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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矫诏(2) ...

  •   没一会儿,茶水见了底。一直沉默不语的孙老太总算开口,“烈帝登位不过是几十年间之事,我朝基业却有三百余年,年轻人,你倒说说,男人天下与女人天下,哪个是西陌的天下?”

      魏云音说,“敢问前辈,西陌女人当政的根基何在?”

      “一方水土养一方百姓,我朝女子天生身体强健,而男子孱弱,自开朝以来打仗种地之事均仰赖女子,男子则于家教养孩童。西陌女人当政的根基,乃是天命。”孙老太年纪得有七八十,但目光矍铄,精神奕奕,话音清晰而中气十足。

      孙家住的是间三进的老宅子,布置简单古朴,进了院子之后,无人喧哗。只偶见有男子带着孩童在门廊下稀奇张望。魏云音明白过来,在孙家,依旧保持着前朝旧貌。她嘴角略弯了弯,叫人过来斟茶。不紧不慢地说,“百余年前,朝颜帝女在时,与北朔修好。此后北朔之民来我朝定居,四国商贾来我朝通商,烈帝当政之前,朝中也有少许男子为官,旧时男子是不允许上街抛头露面的。但在前辈幼时,想必此种规矩已很少有人彻底遵从。朝颜女帝为政那时,还有一支‘男儿军’,后来此军依旧保留下来,他们的子子孙孙又有从军。前辈说得没错,为君者,受命于天。观今日之西陌,男子体格与女子无差,女子可为之事,男子亦可为,甚至体格更为强健。”

      “为民做事,为官做事,与为君做事,自是不同。岂可一概而论?”孙老太望着庭前的垂髫小儿。

      出来个与孙老太年纪相若的老丈,将孩子抱起来,轻声哄着。头发眉毛已经全白,神色却分外和蔼安详,魏云音忍不住想起自己爹,要是南舟到了这年纪上,也是一个可亲的老爷爷。

      “那老丈是……?”

      孙老太紧绷的脸松下来些,满面的皱纹耷拉在一起,眼中含着笑意。

      她没说话,魏云音已然猜到,大抵是她的夫君了。她不禁有些唏嘘,“二老身体康健,是合家之福啊。”

      孙老太的拐杖在地面重重一戳,站起身来,声音蕴含威严,“仗一打起来,我孙家也不可能不出半个子孙上战场。青州徐家与我是一个意思,既然皇帝也知趣,选了你,你就在青州登基,自立为帝。届时你要我孙家做什么,老身决不推辞。”

      说着也不容魏云音再多说,就径自出门去,门外的老丈见她出来,将孩子递给她,和颜悦色地说了两句什么。古板又难得笑容的孙老太也大笑起来,满脸的皱纹都堆在一起。

      院中的梅花开得好,白梅有傲骨,临风散香。魏云音在偏厅里坐了会儿,把茶喝完,想了想。

      看今日怕是做不成想做的事儿了,不一会儿,府中下人将此前孙老太接去的诏书取了来,还拿红木雕花的盒子仔细装着。她看了眼柯西,柯西把东西收好。

      二人都沉默不语地从孙家出来,这回门房脸色好了许多,堆着笑送二人出去。

      青州街面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魏云音举目四顾,目光漫无目的地逡巡一转,最后落在柯西脸上,问他,“孙老太不太好搞啊,这事怎么这么头疼,我要是自己会刻印就好了。”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件事,眉心皱起,神色古怪,偏着头问,“你给夏扬不是雕了两件小玩意儿,会刻印么?”

      柯西眨了眨眼,“刻印?”

      看他茫然无知的样,魏云音摇头笑自己异想天开。又盘算起怎么才能说动孙家老太。

      还没想一会儿,就见迎面跑来个人,穿着青州驻防的小兵衣服。

      “将军,江州来人了,陆翊校尉已被迎进了城,在军营里等您。”

      魏云音倒没想到陆翊来得这么快,随那小兵回营后直奔主帐。陆翊听见动静,站起身迎了过来。

      魏云音上下打量他,拍了拍陆翊的肩,“陆大哥一路辛苦,外头谁在,把茶送上来。”

      陆翊不是江州的管事,来了这半会儿,也没人上茶,都只知道是个校尉。现在军营里上到兵部侍郎,下到青州自己的将领,江州来个校尉,都不知应该如何接待。这会儿见魏云音都恭恭敬敬的,上来奉茶的小兵也是满脸赔笑。

      陆翊浑不在意,一派武人坐姿,在旁坐了,与魏云音说话,“江州城事忙,知府那边打不通关节,如今城内分两派,扣了来使,封锁城门,这才有空过来。”

      “你们当家的也过来了?”

      陆翊脸色忽变,半晌讪讪,“过来是过来了。”

      这话说得犹豫又勉强,魏云音当即意识到事情可能生变,示意帐中小兵退出去。又从座位上下来,在陆翊右手边坐下,才低声问,“怎么回事?”

      陆翊摇摇头,也很是为难,“现在当家的是老头子,老头子似乎不想认青鸾令,想回北朔过日子不想打仗。”

      魏云音没说话。

      陆翊又说,“族中接到四殿下的令都乱作一团了。老头子是我爷爷,族中叔伯各有各的说法,现在过来的只有我和家中两个堂叔。好在江州步兵都在我和父亲手里,爷爷那边,还得再去说。来之前老头子还发了一通火,请家法打了我爹一顿。要不来的就不是我了。哥哥是真没办法,过来找你求援的。”

      魏云音翘起腿,想了想,端起茶喝了,眼睛盯着帐顶,过了会儿才曼声问,“你家老头子是想背信弃义了?”

      陆翊眉毛动了动,“话不能这么说,老头子也有他的考量。先帝对我陆家有恩,恩不能忘,但现在四皇子没有登基,名不正言不顺。老头子也听说了,其余各家祖祖辈辈都是西陌的人,家中是女人当家,万一来日西陌又变了天。我们家是北朔过来的,一来要遭排挤,二来咱们家里女人都是说不上话的……”

      魏云音脸色一松,笑道,“这个不用你担心,我还以为多大的事情。这个月末,撑死了下个月中,你们家老头子就知道谁才是名正言顺的天命所归。”

      陆翊得了这话,放心许多,语气也和缓些,凑过来一副打听的样,“你同四殿下关系近,说的话我自然信,就不知道到时候怎么个说法。”

      “还怎么个说法,江山大业,自然以传位诏书为准。”魏云音也懒得瞒他了,又说,“我是季王的女儿,喊四殿下一声表哥。陆大哥你听我的,先把你带来的兵点了,青州怕堆不下这么多人,要往外圈地才是。晚上我回去就同殿下说。至于江州陆家,你和你几个叔伯,谁说得上话,就让谁先给老爷子写封信,把这事说说。然后派个人回去,盯着江州。过十来日,四殿下要登基,自然请你们来观礼。届时将诏书与众人传阅,就什么事都清楚了。”

      陆翊点点头,面有踌躇。

      魏云音于是问,“还有何事?陆大哥信不过我?”

      “倒不是,京城那位也说要登基,若是他没有传位诏书,怎么敢通知各州知府进京观礼……”

      “烈帝驾崩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宫中。我离京是中秋,中秋时烈帝身体尚且康健,就在驾崩前几日,还与四殿下见过面。不知怎么的,忽然就驾崩了,随即立刻下令封锁九门,还派人围攻四殿下府邸……”魏云音顿了顿,看陆翊脸色,见他似乎是相信了,才又说,“恐怕他早已看出烈帝属意谁,唉,天家无情,不说这个。”

      她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让陆翊去猜,陆翊自己是站韶容这边的,只是陆家恐怕要见了诏书才肯尽数为鞍马。不过陆家担心的问题,很快便不是问题。于是坐着慢条斯理地喝茶,同陆翊闲话了几句,知道他把家眷都带了过来。只是现在要在青州买宅子是难上加难,支持韶容的都要派人过来青州。魏云音寻思着韶容那儿还有几间空屋子,也就是十多日,到时候人都打发去各州。

      只是有一件事显得尤为紧急,便是让孙家矫诏。

      到黄昏时候,魏云音忙得脑袋都开炸了,才把江州过来的兵安顿下来,零零散散又有附近州县过来投奔的。她心里又担心征兵的事儿,同柯西从军营出来,站在大街上忽然就吼叫了一声。

      惊得四下的人都扭头看她,她又一脸的若无其事,让柯西去买盐水鸡。回了府中匆匆吃两口饭,就先让下人去把陆翊的家人都安顿了,她也一一看望过,陆翊还是个光棍,但带着几个侄女侄子什么的,接来的女眷是叔伯家的,魏云音也让安置了。

      结果晚上陆家两个叔伯过来道谢,陆翊也在,韶容派人过来说了要在知府衙门睡,还有要事。于是魏云音就命人去备饭,又吃了一顿,同陆家人说了些安心之类的话,苏沐染也在席间坐着。

      陆家常年在江州,观苏沐染颇有宫中贵族气质,魏云音又是个武人,高眉深目,说话直率义气,都稍安心些,打算在江州先这么住下以观形势。

      吃过饭后,魏云音坐在院子里擦她的剑,长剑是来了青州打的,说是青州的名匠。青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现在她才有几分明白为什么韶容不选最近的江州,而先来青州。青州府仓廪殷实,府库完备,当地铸铁铸铜都有相当规模的工匠,原本就是先朝退守的大本营。开国玉玺失落之后,朝颜帝女的诏印也是出自青州孙家。

      忙到这会儿夜深,她擦完剑打水稍作清洗,就累得不行地想上床睡了。屋内微光照着,才发觉屋内多添了书案,案上还摆着空白的折子,笔墨纸砚一应之物。魏云音走过去摸了摸笔架,砚是老砚,坑她也不会看。只是看着这些,难免想起当初在京中受袁勖怀教训那些日子。

      窗外就是明月,明月高悬在万丈之外,遍西陌的子民,都仰望这一轮孤月。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柯西总是看天,离家的人,才凭借这五湖四海都能共睹的景致来放纵愁思。

      她也看了会儿,眼睛酸得厉害,想着明天给袁勖怀写封信,能不能送过去其次,还是得写。不然日子这么匆忙,恐怕她会忘了写。也不知道他在京城现在如何,要是被韶武抓起来,谁又有谁会去救他,这么冷的天,谁照顾他的腿脚。

      那样一个文雅的人,却孱弱得一如两百多年前西陌的男子们,个个姿容俏丽身段纤瘦。隐约间又见到南舟眉目,魏云音恍恍惚惚地躺在床上,一忽儿睁眼,一忽儿闭眼。后来睡着了,却睡得不踏实,天一亮她就醒了。

      爬起身来浑身都酸痛不已,收拾干净就去找柯西。派个小厮去军营里告假,她又带着柯西和诏书去孙家了。

      这回刚到孙家门前,就看到韶容的马,他的马与众人的鞍具不同。见魏云音和柯西来,看门的小厮似乎得过吩咐了,也不多问,就堆着笑把二人带过去偏厅先坐着喝茶。

      魏云音连韶容的面都没碰见,早饭是草草吃了的,干脆和柯西在孙家又吃了一顿。

      等孙老太来,日光已十分充足,魏云音站在窗口想事情,听见背后柯西说,“老人家。”

      魏云音称孙老太一声前辈,柯西却十分生硬不知道叫什么好,一句老人家,让孙老太多看了他两眼。

      “你是外族人?”

      “是。”柯西并不多言,孙老太只看了他一眼。

      “老身说过的事,你考虑好了?”

      魏云音侧旁的桌上就放着那方装诏书的盒子,在孙老太跟前,她也收起平日里无所谓的样子,肃着张脸,“先帝赐了我娘异姓王,前辈可知何故。”

      “彼一时,此一时也。”

      “先帝一心要让烈帝坐稳江山,才封我娘为异姓王,也就是说,断绝我娘继承皇位的可能。前辈以为,先帝做此决定,只是一时头脑发热被奸人蛊惑吗?”

      孙老太陷入回忆中,半晌后才说,“你只是不想当这个皇帝罢了。”

      魏云音摇摇头,沉吟道,“这江山需要晚辈,晚辈在所不辞。可如今,外敌已清,内政却乱,篡位之徒,不可姑息。”

      “篡位?若扶四殿下登位,何尝不是篡位?”孙老太年纪虽大,说话仍咄咄逼人。

      “大殿下之罪,不止篡位,还有弑君。晚辈知道,前辈尽忠于先帝,烈帝是先帝选定的人选,既然听令于青鸾,先帝选定的人,不也是前辈要尽忠的人吗?当年烈帝在京中清洗,几大家族,何以能从京城中全身而退。活命保族之恩,难道要弃之不顾,先帝已不在,这恩情难道不该算在她的儿子头上?”

      孙老太脸颊抖动,笑道,“你是在要挟老身?”

      屋中气氛压抑非常,魏云音收了声不说话,走到厅中,在孙老太面前撩袍一跪。

      孙老太睨起眼,默不作声地由她磕了三个头。

      “此举若成,孙家封异姓王,世袭三代,皆由嫡长承袭封号。”她又抬头看孙老太,见她面无表情,补上一句,“无论男女。”

      孙老太一动不动地坐在椅中,盯着她看了半天,长叹出气,问她道,“你这么拼命,给别人争王位,究竟为了什么?为官者,无非名利二字,你父亲不在了,没有姊妹兄弟,没有成家。若说名利,再没有比为君更尊贵的,唾手可得的位子,又是名正言顺,为什么偏不肯?”

      久久之后,孙老太听见魏云音回了句,“江山于我,毫无意义,我心只系一人,尚有家仇未报。晚辈最难之时,都亏了表哥,做人不可忘恩。最重要的是,四殿下有仁心,烈帝的几个儿子中,没人比得上他。不然前辈可否举出,还有谁,比他更应该坐那个位子。”

      孙家没有留饭,魏云音带着柯西告辞时,刚出大门,就看见韶容牵着马,站在门前等他们。

      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听见动静转过身来,韶容一笑,“走,请你们喝酒。”

      天高气清,风吹动韶容的蟒袍,广袖鼓动,他身长影正。魏云音没来由想起误闯钰兰台那夜,装醉让她避难的韶容,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将他的手挽着,喊了声,“表哥。”

      韶容示意她别说话,将她的手抓着,抬头一笑,“你的手,快与我的一样大了。”

      旧时风景,人与物,天与地,都在这一瞬之间,与今时今日的青州融合为一色。

      柯西跟在二人身后,一步缓似一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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