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当歌》轻微崽子

51、第五十一章 定边令

　　自还朝魏云音便似换了个人般，再不往丞相府瞎跑。在朝上当了一个多月的木头桩子，烈帝下了新的旨意。身上的朱红武官袍已经换成新赐下的紫袍，原本没有机会佩戴的鱼袋也一并赏下，金色鱼符上刻着并排三双小鱼。

　　原本季王也有这样的鱼符，她是亲王，又是有功之臣，女帝特别恩赐的是玉造的鱼袋。后来抄家，曾经的荣耀都成了罪状，不知道抄去了何处。

　　魏云音的新家，正是当年的季王府邸。

　　后院的千亩莲池早已荒废，请来的工匠耗时半月，照着魏云音的回忆，尽量还原季王府原状。将池底的腐泥清除干净，重新铺上沃土，从京郊引入泉水，澄澈浅碧的水波粼粼生光，波纹像是美人无暇光滑的脸上那丝浅薄笑意。

　　“等今年夏季，又可赏到当年盛景，届时不知我在不在府中，若是不在，你也可自己来这儿赏莲……顺带……”笑吟吟的魏云音压低了声音，凑近近在眼前的白玉般的耳垂，“想一想我也是无妨。”

　　薄红浮上耳垂，人却还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眸中的光彩却是幽暗的。千亩莲池，就在今年，又可见到旧时风景。

　　而人却已经不在了。

　　袁勖怀扭过脸去，未能在魏云音脸上寻到一丝半点不快，她唇边微微含着笑，眼底也因为池中波光的倒映而显得柔和。

　　“既是已经寻回旧地，什么时候将你爹接入京中？”

　　压在阑干上的手背上浮起青筋，并州归来后，魏云音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虽说日日吃着补药调理，肉却是一时半会儿长不回来的。

　　半晌后才听见她低声说，“还不是时候。”

　　漆黑的眼遥望湖心的一叶小船，袁勖怀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烈帝已知你的身份，当年事或许已不再追究，将你爹放在自己掌握中，比放在遥远的宁水村安全许多。”

　　魏云音垂着头，沉默半晌方才细细抚着手下阑干上的玉兰雕花，笑了笑道，“若皇上不知此事，或是知道此事大发雷霆，都好过现下的情形。”她顿了顿，手向右略移了移，好似是没有留意就直接将手覆在身边人手上。

　　那只手的手指跳动了一下，终究没有移开。

　　魏云音面上的笑像鲤鱼跃出水面又落下后溅起的波纹，一圈圈扩大。

　　“既不下旨赦免当年之罪，也不加以惩治。袁大人驰骋官场多年，想必比我更清楚皇上的用意。”

　　一阵沉默之中，微风掠过湖面，袁勖怀好似从梦中惊醒般，脸上的宁静有了一丝裂纹，嘲道，“以此挟持，倒是上策。”

　　魏云音歪着头，支着腮，眼神里带了三分天真，“袁大人是否后悔，未曾先下手为强？”

　　她刚一进京求助，袁勖怀就派人去调查她的身世，自是比谁都先找到住在宁水村的曾经的季王正夫南舟，却未采取任何行动，连监视的暗卫都没留下一个。

　　“有必要吗？”袁大人傲然地回道。

　　魏云音忍不住莞尔，手指刮过他素净的侧脸，这人脸上总是凉薄，看不出心中所想。但自始她就流露出痴迷，是以落了下乘。忍不住幽幽叹一口气，望着远处的小舟，魏云音高喝了一声，“把船划过来！”

　　船上的侍儿是她府上新买来的小童，她不仅买回季王府的旧址，还照着儿时的记忆，买了不少唇红齿白玉造一般的侍儿丫鬟。照袁勖怀看来，已有七分当年的季王府风貌。欠下的那三分，便是千亩莲池现在仍旧是光秃秃的，连荷叶都没抽出几片来。

　　十二三岁的侍童将船划近岸边，低垂着头静候吩咐，谁知他家大人从阑干上跃了下来，见他站不稳，还好心地抬手扶了一把。他不经意间一瞥，是个神采飞扬的女子，这会儿已经掉转头去，冲岸上的人伸出手。

　　“来，抓着我的手，趁天晴，我们游湖去。”

　　袁勖怀抿紧唇愣了住，望着她伸出的手，半晌后才妥协一般地冷着脸道，“我下午还有事，不能在你府上耽误太久。”

　　“是是是，”魏云音一叠声地应着，“你是大忙人，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抓住他伸过来的手就不放，把人拉到船上，一面扭头吩咐侍儿将船划到湖中心。

　　“湖心有个亭子，四面都没有通路，只能划船去。也不知道我娘当年怎么想的，竟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说着咕哝了声，“也是为了讨好我爹，简直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袁勖怀不说话，挑了个离魏云音远点儿的角落坐下，目光定在流动的水波上，似乎就着了迷。

　　忽然间水面细碎的波纹上映出另一张脸，魏云音离得近，笑眯眯地问他，“水里有什么好看的，有勾魂的妖精，还是美艳的仙人？”

　　袁勖怀不作声地转回脸来，往旁边让了让，这下正合她心意，魏云音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坐了。船头摇着桨的侍童低垂着脸，圆乎乎的脸颊却泛着浅浅的红。

　　片刻后听见明快的女声不经意地问，“你叫什么？”

　　侍童心头跳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小的云光。”手上摇桨的动作不停，这是他头一回当差，他的爹虽说也是给人做奴才，但从未好好教过他。被买进府来时，管家只说主子是当朝皇帝面前的新宠臣。

　　这些年朝廷中当官的都换成了男人，他未曾料想，这新宠竟然是个女人，且是个生得十分修长，为人随和不端架子的女人。

　　“模样生得不错，多大了？”

　　“阳春过后，就满十二了。”

　　女人轻轻“嗯”了声，接下去的话不再是对着他说的，是对她身边的另一位大人。

　　“我看夏管家给我找进来的丫鬟奴才年岁都小，反正我这府上也没几个正经主子，舒窈算一个。等回头，我给他们找个教书师傅，没事的时候都念念书，将来若是不想在我府上呆了，出去也不至于无力谋生。”

　　又听见那大人浅浅也“嗯”一声。云光当时不觉得此举有什么好，他家世代都是奴才，他也生来就是奴才，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

　　后来将军不再回来，他们这些奴才被散尽了，他凭着年少时候在将军府上所学所得，竟得以入朝为官，从此世代脱了奴籍。那时已然年迈的他，心头才明白了当年那女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于他而言是什么。

　　湖心亭坐落在此刻……光秃秃的湖面上。

　　魏云音拉着袁勖怀上了岸，就吩咐小童去取酒来。绿瓦覆盖，飞檐卷翘，亭中空间不小，虽然现在湖中没有亭亭如盖的莲叶，平眺而去的一望无际也让人心旷神怡。

　　难得就在这座亭子无所依附，只能借船来去，此刻就剩下他二人，魏云音倒是一上岸就在亭下找了条美人靠，独自一人占了一整排。

　　亭子中心有石桌石凳，摸上去寒意沁手，袁勖怀皱了皱眉，这个亭子还真是空，石桌上空无一物，湖中没有莲花可赏玩，也不是赏雪的时节，也无雨声可听。唯独倚在美人靠上的人若有似无的视线一忽儿又扫过来，还当他察觉不到！

　　凌厉地扫回去，只见魏云音懒洋洋地半眯着眼，不避不躲，眼底的笑意似乎在叹息，终于发现了啊……

　　她坐起身来，无声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望了望石凳想着那石凳的寒意，袁勖怀虽不是很情愿，终于也还是走过去，在她身边靠着坐了。

　　她将一条手臂横过他身后，就似是揽着他在怀一般，袁勖怀坐得端正，说是正襟危坐也不为过。

　　“昨日烈帝召我进宫，说南楚边界又有骚动，此事你可也知了？”

　　她望着他，想从他脸上捕捉点蛛丝马迹，袁勖怀深不见底的眼里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南楚向来不把我朝放在眼里，圣上也早想要一振天威，只是苦于没有良将。”

　　“也不是没有。”她接口道，冷冷讽道，“十余年前就有这样的机会，只是当时皇上忙于整顿内朝，如今，并不是出战的最好时机。虽不是不可，但若不慎，恐怕钱粮不足。”

　　“那你可会不慎？”袁勖怀反问。

　　可会不慎？

　　她扭头望着船去的方向，背脊抵靠在硬木上，脑中一片混沌，微带迷茫地说，“年少时我曾问过我爹，娘那时候手握重兵，为什么不反。”

　　一个“反”字出口，魏云音察觉到袁勖怀猛然犀利起来的眼神，笑了笑，“我爹啊，就同我讲了一大堆，君臣之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一套。”

　　她满脸的不以为意，接着又道，“后来我曾想，若我是娘，会不会像她一样，毫不反抗。”

　　话说到此处，声音忽然停下，她抬眼望着袁勖怀，手指头拨弄着他腰上的玉佩，轻轻问了句，“你猜，若是我，会不会甘心就死？”

　　袁勖怀久久没有回答，久到去取酒的小童已经返回，两个人的酒杯里都斟满御赐的好酒。魏云音手上捏着酒杯歪着头，直勾勾地盯着他，将满杯饮下。

　　又斟上第二杯。

　　袁勖怀的手指转动着酒杯，仿佛素净的白玉杯上有什么复杂难懂的花纹，半晌后他将酒杯凑到唇边，喝下第一口。

　　方才启唇道，“你不会。”

　　魏云音大笑，笑容绽开之后，在唇畔勾回锋利的一笔，她正色，仰脖饮下第二杯，叹出一口气，“若是君命，我不会。可若是君令，我甘心。”

　　袁勖怀的手抖了抖，将表情都隐没在酒杯之后。

　　那一日袁大人回府已全然醉得不省人事，在湖心亭里吹了风，又有些低烧。烧到夜半，却忽然一个打挺起身站在窗前吹风，所谓自作孽不可活，翌日果真高烧得话都说不利索，宫里来的张太医细细瞧过之后，开了两贴药。

　　十日后袁大人病愈，上朝奏的第一本，便是请烈帝发兵清除西陌边患，将南楚军赶回昭云关外。

　　此言一出，满朝俱寂。

　　那是西陌开国疆域，此后的几百年间，西陌疆土一缩再缩，还曾沦为北朔附属之国。

　　正在无人应和之际。

　　有一人出列跪在朝堂之上，挺直了背脊，沉声道，“臣以为丞相所言可成。”

　　冕旒之后端坐的人抚了抚指上的扳指，望着堂下一躬身一跪拜请旨的两个人，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便是金口玉言，“既然如此……着抚远大将军领帅印，统御三军，定南部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