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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弓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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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蛮的夏,天光大白,热气袭人。
魏云音一面同袁勖怀说话,一面走进练场时,只见场中已有一人在练手。是昨日席间站在大王子身后的侍者,一身劲装,绷带紧紧缠绕着右手每一根手指,开弓时手臂如铁,眼神坚定不动,箭射出带起风声,正中靶心。
细微的颤栗从箭头直到箭羽。
下意识地把袁勖怀拦在身后,云音上前一步,露出憨厚笑意,“你就是毕罗?”
射箭者一身劲装,五官似女偏英气,似男偏柔和,穿着打扮简单干净,眼神疏淡地又抽出一支箭,搭箭拉弓,她身形一转,将箭对准云音的额心。
云音脸上笑容不变,倒是她身后的袁勖怀面色有些僵硬,捏紧了手。
毕罗的手指屈起,微眯起眼,开步掉转回去,未经瞄准就拉弦发箭。
长箭像闪电一般毫不留情打穿靶心,将前一支箭射裂。拿帕子擦了擦手,她伸出没有缠布的左手,似笑非笑地同云音握住,“贱名不足挂齿,我家王子,很喜欢你。”
云音搔着头“嘿嘿”一笑,“哦?在下倒没看出来。”
毕罗掉转头去看箭靶,“他越是喜欢一样东西,就越是要把这样东西玩坏,今后入府,不知道你能支撑多久。”
诶?
话一说完毕罗就大步走开,云音皱眉疑惑地回头看了看袁勖怀,“我就一定会输吗?”
袁勖怀铁青着脸,“目前看来是这样。”
“袁大人是在担心我吗?”云音眯起眼。
闻言袁勖怀白她一眼往席上走去,“我担心这趟若不能借到粮,灾民怎么办。”
云音站在原地不动,目送袁勖怀走到桑蛮国王身边的桌前盘腿坐下。他心怀的是百姓和西陌安定,而她,也绝不会做别人的俘虏。要俘获她,得看她是不是愿意。
鸣鼓吹号后,礼乐声灭,场上的魏云音和毕罗,各自整理弓箭,都未多看对方一眼。
毕罗的第一箭,依然正中红心。
放下弓的毕罗才扫了眼魏云音,无情地弯起唇角,“我家王子忘了告诉你,我是女子,也是桑蛮第一神射手。”
云音心头苦笑,她想过毕罗的箭术在桑蛮定数一数二,却没想到她竟是第一。捏弓的手冒出些汗,就算她拼尽全力,恐怕也只能同毕罗打个平手,射靶子,如果一箭不失,那么二人都会取得十箭红心,如此一来,分不出胜负。
那么,桑蛮必定会以此为借口,将她和袁勖怀拖住,留在桑蛮多一天,赈灾之事就多一分艰难,届时暴民要掀起动乱,并非难事。
心念一转,魏云音的第一箭也飞射出去。
袁勖怀捏酒杯的手忍不住一颤,那一箭也是正中红心。他竟不知道,魏云音的箭术也如此了得,放下心来,这一口酒顺利咽下去。
等第三局结束,桑蛮大王子的脸色已有些不好看,坐得端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西陌丞相,心情丝毫不乱,命身边伺候的下人将肉切成小块码在盘中,一面留意场中,一面同他的父王谈笑风生,好似唯一关心这场比赛结局的只有他一个。
“砰”一声,大王子的酒樽重重落在桌上,奴仆即刻替他擦尽桌上残酒,冷不防被大王子抓住领子提离地面,“滚。”
“煦儿,坐下。”老王声含威严。
桑蛮大王子名煦烈,桑蛮国姓澹台,大王子生性暴戾,却是老国王原配妻子唯一的亲生儿子,是以多得国王爱重,但凡不是什么未及桑蛮国之存亡的事,老国王均可以网开一面装作不知。
袁勖怀冲澹台煦烈举了举酒杯,微笑的神情几乎让澹台煦烈想撕了他的脸,“比射箭是大王子的提议,如今刚开局,怎就坐不住了。大王子是将成为国主的人,应沉得住气才是。”
“本王子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外姓人指手画脚,来人,下去传话,叫毕罗上来,本王子有话说。”冲手下使个眼色,澹台煦烈反复捏着因愤怒而颤抖的右手,他有冲动想捏断身边人的脖子,任谁都行,只是需要发泄。偏在这样隆重正式的场合,他要隐藏起嗜血的本能。
比试暂时停下,钟鼓歌舞升起,当做是激烈紧张的比赛中小小的休憩。
魏云音坐在场边栅栏上,脚下是三米高的台子,侍婢慌忙叫她下来。她两手抓着栅栏,安抚惊慌失措的婢女,“我又不会摔下去,若是摔下去,正好如了你们王子的愿,岂不更好?”
她虽笑着说话,语声中却带着些难以抗拒的威严,婢女们深垂下头,退开到一旁。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
云音悻悻地没有回头,“说了不会摔下去,不要再劝我了。”
正说着,有个不稳的身形翻身坐在她身边,袁勖怀平衡感极差,一手撑着木头栏杆,一手抓着魏云音的肩膀,才勉强坐直了身子。他向后吩咐一声,不一会儿婢女奉上酒杯。
“今日的酒比昨日的还好喝,尝尝?”
云音低头掩饰脸上诧异,酒喝得急,一时呛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袁大人也能喝得了烈酒?”
受了轻视的袁勖怀也不生气,像个孩子耷着肩看场中的靶子,“你的箭术是谁教的?”
云音拿酒杯的手一颤,“山野村夫,不值一提。”
“哦?”袁勖怀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自顾自地道,“我有位故人,也是用左手射箭,左脚在前,身形同你很像。”
沉默半晌,魏云音复又开口,“用左手射箭的人,不止你这一位故人,有许多人都这么做。我右手臂力过大,反而在射箭一事上难以有优势,无法取巧。”她歪过头笑起来,“要是用右手,这弓可能就断了。”
袁勖怀没有做声,从她手上拿过酒杯,扶着她的胳膊转身小心翼翼地踩着栏杆中间的横杠,才平安落地。回到席上前仅仅说了句,“好好射。”
云音心头暗叹,总觉他知道了什么,但转念一想,知道又如何,他们利害相关,只要袁勖怀还有封侯拜相造福天下的野心,就不可能把他自己从高位上拉下来,那么唯一的缺口只在于她想不想说。
而她现在十分确定,还不是说的时候。
负手把弓从高台上走下来的毕罗,站定在云音面前,她及腰的长发随微风轻摆,现在看起来倒是一丝英气都没有了。
她对着大王子俯首倾听的模样方才落在了云音眼里,见她走近,云音也翻身下地,二人对视刹那,云音只觉得她眼神冰冷,看久了如堕冰窖。
“你们家王子可出了什么好主意给你?”云音懒散地拖长音调问。
“前十局若还分不出胜负,我们就射活物。”毕罗说完转回位置上,轻描淡写拉弓放箭,又是一次毫无偏差。
魏云音低头看手中弓箭,冷蓝色的弓光可鉴人地反射着她的眼神,桃花眼笑意阑珊。她换成右手,左手略微颤抖地抚摸过弓身。
搭弓射箭,眼睑紧张地跳动着。
第五箭。
第六。
……
转眼已是第九箭,两个人都咬紧唇不敢掉以轻心。
高台之上的袁勖怀捏紧腿上布料,望着场中那个从再次开场就一直用右手射箭的人,她的箭不仅正中靶心,还两次直穿靶心,箭穿透过去牢牢钉在靶子背后的石墙上。桑蛮的计分官差点欢呼起来,可惜都不是脱靶,而是如她所说,力气过大穿透了靶子。
忽然,魏云音将弓换到右手,再次用左手拉开弓箭,右手紧紧捏着弓,她咬紧牙关,额头上渗出汗来。
就在箭飞出的一刻。
弓箭发出难以承受的声音,弓身从中断裂,魏云音吃痛地承受着余力,血从指缝间流下,她紧紧捏着已经断开的弓没有松手,猛地又抽出一支箭。
疏淡冷凝的毕罗脸上也微有诧异。
只听魏云音说了句,“承让。”
就将第十箭上到弓上,断裂的弓身承受不住拉弦的力量,像个尖锐的V字般被魏云音捏在手中。她紧咬着牙,手指弯曲,猛放开弓弦。
这一箭仍旧稳稳打在靶心,只是力道稍弱,只有箭头没入靶中。
毕罗抬手拉开弓,回头瞧一眼魏云音,她笑着丢开弓箭,袁勖怀已经匆匆从高台上跑下来,被众人围着的魏云音脸色不太好看,袁勖怀紧紧皱眉,抬起她的手,右手手掌已呈现黑色,流出来的血泛着青色。
毕罗放下弓,忽然抬头,冲国王抱拳跪下,“我输了。”
大王子神情激动地站起来,“你还没射怎就输了,毕罗,本王命令你,现在就射箭!”
毕罗为难地站起,远处的靶子在她眸中变得模糊不堪,她搭箭上去,闭眼射飞这最后一箭,连靶子都没有打中。
澹台煦烈气急败坏地掀翻面前的桌案,跟国王匆匆告了声不舒服,就拂袖而去。
桑蛮国王若有所思地盯着被下人抬到台上来的魏云音,她闭着眼,面目如铁,脸色灰败,满面是汗,这时候忽然睁开眼,眼神犀利万分,“还有十箭,在下可不能赢得如此便宜。”
毕罗也跪在国王面前,低下素来高傲的头颅,“臣的箭术不如魏大人,臣输了。”
魏云音偏头看了她一眼,闭眼思索片刻,再睁眼却是笑着服了软,“若王上宣布在下是胜者,在下可就命人去搬酒了。”
她哆嗦着嘴唇看桑蛮老王,下颌紧绷分外坚毅。袁勖怀沉声道,“请王上查明是何人在弓上动的手脚,比试所用弓箭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怎会轻易断裂。何况,裂口上还涂有剧毒。”
魏云音拉了拉他的衣袖,摇摇头有气无力地抬起受伤的手,“请王上派御医替在下诊治,在下对凶手是谁并无兴趣,不过一场比试,无须伤两国和气。不过在下赢了,王上可会信守诺言?”
她目光游移在大王子的空位上,老国王低着头想了会儿,再抬头已严肃了神色,“传御医。至于借粮一事,本王还要同二位使臣商议。”他心头计较着儿子的正妃之位,若能从西陌挑一名贵族女子,那桑蛮同西陌的关系,必定能更进一步。
见老国王肯松口,云音一时力竭,禁不住歪头放心大胆地晕过去。袁勖怀凝视着怀中人,心里却想,她可没有那样天真爽直,甲胄和笑意下头藏着的原是一颗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