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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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瘾君子
成为植物人是什么感受？
不能动，不能说话，连睁睁眼都不能，可以感受到身上插了尿管，气管被切开，进食管里流食滑进胃里的感觉。
成为累赘。
很恶心。
……
漫无边际，无休无止的黑暗里，连崩溃都缺乏必要的条件，一片安静却无法死亡，连死亡都无法选择。
简怡经常想，也许煎熬在这种日子里，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事情是她所不能忍受的了。
很久以前……她自己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或许是在她二十几岁的时候，她出了一场车祸。
当时的情节早已模糊，脑海里只有零零碎碎的片段，便利店关东煮的香味，街上的音乐声……然后突然间，整个人飞上了天。
很想睁开眼。
想睁开眼，想奔跑，想吃饭，想哭想笑……。
十年如一日的想。
……
想好好看看世界，看看如今的夏天与渐渐褪色的记忆里的那个是否相同，想摆脱没日没夜的黑暗，想好好生活。
……如果能好好生活。
简怡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所以当她梦见自己躺在浴缸里洗澡时，那感觉很新奇。
热气腾腾的空气……温柔的水波……晕黄的灯光……白皙年轻的手臂……金棕色的长发……这感觉是如此逼真，好像亲自经历过一样，简怡忍不住想要站起来，到对面的镜子前看看自己的模样。
但是她还没来得及动，浴室门突然被撞开了，一个浑身酒气衣着散乱的中年男人闯了进来。
——
简怡感觉自己尖叫了一声，是的，好像梦里的自己并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她有些惊讶的被动旁观着“自己”惊恐的喊了声“dad”——
然而更惊恐的事情还在后面。
……简怡被动的旁观着，“自己”被所谓的父亲侮辱了。
身体上的知觉太过真实，可整个人动也不能动——她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一切发生。
在剧痛和恶心感中，她隐约看到门口好像有个人影。
……一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小姑娘，正穿着睡裙一脸惶然的看着浴室里发生的一切。
金棕色的长发睡蓬了，她脸色煞白，泪眼汪汪的无声叫了声“姐姐”。
简怡在下一瞬吐了。
这一吐，好像被从令人窒息的沼泽中拖出来一般，挣脱粘腻恶臭的束缚，将身体里的脏污全部吐了出来。
被一种说不上是身体还是灵魂的痛苦支配了一刻，简怡除了呕吐一时无暇分神，直到虚脱般的停下，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的上半身好像快滑下了床。
大脑像被人塞了团棉花，有种滞涩又空荡的疼。
简怡怔怔的望着自己半撑在溅满呕吐物的地面上的手臂，那是一双苍白消瘦的手臂，而且从肘部到腕部，布满了紫青色的恐怖淤痕。仔细一看，才发现，似乎是密密麻麻的针眼，把血管扎坏了。
梦还没做完？
简怡试着抬起手，结果腰间无力，左手不小心直接按进了呕吐物里。
明明是很恶心的事，可简怡当即傻在了原地。
…………她能动了。
这是一间老旧的公寓。
一室一厅一卫，客厅里摆着混着泥污的草绿布沙发，背靠着床，面对着矮书架，桌子和电视柜——那电视看起来简直是个老古董。
浅绿色的窗帘胡乱拉遮着窗，阳光从外面微微的透进来。和着屋里飘散的香烟雾，一切颓废的寂静。
简怡几乎是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克服着昏沉，……小心翼翼的迈出了……阔别十数年的一步。
成功的那一刻，即使满屋酸臭也不能冲散她一丝一毫的幸福感。
浴室在客厅左侧，狭小的嵌着一只盛着半池脏水的浴缸，角柜积满灰尘，抽屉参差开着——几乎是空的。
但还有一面碎了角的镜子贴在浴缸上方。
简怡从这面镜子里见到了自己的样子。
——一个病态而美丽的白人女人。她金棕色的长发微卷着，因为长期放纵的生活而有些干枯，面容苍白瘦削，更突显出一双忧郁美丽的棕色眼眸，和秀气挺拔的鼻梁。
但气色之差，衣着之脏乱，几乎将她的美丽消耗殆尽，只剩下靠青春强撑的模糊轮廓。
……简怡颤抖着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浴室的窄窗玻璃脏污，但没有贴窗纱，阳光就清冽的照射了进来。
镜子里的女人一身枣红色大毛衣，不管如何落魄，她……是彩色的。
能看，能说，能走……如此真实。
……简怡冲着镜子，扯出一个说不上哭还是笑的笑脸。
这栋公寓里大概住了不止一个人。
从活死人状态里脱离出来的简怡，哪怕身体难受的很，也忍耐不住的要探索这间毫无探索价值的屋子。
有小孩子的衣服，有男人的衣服。这里住了一家人。
厨房里冰箱空空如也，垃圾桶里有快餐包装，但看起来像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家里几乎没找到钱。
是挣扎在社会底层……不，是堕落在社会底层的一家人。
简怡可以确定，这个女人酗毒。
不敢去看自己的手臂，从卧室里走出来，她稍微回过神，于是迟疑着，到客厅窗边……伸手拉开了窗帘。
一个秋晨。
街道两侧枫叶飘零，对面一栋砖红色的老旧公寓楼正与她遥遥相望。道路狭窄，街上有垃圾……路过的人可以看得出，普遍处于温饱阶层。
……但阳光……多么好啊……
简怡又忍不住要笑，忍了忍，她努力适应着新身体，走去厨房一角——这女人虽然大概吸毒很久了，但年轻，到底身体底子还好，力气回复的还蛮快——那里她看到了扫帚和拖把，正好拿来，先把客厅床边那滩呕吐物处理掉。
味道实在不怎么好。
简怡拎着扫帚和拖把去扫秽物，清理干净后，见屋子实在脏乱差的可以，加上又实在喜欢自己到处走走动动的感觉，干脆在整个客厅里洒扫了起来。
客厅左侧通门廊处的掉漆破棕门咔哒响了一下。
简怡拎着拖把正拖了一半客厅地板，闻声一惊，转头有些局促的看过去。
当先进来了两个小女孩。
两个小姑娘都是六七岁的模样，一头金棕色长发，但衣着破旧不合身，头发脸庞都有些油污，加上似乎因饥饿而一脸菜色，……很难说是玉雪可爱。但总归轮廓还是清秀。走在前面的小姑娘似乎更小些，褐色眼珠圆溜溜的，透着股天真气。而后面的女孩眼眸里隐隐有青绿色，抿着嘴不说话时，看上去有股冷静的忧郁气息。
姐妹两个拎着个小纸袋，垂头耷脑的走进屋。在她们身后，一个裹着棕色长大衣的中年男人顺手带上了门——他也最早发现了简怡，因此眼睛直盯着她，一声闷响后门合上，他的声音也带着些惊讶的响起：“吉恩？哦，……哦，你醒了。”他的声线清而高，语速一快就透出股漫不经心的伶俐，但与此正相反，他的装扮看起来落魄之极，几乎一副流浪汉的样子。
一个男人，两个小孩——这家人似乎到齐了。
简怡有些不知所措，她不记得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事。而且，两个发现她醒过来的小姑娘，几乎像两只小鸟一样叽喳着扑到了她身边，眼睛里堪称迸发出光芒——这一点都不夸张，尤其是那个原本看上去有些忧郁寡言的女孩。
而她们身上的异味实在让人有点接受不了——想想卫生间浴盆里的那滩脏水吧。
但是上了别人的身，能毫无愧疚的推开人家的孩子？
简怡克服着自己的心理障碍，顺便微微屏息了一下让自己适应这股奇异的臭，迟疑着摸了摸小姑娘们的头发——触手油腻不堪，不知道里面是否有虱子。
“妈妈？妈妈你醒了吗？”那个青绿眼眸的小姑娘很快蹙着眉，但眼里又带着笑的仰头望她，“你能做家务吗？让我来吧。”
“对，是的。”那个中年男人也走近过来，原本似乎无所事事，但听到女孩子的话，又反应过来一般道，“你放下吧，待会儿我来清理……不过也没什么好清理的。”他转向女孩子们，“去打开电视。”
简怡此时才看清他的样子，发须乌黑卷曲，眼眸里透着股清澈的青色。这两样特色让他的脸庞愈发苍白，透着股被青壮年纪掩盖住的病态。几乎一看就知道，他跟……吉恩一样，是个生活堕落的人。
简怡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于是一时有些发傻的看着他。回过神来，又自觉尴尬的顺了顺长发，扭过头去掩饰。
那个男人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拍拍她的手臂，留下句“你看起来还不错”，就自顾自跑到沙发前一窝，看起了电视节目。
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
小女孩没有心力去注意一向浑噩的母亲是否换了个人，而貌似丈夫的男人，则压根对她不上心。
比起租房室友的态度，也差不了多少。
根本没有中午饭，并且这家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简怡坐在离男人两米外的沙发椅上，几乎是半藏在窗帘的蒙蒙光影里，大脑略有些混乱的默默不语。
现在要冷静……当务之急是把今后的打算想个清楚。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戒毒。
简怡觉得自己有些微微发冷……她没吸过毒，但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戒毒的痛苦究竟怎样她不得而知，总归是令人齿寒的。……但是这不是选择题，她有的选吗。
上天恩赐她重新做回活人，她不要变成一个堕落毒沼的废物垃圾，……她还有好多要做的事情没有做，还要好好生活，要每天都快快乐乐的生活……她必须戒毒。
这是没有退路的。
何况，这世界上没有比做植物人更痛苦的事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她不能忍耐的痛苦。
……其次，至少要好好打理下现在的生活。身无分文，三餐不继，片瓦遮身，蓬头垢面，活的也太惨。
她做了十几年植物人，在黑暗中唯一能慰藉自己的就是仅剩的回忆和知识了，因此倒是抓救命稻草似的每时每刻拼命回想，生怕忘了，以至于一切过去好的事情都深深刻在了脑海里。她是做翻译的，只要再多看看书，技能捡起来不困难。从长远角度看，生计无忧。
可是这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她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附身的这个吉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文凭，什么身世，什么性格，什么人际关系……一无所知。谨慎起见，做翻译的事还要放一放才行。
不过只要好好去工作，不再放浪形骸，无论怎样都比现在这境况要强。
整一个多小时，简怡坐在角落里思虑重重，而不远处的对方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似乎这也就是这一家人惯常的相处方式了……
……再者，就是这女人的家人。
简怡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压根不想跟这个男人搭话。事实上如果可以，她甚至想跑出这个地方，不多呆一刻。
但是不行。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而且还有孩子，……对，还有小孩。
她如梦初醒的微微环顾一周——
褐色眼睛的小姑娘或许在卧室里，而那个眼眸随了她父亲的小姑娘，则正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蹲在卧室门口。
她低着头，长发胡乱系成个结，耷拉下好几缕挡住脸颊，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手指在地板上轻轻的来回划。
她蹲在那里，就像一只忧郁的鹌鹑。
简怡望着她，内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
但就像刚醒来时的痛苦一般，她分辨不出这是不是她自己的感情。
但这都是屁话，因为总归这感情已经作用在她身上了。
那小女孩——简怡还不知道她的名字——玩着玩着，自然而然的抬头看来，带着一股说不上是温柔还是难过的安静表情，跟简怡的目光对上了。似乎她经常这样躲在一旁注视她的母亲一般，偷偷的关注，不敢上前打扰。
简怡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冲她微微的笑了起来。
小姑娘怔怔的蹲在原地，似乎大脑放空一般凝视着她，连在地上随意划的手都小心翼翼的停住，好像陷入了一个梦里。
……
也就在这一瞬间，简怡决定。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她要好好养这个小孩。
……首先从给她洗澡做起。
家里的浴室水管似乎坏了，因此要去楼下打水上来，一桶桶的把浴缸填满。
幸好这家人住在二楼，不过来来回回也把简怡累了个够呛。两个小姑娘说要帮忙——似乎本来她们也的确做过这种体力活——被拒绝后，就跟两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眼巴巴的看着她提水，最后大的那一个竟然开始帮忙烧热水了。
她们还真是自立的早。
沙发里的男人则无动于衷的继续看他的电视。
这样也好，反正简怡……嗯，吉恩也很想彻底无视他。
把两个小姑娘脱光，领进热气腾腾的浴缸里坐好，她们便十分麻利的开始自己清洗自己了，尽管动作很笨拙。简怡搬了个小板凳，开始给大的一个洗头发。
浴室里很安静。
吉恩是累的懒得说话，半晌反应过来，才发现两个便宜女儿有些安静的过分。
再看她们，……一副受宠若惊，噤声不语的态度。
吉恩有些尴尬，……也微微有点心酸，于是没话找话，和蔼可亲：“已经能自己洗澡了，好棒。”
那个小女孩脱口而出：“很早以前我们就自己洗澡了妈妈。”
“丽萨！”大一点的姑娘打断她，但话一出口她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于是背脊僵硬的顶着一脑袋泡沫，用清脆的童声小心道，“嗯，……嗯，我们自己可以洗澡，不过洗的不太干净……不，我是说，我们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妈妈你不用担心的……”
吉恩想，好吧，至少她知道，是妹妹的那一个名叫丽萨。
……刚这么想完，她突然意识到，她可以去查户口本什么的……真够笨的啊。
但是此时也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给年幼的大女儿冲洗头上的泡沫，她道：“以前是以前，往后我会好好照顾你们。……对不起。”
小丽萨憋了憋，最终还是睁着褐色的圆眼睛望过来：“妈妈，你是说你以后不吸毒了吗？”
吉恩笑了笑：“嗯。”
小丽萨的脸上又怀疑又欣喜：“你以前也这么说。”
但吉恩还没来得及再三保证，却见小姑娘扯开嘴角灿烂一笑，满脸天真：“不过我相信你，妈妈。”她想了想，又不放心的补充，“你不会骗我吧，妈妈？”
吉恩看了看因为泡沫而闭着眼睛的大女儿——也是一副竖着耳朵听的模样……她安静了几秒，坚定的笑了下：“这次是真的。”
……
带着大女儿“那爸爸呢？”的问题，吉恩把小姑娘们领进卧室睡下后，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户口等类似证明，最后打扰到看电视的所谓丈夫，他侧过头问了句：“你找什么呢？”
吉恩愣了下才答：“找家庭户口，或者……”
男人似乎微微有些诧异，他把手横搭在沙发靠背上，在电视机屏幕的淡淡白光中望向她：“怎么可能有这玩意儿？我们又没结婚——你没事吧？”
吉恩：……………………。
perfect。
吸毒，颓废，漫不经心，感情冷漠且并不爱自己的男人。
省了离婚的功夫了。
等到晚上，同床睡觉，而男人毫无要行事的打算时，吉恩更松了口气。
这两人的关系，如今看来，更像两个堕落的人搭伴聊以抚慰寂寞一般。……或许曾经也有过爱？不知道。
想着想着，吉恩陷入了睡梦。
然后再一次的，她发现自己躺在了浴缸里。
…………跟第一次一样，一样的小房间，一样的水气缭绕，一样的晕黄灯光……然后砰的一声，浴室大门被撞开，黑暗里踉跄走入一个浑身酒气的身材圆滚滚的中年男人。
不能动，不能控制身体，吉恩旁观着自己又被侮辱了一次。
然而这次在看到门外的妹妹含着泪惊惶的叫姐姐时，吉恩脑袋一炸，登时从这个噩梦里惊醒，激烈喘息着从床上猛坐了起来。
大脑一片混乱，枕旁人似乎醒了，不甚在意的拍了拍她的手臂：“又做梦了？睡吧。”
男人……不，皮特·菲尼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吉恩在冰凉的夜色里呆坐片刻，脑袋才渐渐恢复平静。
她金棕色的长发垂在手臂上，撩的手臂针眼处阵阵隐约的疼痒。
早该想到的。
吉恩·马里亚，1954年出生，十五岁被父亲侮辱后离家出走，二十三岁起跟皮特同居，二十五岁时生了伊莉莎白，二十六岁生了丽萨，二十九岁起开始吸毒，三十二岁的某天吸毒后昏迷死亡。
……现在是一九八六年，美国纽约。
楼下有汽车跑过的声音，随着一道强光透过窗帘，在墙壁上投下一片渐强渐弱的弧光，吉恩回过神来。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再次睡着的皮特。
……躺下继续睡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