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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袍泽 ...

  •   西陌皇宫。

      凉风习习拂过竹枝,一袭人影松松垮垮的窝在木轮椅中,浓眉拧起,他手头捏着一卷兵书,却一字未能看进。索性闭起眼,暴躁地揪紧皱巴巴贴在身上的袍服,大声呼喝,“翠容,该死的又跑去哪儿了?”

      无人应答。

      男人睁开眼来,眼内俱是不耐烦。把书搁在膝头,推着轮椅往院内而去,他一面艰难行进,一面絮絮叨叨地念那不知去向的下人。

      翠容是侍奉大王子韶武的掌事宫女,这时分去敬事房领取入冬取暖的炭火未归。韶武找了一转方才想起来,昨日那婢子禀过此事。他颓然地松懈下来,瘫在椅中无力而绝望地望着自己的一双腿。忍不住一个狠劲垂下去,呵,无知无觉。

      此时入宫来的袁勖怀正在月洞门下瞧见,轻咳一声,装作未曾看见韶武的举动,举步踏入院中,方才唤了声,“殿下。”

      见来者是袁勖怀,韶武不禁坐直了身子,将背脊挺得分外笔直,唇畔也挂上几许嘲讽,“丞相大人今日得空,来看我这废人了?”

      翠竹是韶武年少时最爱,爱它的风骨和清傲,而今缩在轮椅中的人,须发凌乱,双目陷在眼窝内。见袁勖怀的目光落在他腿上,韶武不躲不避地将轮椅推近些,方便袁勖怀看个清楚。

      “袁大人来访,有何事,便请直说。”

      韶武目光锋利便如刀割在袁勖怀面上,越看得久,他眼底的嘲讽越浓,眼角的冷意越清晰,“你还是当年模样,儒雅无双的,嗯,京城才子,风华绝代的少年丞相。”

      袁勖怀淡淡接腔道,“微臣已然年老,当不得少年二字。”

      那时他是少年丞相,韶武却是满朝文武认定将会君临天下的储君,虽没有太子的名头,但军功赫赫,又是烈帝的长子。

      孰料到一朝在沙场上伤了腿脚,当年英姿勃发的韶武成了如今模样。他瘦得可怕,蟒袍近乎是挂在身上,而他只是一尊骨架,尚且有血有肉的骨架。他积年累月的难以入眠,抬起脸来,双目疲累,眼下乌青,俱是在指责年少相伴的袁勖怀,忘记了当初要扶持他登临天下的誓言。

      “袁大人,位高权重。什么时候问父皇讨个恩典,放我出宫去。”喑哑的嗓音平白令人心酸,他垂下眼,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怨气强按下去一些,方才拉扯嘴角露出个极难看的笑,“勖怀,今日来访,是有何事?”

      袁勖怀叹出一口气,走近韶武身后,推着他的轮椅,徐徐向殿内走,“天凉,你的腿可还好,受得了吗?若不行便着太医好生看养,不要强忍。微臣在一日,定当竭力,不让内宫上下看轻于你。”

      韶武抬起手,紧紧覆盖在袁勖怀手上,指甲几乎掐进袁勖怀的手背,久久之后,韶武闭上眼,后仰着头,缓慢而深重地靠在袁勖怀腰间,艰难喘息一声。

      “勖怀,你有多久没来看我,半年,还是一年?上一次你来见我,是大年初一,万家团圆之时,母妃她……”

      不是半年,也不是一年。而是两年前的除夕之夜,韶武的母妃马氏,失礼于御前,在除夕家宴上胡言乱语,称如今上位昏聩,立幼不立长,立昏不立贤。马氏就如疯了一样,脱下鞋子,赤足站在桌上疯言疯语。

      满朝文武皆在。

      烈帝喜怒不明,容得疯妇胡闹,待她安静下来,闹够了,方才命人将其押下。

      褫夺封号,从贵妃降位为妃,禁足宫中,不得皇帝旨意不许离开宫殿半步。

      翌日韶泱带着侍卫,气势汹汹命人搜宫,在马妃的内室搜到诅咒皇帝所用偶人,还有道人桃符,不知作何用。又带人到韶武所住的凤阳宫搜查,除夕夜韶武因病未去,宫中虽有诸多传言,但烈帝毕竟存了一份父子慈孝的仁义,严令宫人不许告知此事。

      但韶泱贵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从他口中说出来马妃之事,本就算不得什么,他一不是捏造,二不是诅咒,仅仅告诉他的大哥事实而已。

      韶武当即咳出血来。

      他的亲弟,温和如玉的韶泱,仅仅静立在竹前,静静地笑,待笑意尽去了,韶武的咳嗽渐止。韶泱方走近了,将额头抵着长兄的额,手抚着长兄经络分明的手,那是持枪握剑的手,与他的不同。

      满殿宫人俱听不清韶泱说了什么,只知他起身时,韶武又一阵剧烈咳嗽,从轮椅上滚落下去,一声闷响里吓得宫人面色惨白,搀起大皇子来时,他疯了一般不肯坐上轮椅,手指抠着地面,磨出一道血痕,便是扶着月洞门,也难以站立起身。

      而韶泱已经走远。

      他尊贵的太子弟弟,在他耳畔极轻极淡地说了两个字“废人”。

      他如他所言,他是废人。纵然昔日驰骋疆场何等快意,如今也不过英雄埋厚土,日月照闲人,他是个废人了。并将永是个废人,困在这内宫的四方天地里,比个身体健全的女人都不如。

      “我,还比不上你的门生。呵,父皇不是忌惮女子为官吗?足见我西陌无人,无人可用。”不加掩饰的嘲意在韶武唇畔漫开。

      殿前倾斜平滑的斜坡是专供轮椅通行,袁勖怀沉默无语地推着他回到宫室之中。

      韶武的寝殿布置得相当简洁,恍然之下,不似在奢靡的内宫中。他年少时曾一度崇尚金器,非金银铸造不用,出门行军也是从宫中带一整套用具。

      交卸兵权之后,他命人重修凤阳宫,将一应的奢华之物统统撤去。青色布幔厚重,墙上不再是他曾用过的青锋宝剑,唯独一柄长箫。

      见袁勖怀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柄箫上。

      韶武喉中冷哼一声,嘲道,“也许久未听你吹曲了,去取下来。我自己可是拿不到。”韶武坐在椅中,不能起身,挂箫的墙面附近也无可扶持之物。

      将轮椅推到床前,袁勖怀扶着韶武起身,让他坐在床上。韶武十分消瘦,摸到手里硌手得很,袁勖怀眉峰略皱,又将轮椅挪开让出韶武身前的位置。

      他取下长箫,移凳坐下。手头把玩那柄箫却并未立即吹响,细细望过去时但见韶武闭着眼,手掌紧攥成拳搭在膝上,身体……

      微微颤抖。

      他在怕。

      箫凑近唇边,袁勖怀轻轻含住,吹起小时常吹给他听的曲子,曲调活泼俏皮,连带那段年少时光也天真无邪栩栩如生地呈现在眼前。

      韶武睁开眼,眼神有些恍惚。

      见袁勖怀看过来,他微窘地又垂下眼。

      一曲罢了。

      韶武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的烦闷不安都压制下去,缓缓开口道,“今日你来,必定有要事。你要说什么,便说吧。”

      随着话语出口的还有他深藏心底的恐惧。两年前的大年初一晚上,京城的雪骤停。韶武与宫婢在庭院中赏雪,说是赏雪,莫如说是想要将白日里受到的侮辱,趁着冰冷雪夜都冷冻住。

      他身躯残缺不全。

      总不能连心智也残缺不全。

      已是众人践踏之身,于旁人看来,或许他仅仅是失去了王储之位。而于他看来,却是硬生生抢去他已然得到的东西,掰开他的十指,活生生地斩断他的牵扯,将他已经揣进怀中捂热的储君之位夺走。父皇的宠爱,母妃的恩荣,他的王位,都因为那一招失算。

      他谁也不能怪,毕竟用兵一事,并无十拿九稳之说。

      可韶泱被封太子当日,他盛怒之下,仍然砸破了昔日好友的头。

      那晚袁勖怀来,他也是冷冷淡淡阴阳怪气,时时刻刻恨不得将腿上的布料掀开,让他看清,这枯萎的干骨,败坏的双腿,全都是他的军师当得好。

      他记得从袁勖怀口中吐出来的噩耗,他还是那样一副淡淡的样子,清雅无双的文士模样。他说,“马妃跳井自尽了。陛下旨意,厚葬马妃,但将原本修好的妃陵从帝陵中迁出,葬在已故的女帝偏侧。这也是无上荣宠了,死后极尽哀荣。殿下,皇上毕竟还是顾念您的,您一定要保重。”

      他坐在轮椅中,浑身都脱了劲,命袁勖怀又说一遍。

      这一遍他掀翻了桌上的棋盘杯盏,棋盒飞出砸在袁勖怀脸上,他连躲都不躲。仍是长身而立,垂着一张脸,表情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分明。韶武疯了一般将桌上能抓到的杯盏瓜果糕点一应扔向袁勖怀。

      他只是站着不动,末了留下一句,“殿下请一定保重。臣请殿下,千万保重。”

      话音掷地有声,曾同他大言不惭的少年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君。而他走近了,毫不犹豫地跪倒在韶武跟前,按着他的膝头,近乎哀求地沉痛说道,“臣,恳请殿下,保重身体。”

      从旧日回忆中抽离出来,韶武深吸一口气,取过袁勖怀手上的长箫,眉一扬,三分无奈七分冷漠,韶武抬头望向袁勖怀。

      “并州发现殿下当年旧部,而今由殿下的舅舅马凌风亲自率领,在并州山中训练私兵。”

      韶武微讶地张了张嘴,旋即冷嘲地拉下嘴角,“这与我何干?”与他何干,他久居深宫,对此事毫无耳闻,也绝无勾结。

      屯兵之人却偏偏是他的母舅。

      韶武忍不住想笑,断断续续地说,“你该不是怀疑,这批兵是为了我而练,我,是个废人。”他忽然拔高声音,撑着床沿勉力想站起,却又狠狠跌在床前,推开袁勖怀想扶他的手,韶武抓着柱子,将背抵在柱子上,才勉强能站起,没有知觉的双腿不住打颤,他深深喘气,没能站得稳一时半刻,又跌倒在地。

      “我是废人!袁勖怀!你可看明白了!”

      青衣委顿在地,袁勖怀蹲身下去扶住韶武的胳膊,眼眶微红,使力将他搬起,挪回床上。

      大口喘息的韶武但觉好笑地歪头瞧袁勖怀,“你去回禀父皇,就说我是个不敢也根本不能造次的废人。”

      袁勖怀抿了抿唇,摇摇头道,“臣不是来审问殿下,臣不过是……尽一尽旧年同袍之义。”

      他黑漆漆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韶武,韶武堵在心口的那口气稍消下去一些,噙着冷冰冰的笑,“若要尽同袍之义,你大可多来后宫走动,多来……来看看我。我如今同坐牢没有半点分别,待有一日我老死在这宫墙内,便是你再想看,可也看不到了。”

      袁勖怀动容地蹲身下去,一如二人少年时那般,紧握住韶武的手,“你若还肯信我一次,此次之事绝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恍如一声叹息般,袁勖怀轻声道,“殿下。”手覆盖在韶武脸上,掌心便湿润了一片。韶武冷着脸,浑然不觉得自己落泪了般,唇齿发颤地紧闭双眼。

      “信你。”

      他没有选择,便是不信,又能如何。

      片刻后凤阳宫的宫女翠容回来,正碰上要离去的袁勖怀,恭敬地行过礼后,目送他离开,一面心里狐疑丞相来此是有何事,就听屋内传来沉闷的落地声。

      皇长子韶武殿内宫人照顾不周,致其落水受寒,病重难以下床。西陌的冬季也整装降临,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季,全看内宫太医是否尽心。

      烈帝得知后,三天两头往凤阳宫跑,弄得一干太医也不敢怠慢。

      有时候烈帝瞧着长子,怔怔出神,无人知道这位充满传奇的第一男帝在想什么,抑或是终究敌不过骨肉亲情,难得流露出的慈父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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