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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回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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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池里找出来的孩子,从醒来后就不说话,缩在偌大的主帐角落里的小榻上,一面咬着被角,一面恶狠狠地偷眼瞅那个埋头奋笔疾书的女人。
他一醒来,就发现身上的衣服被人换了,嘴巴里还有淡淡的血味,令他想起他被人找到了,是敌国的人。
第一反应就是摸了摸脖子,还好那些虎狼之兵没将他脖子上的银链子拿走,那是他出生的时候,爷爷给他挂在脖子上的。
除此之外,他浑身上下再无半点亲人的牵挂。
而那些牵挂他的亲人,也在这场战争里化为尘土。
写下最后一个字的魏云音伸了个懒腰,昏倦地揉了揉额头,不经意地回头瞟了一眼,那孩子还恶狠狠地鼓圆眼在瞪她。
眼圈儿都瞪红了。
忍不住拿话讥他,“你就这么瞪着,我也不会有分毫损伤,平白瞪得眼睛疼,岂非累了自己?”
那孩子也肯受教,竟然真就不瞪了。魏云音放下笔,叫人进来把文书带出去。这一封是捷报,她却写得手都乏了力。
本是困得很,写完之后却又不想睡,眼神定定停在小孩儿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让小孩子警惕地缩起身,片刻后尖着嗓子变了调地吼她,“你看我做什么!”
“啊?”她茫然地出声,随即笑道,“看你有趣。”
“你……”平时伶俐可爱讨人喜欢的小孩子,这会儿却怎么都机智不起来。他见她的右臂袖上绣着只金色青鸾鸟,就知道她是西陌人。而且他听大人们说了,那个带人攻城略地的是个女将,方才又听人称她“大帅”,难免心生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要杀我就杀!我不怕死!”梗着脖子大声喊出这两句,小孩子缩得更紧了,那斗鸡样的架势,小小一团紧绷的身子,都让魏云音忍不住就笑了出声。
魏云音起身走近小榻,小孩已经无处可缩,眼眶赤红地瞪着她,说着不怕,身子却抖得像个筛子,明显就怕得厉害。
被逼得没有退路的小孩视死如归地闭上眼,把一截白生生的脖子从衣领里仰出来。
一片静窒中,听见女人笑了一声。
气得浑身发抖的男孩睁开眼,手在被子里攥得很紧,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见那女人问他,“今年几岁了?”
他撇过脸去没有回答。
“我猜五岁有了吧。”
被猜中的男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眼神凶狠,随即又撇开脸。
“我收你做义子,养你长大,供你读书,教你武功。如何?”
对他这样好,必然有所图,过去几天里躲在暗无天日的冰冷水池中,听着外面哭天喊地的凄惨声音,却还要不动不出声泡着的恐惧和仇恨,一时间让男孩的小脸扭曲起来,“我不要一个人活,你杀了我!”
魏云音伸出手去,手指上的牙印还在,她轻声说了句,“既然是恨我的话,就该长大到能杀了我,再替你的亲族报仇。否则,生而为人,软弱无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男孩的眼圈又红了,要把牙咬碎似的下狠劲咬得腮帮子都疼,忽然犟着声答应道,“好!你等着,我会杀了你替亲人报仇,你叫什么?我不会叫你娘。”
魏云音撇撇嘴,“没想你叫我娘,我还年轻呢。叫我魏云音,你的名字叫什么,我不想一直叫你喂。”
“夏扬。”
至此,从南楚十座荒弃边城中带回的六个小孩,各自被魏云音和手下愿意收养孩子的将领们认为儿女,其中有个婴孩,身世将被永远掩埋,被当做亲生小孩抚养长大。
而夏扬没有想到,等他足以杀掉那个女人替全家报仇,也明白当年之祸不是她的错之时,已经晚了。
她并没有等着他长大。
班师回朝那日日头很毒,一干朝臣在京城外等足了三个时辰,这会儿已经又困又饿又热。
远方一队黑压压的人影从天地相接处出现,渐渐变得清晰,为首的女将面目刚毅,披着一身银甲,甲衣上的血泥还没洗净,黑甲的云麾将军并着青鳞软甲的振威将军相随左右。
等候已久的袁勖怀忽然觉得在风口上站久了有点麻木的腿脚又有了知觉,正了正衣冠,风把血腥和森冷的气息从军队送来。
那些铠甲上的泠泠寒光和将士们刚毅如铁的面容,让本还有些怨言的文官不由自主纷纷低头。
白鹤静静孤立在官袍上,随着那个人影渐近,袁勖怀缩在袖中的手放松了些。
她黑了点,又瘦了些。
但在甲胄护卫之下,依然英姿挺拔。隐藏在兽纹头盔阴影中的眼注视着他的方向,他心中有股难言明的情绪,未曾留意,已然踏出两步。
行军的步伐声越来越近,一早备在身边的御酒已等得凉了。静静看着她从马上下来,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一步步走得越近,心像要破出胸口的袁大人,蓦然垂下眼。
他端起个酒杯。
本面无表情的魏云音,多日行军僵硬的身躯,随着御酒下肚找回一丝暖意,她抬起手。
众目睽睽下,将渗出的血早已凝固在布条上的手,贴上袁勖怀的脸。
“回来得晚了,累你久等。”
垂着的眼睫颤了颤,那粗糙的掌心就像是抚弄着他柔软的心脏。
“无事,府上已备下好酒。”
她脸上绽出个笑来,桃花眼中盛放的光,瞬间灼烫了袁勖怀的心。挺拔的身躯,就在他眼前,轰然倒下。
等魏云音再醒过来,已经躺在府中床上,身边站着个气鼓鼓的——
小大夫。
见她醒过来本来眼底闪过一抹喜色,又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小祖宗,忽然黑了脸话也不和她说半句,好歹也问声她感觉怎么样啊,就背身走了出去。
黑猫的长尾巴在空气中得意洋洋地甩啊甩。
她身上厚重的甲衣已经脱下,换了身软绸子的亵衣穿着睡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现在不觉得有多疼,就是有些痒,还有上完药那种钝钝的感觉。
想必是已经处理过了。
正盯着帐子发愣,就听见有人进来了,她随口就道,“舒窈,你下回就不能给我个好脸色,我在外打仗这么辛苦……回家来还要对着你的苦瓜脸……有没有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抱怨的话还没说完,魏云音发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随口又道,“给我来点儿水。”
难能听话的舒窈,也没有发火,不过这小破孩竟然长高了……从举得比脸要高的手上接过水来,手也长得这么大了吗,疑惑的视线抬上去,魏云音就觉得自己简直蠢哭了。
打仗傻三年,到了这时候她竟然才发现,站在跟前的不是舒窈。
袁勖怀拉过凳坐在她床前,盯着她半晌,直到那张本来苍白的脸全红了,才道,“半月之内,恐怕不能邀你饮酒了。”
长发披垂在身前,遮住了她半边脸,袁勖怀伸手捞开她颊边的发丝,勾到耳后,望着那绯红的侧脸。
忽然近身。
桃花眼愣了。
温凉的唇落在她颊边,似乎不够,他一只手拿开茶杯放在床边矮几上,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高一些。
袁大人闭着眼,白皙的脸上略有薄红。
似乎察觉到她在看,猛然睁开的眼,对上她一直圆睁的眼,袁大人忍不住有些气闷,一面无奈道,“你就不能把眼闭上。”
一面亲上了她的眼睑。
这下灼人的眼光不见了,他才将唇从眼睑上挪开,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蓦然腰上一沉,一只有力的手掐着他的腰,将他拉扯着滚落到床上,魏云音闭着眼,手却不安分地顺着他的窄腰滑进了衣服里,昏睡的时候没有进水,干裂的嘴唇吻着吻着两个人的口中都有了血腥气味。
袁勖怀皱了皱眉。
“让我确认一下。”
他疑惑却迷蒙地想,到底要确认什么。
那人的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又像只猫似的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在他脖子上嘬出一串红印,这才心满意足也有点力竭的气喘吁吁地埋头在他颈窝里。
“我是真的回来了啊。”
耳边听到这句朦胧却满足的叹息,袁勖怀这才回过神。
“总梦见我回到你身边来了,还以为是梦呢。”
正念叨着,魏云音心头发痒地又翻身起来,把手撑在他身侧,他比过去任何一次躺在她身下都要平静安顺。忍不住舔了舔嘴皮,嘴皮实在太痛了。
她低声问,“还想再亲一下,可以吗?”
袁勖怀无奈地闭起眼,忍不住回嘴道,“不是已经亲过了,这会儿又问……”
她轻笑了一声,极尽缠绵和逗弄地在他口中嬉弄了会儿,直到他喉中低吟忍不住溢出来,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无比遗憾地瘫在一旁,“这会儿还不行,浑身没力气,不知道那小东西到底给我开了什么药。”
手上忽然一暖,被人勾住了小指头,魏云音诧疑地歪过头去,袁大人仍闭着眼,只是眼珠子在眼睑下滚来滚去,手指却一根根缠住她的手。
魏云音有些恍惚,沉溺在不可自拔的温柔和暖意里,好像一年里的奔波疲惫,都在这一刻成为梦境从身上拔出滑落,什么痕迹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