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蓟城妙人 ...
-
蓟城这个地方民风懒散,市民不思进取,最喜饭后品茶,说些城中八卦,功力深厚者可整日不离茶座,就着茶点与人扯淡,家长里短,海外神话,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皆为谈资——蓟城人日出而说,日落而息,勤勤恳恳,无话不扯。
长而久之,蓟城里最讨人喜欢的营生倒成了茶馆,但讨人喜欢的东西未必赚钱,好在开茶楼的掌柜周缄林并不介意,赚钱不赚钱不打紧,关键是父老乡亲们高兴——单这境界,就不是俗人能比肩的。
偶尔周缄林心情好,也会在馆子里跟人扯谈。
因他这张嘴,爱说蓟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凡事都说的像模像样,有条有理,叫人想不信都难,绝的是虽然这些大人物都不高兴,但周半仙仍旧我行我素,也没见人动得了他,加上一众父老乡亲相当之捧场,他便被赠了个“半仙”的名号,人称“周半仙”是也。
凡是能被周半仙嚼上舌根的人,管你是根不起眼的葱,也要变成蓟城里的妙人,在城里好好红火一把。
今儿周半仙要讲的这人,在蓟城里默默无闻,提起她宁小白的名字,即便是住在她隔壁的人,都不一定能想得起她的脸来。
就这么一个人,今儿倒入了周半仙的法口,惹得众听客很是好奇,也不知这人究竟有何能耐。
事情还要从蓟城三大家之一的林家要为林家少爷雇佣丫头的事开始说起。
因这林家少爷的样貌是出了名的风神俊秀,在蓟城颇有些才气,品味是一等一的风雅独特,整个一神仙般的人物,除了个人私生活有些混乱,真真一点不好都挑不出来,几乎可以跟一百年前蓟城里一位传说中的人物媲美。
早年周半仙也曾在自家茶馆里评说过小林公子的品味,赞他是“品味超凡,随性洒脱,乃蓟国千古第一人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林公子当真是个谪仙一样的人物,知道难免要憋着笑——这周半仙损人便损人,偏还要用这样华丽无双的辞藻,显得很是冠冕堂皇,真真是讽刺。
因这小林公子有个毛病,便是嘴馋——自古以来,男人贪吃,实在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况且这小林公子的嘴在林家还养得刁,凡事只剩个挑字,男人好吃,实在更不是什么能长脸的事。他生性又是个极洒脱的人,想什么便做什么,不分昼夜场合,只管心中是否有所想,吃食亦只爱新鲜现做的,你若拿过夜的东西来骗他,他尝一口便要吐。
有时候他说得出名字或是在蓟城里有得卖的倒还好,打发人做便是,怕得就是这公子哥看着书,指一句书中的话,说:“这像道菜名,做来本公子尝尝。”
这世上识字的人也不会给人当下人,出来做厨子,跑腿打杂烧菜的哪个不是扁担摆地上都不知念个“一”的文盲,你拿一句诗还让人做菜,真真还不如拿把刀杀了他。
小林公子却管不得这些,只管这诗词究竟像不像一道菜。
虽然小林公子这一点癖好有损大丈夫的威仪,但因他实在这副皮囊实在生得太好,姑娘家却也不太介意,只道:“会吃是福。”
有风言说,蓟城里好些家小姐都芳心暗许,誓言若不能嫁给林家公子,宁可孤独终老。
就这么个妙人雇佣丫头,也不是签死契的卖身丫头,你爱来便来,不来拉倒!蓟城的女儿们真真要疯了——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这便出了一椿趣事,原本该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做的事,却引得蓟城里的小姐们都赶去报了名,这些人走亲访友,拉关系送厚礼开后门,就连在林府后门闲逛的流浪狗都打点了,小姐也没心思做了,就巴望着能去小林公子身边当个丫头——却不知林家少爷哪根筋搭错了,那么多小姐谁都没看上,偏偏瞧上了彼岸巷里宁家的女儿宁小白。
周半仙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宁小白莫不是有天人之姿、经国之才,竟能惹得小林公子折腰?”
周半仙捋了捋结成辫子的胡须,笑眯眯地说:“宁小白其人,父亲是个木匠,母亲替人修剪花草,一穷二白,年方二八,目不识丁,生着一张大饼脸,正值青春年少,肝火旺盛,脸上没少长暗疮,零星几点雀斑,恍若街巷每日叫卖的芝麻大饼。”
听客一头雾水,难道选人前夕,小林公子的脑袋被门夹了?
却听周半仙补了一句:“不过宁小白身姿倒算窈窕,尤其一支纤腰,简直不堪一握。”顿了顿,幽幽地叹道:“从后面看,倒是极为赏心悦目,只可远观、只可远观呐!”
他话音一落,就听人在下边猥琐地笑:“无需远观,关了灯,都一样。”
有人心照不宣地干笑了几声,茶馆里便传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意味深长的耐人寻味的猥琐的笑声。
从此,蓟城里便传出小林公子好纤腰这一癖好来——这谣言一出,便似风一样席卷了整个蓟城。因而城中的夫人小姐只要出门,非将腰身勾勒到极致不可。但这些人到底是在勉强自己,往往走不了几步就窒息似得,蓟城好事者看出她们的艰难来,纷纷去寻宁小白去了。
彼时宁小白并不知晓蓟城新兴起的风尚,也不知有人寻自己,仍是扎根粗布腰带就出门去,这腰带一系,果真勾勒出一支极美的腰肢来,使得一路尾随在她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兼着她幼时得过病没能完全治愈,落了个走路摇摆不定的病根,一支纤腰因此而扭动地十分明显,反倒让蓟城闲人冠了个“妩媚妖娆小娘子”的称号。
周半仙初次听到这个称号时,一时没忍住,茶水喷了说话那人一脸,差点没当场打起来,亏得宁小白路过救了场——也不知哪个胆大的家伙,跟在宁小白后边也算了,竟在大街上大喊了声“妖娆妩媚小娘子”,宁小白没听见,喊话那人便又补了一句说:“宁小白,还走呢?叫得就是你!”
宁小白捧着几颗白菜转过身愣头愣脑地问:“叫我干嘛?”
这一回头,跟在她后边看她的人都吓傻了——原是众人都顾着看宁小白的身段,打心底觉着宁小白该是个貌美天仙的主儿,竟忘了周半仙起先形容宁小白说得那番话。
一整条街的人就这么被宁小白吓得寂静了,亏得一个小贩机灵,赶紧拿了张自己摊位上的芝麻大饼凑到宁小白脸便比划了一番,惊叹道:“周半仙真乃神人也。”
街上的人笑作一团,小贩趁机喊道:“新鲜出锅的芝麻大饼勒。”
众人一哄而上,将芝麻饼抢了个精光。
茶馆里的人便没心思再追究周半仙喷他一身茶的事。
这周半仙的麻烦是解了,街上的闲人也高兴了,只剩宁小白孤零零、傻乎乎地站在街上,怪物似得。
宁小白跌跌撞撞走回家,一进门就听人叫了声“小白”。
她抬头,只见隔壁王大妈家的王大富趴在墙头,一边啃芝麻饼一边看着她。
如今宁小白最讨厌就是芝麻大饼,当即就很不高兴地皱了眉,这眉头一皱,脸上的“芝麻”都挤到了一块,亏得周半仙不在,否则肯定又要想起蓟城名小吃——麻团。
然则,王大富却看得呆了,衔着半口芝麻饼,整个人都僵在了墙头,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来:“天,小白,你可真美!”
宁小白哼道:“我美不美,关你屁事。”
王大富垂下头去,嚼着饼很没滋味的样子,幽幽地说:“你就快要是小林公子的人了,的确不关我的事。”
“这话谁说的?”
“周半仙啊、大家都这么说。”王大富狠狠地咬了一口芝麻饼,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地:“小白,我想好了,等你进了林家,我想你的时候,就吃一口芝麻饼。”说着乐呵呵地举起饼说:“小白,你觉不觉得芝麻饼像你一样可爱。”
宁小白随手摘了一颗大白菜,狠狠地摔在他头上,骂了一声:“王大富,你去死吧。”
王大富哎哟一声掉下了墙头,院子里响起一阵狗吠声。
宁小白踮了踮脚,想看看王大富有没有摔着,却听他在院子里嘻嘻笑道:“小白,你可真贴心,竟然知道今天中午我想吃大白菜。”
“大白菜大白菜,就知道大白菜,吃死你个大白菜。”
“不不不,其实我更喜欢芝麻小白菜。”
宁小白冲出门去,一把推开王家的院门,一脸凶悍地盯着王大富:“王大富,你想死是不是?”
王大富生得浓眉大眼,鼻子有点大,还有点塌,嘴唇偏厚,总给人一种极为粗犷的感觉,平日里站得是东歪西倒,好似全身都没有骨头支撑似地,怎一个吊儿郎当了得,此刻手里手里还捧着一颗大白菜,整一痴呆儿。他瞧见宁小白怒气冲冲,反而一脸无辜地说:“吃棵白菜而已,怎么就要死了?”
宁小白真真有种想上去揍他一拳的冲动。
这时,王大妈买了菜从外头回来,瞧见这架势,笑呵呵地说:“又怎么了?老远就听见你们吵了。大富,是不是又欺负你宁妹妹了?”
“我跟她闹着玩呢。”王大富嬉皮笑脸道。
“宁妹妹,跟你闹着玩呢,别总对你大富哥凶巴巴的!”
宁小白眼里泛着泪光,恨恨地说:“我从不是你家妹妹。”一跺脚,一转身,跑了。
只剩王大妈在愣在门口:“哟呵!要去大户人家当丫头了,竟有小姐脾气了。”
王大富将白菜外边焉了的叶子掰掉,面无表情地说:“娘,今儿中午吃白菜。”
“瞧你这副欠抽的模样,难怪你宁妹妹对谁都好,偏对你凶。”王大妈不满地嘟囔道。
“反正都是你生的,又不是我自己要长得这个样子。”将手里的白菜扔给王大妈,“我去巷子口张先生那里坐一会儿。”话还没说,人就跑了,只剩王大妈在后边大喊着叮嘱:“也让张先生教你认两个字,回头别等你宁妹妹出人头地了,你还只会吃芝麻饼。”
宁小白坐在自家院子里,听着王大妈的话,五味杂陈。
人人都以为城中小林公子将她招在身边别有用意,说得人多了,便连她都信了。她原本并未觉着自己的长相有不妥之处,偏偏周半仙在茶馆形容她时说出那样一番话来,如今在蓟城都传遍了,人人都见着她,都笑她长着一张芝麻饼一样的脸。
然则,小林公子最终还是挑中了她,是不是因为他看出她的不同来了,就像是周半仙茶馆里的人说的故事一样,命运多舛的穷姑娘,有着不为人知的惊人身世,直到遇着神仙一般的公子,才揭开被时光隐藏秘密,随即二人展开一段惊天动地的恋情,饶是这天怒人怨,磨难重重,只要相爱,便也能战胜一切。
这世上,哪个女孩心中没个英雄,哪个女子不盼着有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听得多了,有人厌倦了,有人便分不清真假了。
宁小白想着想着,夜里的时候,便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