马欣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雪夜里会让人想起一些不仅从未实现过、甚至自己都想象不出来是个什么光景的愿望。这种莫名的亢奋找不到言辞。他想起那些听过的关于雪夜的故事,雪夜猎银狐……雪夜袭蔡州……大雪满弓刀……风雪山神庙(越来越胡扯了)。

      好像都不应景。

      (怎样才能应景呢?一脚踢开山神庙门,只见神案下睡了一个……)

      一个什么呢?他仍然没能得出结论。

      看他的身手像城郊用刀子打架的小混混,保安队的枪声一响就自动僵住了,多半从来也没见过一把真枪。看这四五天他老老实实地走投无路,失望的神气安静里带一点迷茫,又像个好人家子弟。看他一到天黑就躲进火车站,又像有点心计,这里人多眼杂,黄老板的人要是来善后,也不好在这里动手——还是这是小动物找个山洞躲进去避风的本能?当然也有可能,他是什么人派来的?这未免有点……那么,他在火车站是等着什么人碰头。他为什么不偷偷爬上一节火车回北方去?

      雪兀自下个不停,天空已经变成了暗沉沉的紫红色。整个城市仿佛忽然屏住了气,没有呼吸,没有行人;遥遥的铁轨亮得像两溜冰刀。如果铁轨上结了冰,那么火车会不会整个滑出去,一直滑到……

      马欣宜一出水师学堂就把那点“格致之学”忘得干干净净,不过或许没忘以前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那时候学堂里他们经常爬桅杆扮海盗,嘴里咬着小折刀。

      关小楼已经睡着了。

      他半躺半坐地倚靠在候车的长椅上,头往一边歪着,手插在黑色对襟小褂的袖筒里,整个姿势看着就费力,好像一副歪斜地支着的教学用骨骼模型,身子像靠着什么无形的东西又好像四边无着。第一天看见的戾气好像已经和那把匕首一起没收了。皱眉蹙额都被捋了个平,面容挺安详,甚至有一点红润(不是发烧了吧)。

      马欣宜想要试试他额头的温度,手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车站里一个人也没有,正是储德全的功劳。空气里有一股水烟的味道,大概是某个或者几个匆匆离去的等车人留下的。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唐敏儒。她也曾经是个面如满月的姑娘。不是屏风后面难以辨别形状的一小堆。

      他解下身上的狐裘,给关小楼盖上。

      他跟野猫一样警觉,这一类生物睡觉都很轻。

      狐裘的软毛拂过脖子的那一刻,关小楼就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的身子先是一缩,继而好像才认识到眼前站了一个人。

      他吃力地眯起眼睛。候车室有盏电灯,昏黄的灯泡恰在这人头顶,照得这人身周发亮,可脸却晦暗一片看不清楚。关小楼举起一只手挡着光。又揉揉眼睛,然后继续举手遮着脑门。

      那手瘦棱棱的,指尖好似新生了冻疮。

      马欣宜低声说:“起来吧,别在这里睡了。”

      这声音是陌生的,可关小楼到底看清了眼前人的脸。他的眼睛睁大了片刻,弹起半个身子仔细打量着——马欣宜心里禁不住就要一沉。他莫非真是在等什么人。可他等的人总不会是自己……他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身子。那盏电灯不再照着他,照亮了关小楼的脸。

      那个野猫一样的少年突然笑了。

      “大帅。你怕是认错人了吧?”

      要不是自己太在意,以至于想这一幕也想了一阵子,马欣宜几乎想笑。

      “你叫关小楼。”他说。对方好似还没彻底睡醒,迷迷糊糊地瞧着自己,好似还不是很清楚眼下状况。他其实也有些恍惚——风雪夜,从省城赶回自己的驻地,静无一人的火车站——储德全是不是连火车班次之类的事都搞定了?只是为了捡一只漫无目的乱晃的野猫。

      此地还是不宜久留。第二天传出去大概说什么的都有。

      “起来吧。”他重复道。长期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即使说得再温和这也是句命令。他还想要再补充些什么,然而偏偏想不出来,也不想说。

      可关小楼似乎也不想再听到更多的。他依言起身,摇摇晃晃地跟着大帅,那件狐裘披在他肩头一晃一晃,他随随便便地抓着两边的衣襟,马马虎虎地往身上一合。大帅停步看看他,他也就随之停步,向着大帅笑一笑。

      笑容傻乎乎的。就像是笑着的人都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笑。还带着一点迷惘的欢喜。他并不在等什么人,也没想到会等到大帅。

      他自然而然地跟着走了。

      等出了候车室的门,走到大帅汽车跟前,储德全含着笑迎上前来。马欣宜看了关小楼一眼。

      “是北方人吧?”

      他点点头。

      马欣宜对储德全说:“就去燕市居。”

      这城里最好的北方菜馆子。是不是地道他也不知道了。虽说已经将近半夜,燕市居的大掌柜忙不迭地迎了出来,开了南边最好的暖阁,他们进去的时候红红的炭火盆已经燃了一些时候了。

      一般这种情况下会说什么样的场面话?

      马欣宜也不是没有准备。“看你身手了得,算个人才”——这种借口(他很清楚)是召之即来的。可是关小楼也没问他什么,他也就乐得省下来不说。

      也可能是没空问。关小楼一直在很起劲儿地吃烤鸭。一个礼拜没吃饱饭的小伙子怎么个吃法,他就是怎么个吃法。后一口顶着前一口地往喉咙里塞,吃相贪馋,倒不粗鄙。一边吃,一边不停地抬起眼来盯着大帅看。食物并不能占据他全盘的心思——可是他看着自己又算是什么心思?

      马欣宜已经准备在他往薄饼里卷烤鸭时(这是第几张了?)抽空问他了。这时候门上轻轻响了一下,掌柜陪着笑进来,问鸭架是怎么个做法?

      马欣宜不置可否地看看关小楼。关小楼想了想,歪歪头说:“椒盐儿。”儿化音很轻很软。说完卷饼又塞进了嘴。

      这时候要是再说什么“身手了得”都像是个笑话了。马欣宜想到这里真的微笑起来。

      椒盐鸭架过会儿上了桌,炸得酥脆,最适合下酒。马欣宜这才端起面前酒杯,慢慢抿了一口。关小楼这当儿到底放慢了些速度,拈了根鸭骨头啃着。又看看大帅,缓过来了似的,心满意足地眨着眼。马欣宜发觉终于可以问话了。

      “关小楼是艺名,还是你的本名?”

      这话让关小楼愣了愣。

      “我本姓关。”

      小楼——听起来就是艺名。

      关也不是他的本姓,而是哥哥的。

      给哥哥起艺名那天,为着郑重,特地请来了位教书先生。先生打量了哥哥一番,说,就叫玉山吧。古书上写的,形容美男子巍巍然如玉山将倾。师傅点头沉吟片刻,问哥哥觉得怎样。他一直守在旁边听,什么巍巍然的不懂,却冲口说:玉山不好,什么山什么山的,倒像是地名。师傅呵斥他没规矩,他仗着自己平日机灵讨喜,也不害怕。弄得先生有些讪讪的,想了想改口说,要么就叫玉楼好了。

      师傅眼睛一亮说,这个更好了,响亮,气派,听上去还亲近。先生经这么一夸挺得意,曼声吟哦:天上玉楼——忽然顿住话头不说了。在场谁也不懂,哪里管他念叨了什么。

      先生领了钱走了。他缠着师傅说,我也要起名。师傅瞪了他一眼说:又欠我抽你刀坯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挑三拣四的,自己起去!他缩着脖子做出躲的样子---,见师傅心情甚好,又凑上去笑:自己起就自己起,哥哥叫关玉楼,我就叫关小楼。一句话把师傅逗笑了,说这小子倒会省事。哥哥也笑起来说,原来你不愿意我叫玉山,是不喜欢自己叫关小山。他做了个鬼脸。师傅虎着脸说:有本事成了角儿,随你叫去!这样算是不反对了。

      如此说来,哥哥的名字也算是他挑的。

      关玉楼,关小楼。眼下关小楼这个名字在这里单独提起,他几乎有些恍惚。

      他把面前的盘子推了推——一堆鸭骨头挡着,差点没推动。然后他抬起脸来等大帅发落。自然是有个发落的,叫他来,还给他吃烤鸭,总有个名目。就像过去给达官贵人们唱堂会,师傅递上戏单子去,整个班子就屏息静气等那贵人的示下。

      可是也不完全像。他并不真的忐忑,也不急于知道答案。他想起从前听的相声,说两个师兄弟给人保镖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抹嘴抱拳一拱手:告辞了~~~~那个了字扬得高高的,自鸣得意。他每次听都笑的打跌。

      说句告辞了~~然后师兄弟并肩往外跑。他们一定知道要回什么地方。可是现在自己告辞,又辞到哪里去?

      他笑不出来,就开始发呆了。

      这时候他听到大帅说,吃饱了?

      他点点头,也没法说个谢字。这种人不会要他只说个谢字了事。如果自己还剩什么——想到这儿他还挺坦然。

      大帅好像也在琢磨着什么,片刻后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这家的烤鸭正宗吗?”

      关小楼自然而然地摇摇头。大帅刚一皱眉,就听他说:“我不知道,我从前也不常吃。”不由得啼笑皆非。他本来摆出一副威重的神情,现下却忍俊不禁,半真半假地瞪过去一眼。关小楼望着大帅一笑,两颊浮现出浅浅的酒窝。

      “对不住,大帅,我是个粗人。”

      大帅自我解嘲般地摇摇头,唤进储德全来。关小楼便知道他要“发落”自己,自然而然地站起身等着,这时候显得很是乖巧驯顺,仿佛一出戏下来,后台等着候场。大帅转开目光吩咐储德全:带他回驻地,让杨雄安排住处。随即淡淡地对关小楼说:你的安排,储总管会说给你听。去吧。

      关小楼应了一声是,跟了储德全就走。有点驼背,耸着肩头,那件黑色的小褂一荡一荡。这只野猫能喂胖点么?

      大帅不由自主地瞧着他的背影,看他后背两块肩胛骨顶出来。他瘦得就像是——那线条刚硬锋锐,简直像是没入鞘的刀。

      关小楼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大帅才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他站起身来,探头望去。他那件狐裘就在关小楼椅背后面的地上,漫不经心地摊在那里,毛皮在灯光下还微微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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