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当歌》轻微崽子

69、第六十九章 晚来风急（上）

　　天蒙蒙亮之时大军启程，京郊十里亭外，魏云音命军队暂时停驻休息。刚出京就休憩，还是桩前所未有的行军奇事，她在亭子里喝着袁勖怀备下的送行的酒，一杯一杯又一杯。

　　秋晚之时的风有些凉，但比不上她身上铠甲挂着的冷芒。

　　食指在桌上不停敲打，魏云音恍惚地回过神，笑问丞相，“袁大人方才说什么，可再说一遍？”

　　袁勖怀看出她心不在焉，并不介意，又轻声重复，“桑蛮小地，周遭地势险峻，又有山峦屏障，易守难攻。此去要速战速决，不可恋战，至于桑蛮王室，若肯投降，念在多年附属也曾为西陌国库贡献不少金银粮草，可押解回京请皇上定夺。”

　　魏云音浅浅一笑，“那是自然，丞相大人无须多虑，你想要的，本帅自当尽力。”

　　她话中有话，却并不想将话说明，袁勖怀脸色微沉，又道，“拂淑公主毕竟是西陌的脸面，务必保她性命无虞。”

　　只求性命无虞，未求毫发无伤，也算是袁勖怀的一点仁至义尽吧。魏云音心头又寒凉了一番，远处的马蹄声也近了，她抬头望了望远处渐渐明显起来的人影，笑了笑，“纵然本帅不上心，也自是有人上心。”

　　意味深长地看了袁勖怀一眼，见他沉默不语，魏云音笑起来，“不是指丞相大人，本帅是指，太子殿下。”她顿了顿，太子的马似乎不太听话，在半道又停了下来，“听说此次出征是太子自行请旨的，想必也是心有所系，难以端坐京中。说不定本帅倒派不上用场了。”

　　此时袁勖怀也望见了由远及近的人，起身最后敬她一杯，那人眼底情绪复杂，终究是掩饰在酒杯之后，冷冷寒霜结在黑得发亮的头盔上，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袁勖怀神情凝重，“早些回来。”

　　魏云音长长吐出一口气，想笑笑不出，但终是摒弃杂念，淡淡道，“保重，替我看着爹爹，没事去钰兰台走一走，他一个人，我总是不放心。”

　　“那是自然。”

　　眼望着魏云音翻身上马，没等太子追上队伍，号令全军的马鞭就重重落下。随着这一声，隆隆的马蹄和齐整的行军步伐向远处去了，千山过后，是桑蛮地界。

　　☆☆☆

　　两月之后，内宫之中的南舟收到了魏云音的第一封信，信中除日常请他多保重身体，放宽心胸一类，特意叮嘱他少过问内宫之事，尤其大皇子的腿若是实在没有办法，就不要过于勉强。

　　而此时南舟已经命人去煎给大皇子吃的药，到午后还要去凤阳宫替韶武扎针，他的药箱已经备好，烈帝还派了个小太监给他帮忙。

　　终究烈帝还是顾念父子之情，这么多年的腿疾之苦，烈帝也未尝没有怜惜。

　　可也正如他所说，“论血统，韶武出身低微，当年便是母凭子贵，而太子是皇后嫡子，皇后又是东夷而来的和亲公主，自是尊贵非常，即便朕不动手，东夷皇室不会坐视。论功绩，当年韶武虽有战功，但刚起步便被人射伤双腿，说不上什么战功赫赫，还远远不足以堵住宗室亲贵的悠悠之口。况且……”那时烈帝神情有些恍惚，那样的神情却是南舟熟悉的，每每他念及先帝瑬丹，便是那样的神色。

　　“韶容才是瑬丹的亲子，说起来，我这个接受禅让之位的皇帝，根本不是西陌天命所归的天子……”烈帝露出来的苦笑是南舟看不明白的。

　　他只知道，无论是否天命所归，烈帝已稳坐帝位多年，甚至令西陌改头换面，彻底扭转阴盛阳衰的局面，光这一件，就足以使他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得了烈帝的默许，孔医正对韶武的病情也毫无遮掩，当年烈帝授命令韶武再也不能站起，他便谏言过，只是人微言轻，天威不曾采纳。

　　而今不知道南舟是什么来头，皇帝倒很听得进他说的话，并且南舟医术甚高，无事孔医正便去钰兰台请教医术难题。他性情又温和，从未因为得到烈帝重视而冷待他人，甚至对宫中下人都是和颜悦色，温声软语。

　　这时候已经是初冬，天气晴好之时，韶武就命人将长椅摆在院中树下，好好的眯一顿。

　　近日他发觉小腿已有些知觉，用手拿捏得重了也会有痛觉，虽是痛的，却让他大喜过望。毕竟已经许多年，这双腿没有半点感觉，连痛都十分珍贵。

　　等南舟替他扎完针，韶武命人将殿内收着的最好的茶奉上，而南舟一副喝惯了的样子，神情总那样淡淡，宠辱不惊。

　　到下午晚些，袁勖怀来宫中瞧他，他便问了，“给我治腿的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历？”

　　袁勖怀手上不停搅动着药糊，药材的苦味和各种炒米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味道说不上好闻，倒也很特别。

　　“大殿下对这个人感兴趣？”

　　“他……他很有趣。”韶武不知如何形容，神色间竟涌现出怅然，“他待我如兄如父，可从前我们分明不认识，他行事说话，时时处处都像是跟我很亲近的长辈，不像旁人或者阳奉阴违，或者奴颜媚骨。”

　　“他恐怕，永远都学不会那些。”袁勖怀一面说，一面试探着药糊的温度，已是可以入口，才将勺子和碗递到韶武手上，随即也解开了韶武的疑惑，“他也算是你的亲戚，当年的季王，你可记得？”

　　韶武点了点头，“朝中无人敢忘，有季王当前，谁还敢称自己是西陌虎将？”

　　“他是季王当年的夫婿。那时还是女人当家，而季王只有他这一个王夫。”

　　韶武神色有些古怪，他想象不出来男人侍奉女人是什么样的，旋即道，“若是我得了那样一个人，也不会再想娶第二个。”

　　魏云音曾说他与他爹，有几分相似，蓦然间袁勖怀低下脸，神情不自然地起身去取茶水喝。

　　还好韶武并未发现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又道，“可惜他女儿怎么连他的半分气度和温柔都未学到手。”

　　“你见过她了？”

　　“见过一次。”药糊虽不好吃，但想着对这双腿有用，韶武吃得很卖力，但仍然难忍喉中作呕之感。

　　袁勖怀从小盒子里取出果脯来放在他手里，盐津乌梅还没送入口中，鼻尖就已有了那股酸中带甜的气味。

　　“你当初是怎么看中她，收为门生的？”

　　怎么看中的？袁勖怀摸了摸鼻子，倒也没说是因为一筐猪肉，只是望着窗外，“偶然。”

　　“丞相大人也有过偶然的时候啊？”随着腿脚见有起色，韶武的性情也有些从前开朗的影子，想必待腿完全康复，就会又是当初那样神采飞扬的少年。只是他们都不再是少年。

　　“不过她性子虽不温柔，倒是适合打仗，眉宇间生得英气，我听说她能力举千斤？这样的人能为你我二人所用，也算是天意。”

　　这句话让袁勖怀定定看过去，韶武的眉飞扬入鬓间，“你的那个计划，当和我，也和前朝息息相关吧？”

　　袁勖怀淡淡含笑，“果然知我者大殿下。”

　　“叫我什么？”那尾音上翘，已是含了得意。

　　“韶武。”

　　凤阳宫已许久不曾有过的欢声，落地就像是滚在地上的玉珠，打出悦耳的声音。

　　☆☆☆

　　“这都煮的什么！这种给猪吃的东西，也配给本宫吃吗！”

　　震天的咆哮和打骂声从营帐中传出，帅营诸位将军听见这声，都忍不住顿了顿。

　　唯独上座之人面不改色，将一枚小旗插在地图上靠近桑蛮内围的一座山头。

　　等众将从帐中退出，车骑将军还留着没走，魏云音瞧地图看得出神，也没留意手边有人递来一杯温茶，起先说了许久话，确实有些口干舌燥。

　　仰脖饮下才发觉是干戚还在。

　　“晚上有一场夜袭，还是你带手下去，趁着天还没黑，还不回去睡会儿。”一看见他就习惯性赶人。

　　干戚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长枪，是她的师父，也是她帐下的得力主将之一。

　　“你不也没睡？”说着有只冰凉的手指在她眼下的乌青上揩了揩。

　　她往椅中一坐，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看他，“等你带兵出去在前方杀敌正酣的时候，我就可以做个好梦了。”

　　近日她自己也觉得身体不舒服，贪睡不说，还觉得食物难以下咽。

　　无论刚入军营，还是如今已官及主帅之位，她对军营的伙食向来不甚挑剔，最近几日虽然食不下咽，却还是忍着都吞了下去。只是后来避着伺候起居的小兵也吐过几次。

　　累得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干戚在她对面的椅中大次次地坐着，就不出去。

　　“这是要做什么……”

　　“我盯着你睡，等你睡着，我自会退出去。”干戚沉稳镇定地坐着，手上缠着厚重的绷带，最近十日他已带兵偷袭不下五次，常常昼夜颠倒，要给桑蛮军一个出其不意。没有时间修饰边幅，下巴上已经染了一层青碴。

　　“我看你也不比我精神多少……而且你看着我我怎么睡得着……”正抱怨着，帅帐之外的摔东西声音更响了，她简直怀疑太子是端着饭碗到她的帐门口来摔的。

　　当然，如果不是知道太子受伤卧床，她也早出去看个究竟了。

　　捏着眉心闭了闭涩得难以转动眼珠的眼睛，魏云音终于还是起身，无奈地对干戚摊了摊手，“伤员总是情绪暴躁的，本帅还是去看看吧。”

　　“我陪你去。”干戚紧随着魏云音走出帅帐。

　　刚挑起太子营帐的皮帘，一只瓷瓶迎头飞来，魏云音轻轻格手一挡，瓷瓶就摔碎在地。

　　太子抖着手指，哆哆嗦嗦地冲着魏云音骂，“胆敢砸碎御赐之物，魏云音，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何况是个死物。太子殿下，您就不能消停点儿吗？”

　　实在是……太困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