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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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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南浔历史上最为隐晦的一页。谁都不知道在朗朗青天之下,延熙殿会着火,而且是一烧三天的大火。经历了那场事件的人要么在当时就死去,要么行踪不明。新帝风颜白的即位让朝中掀起一场波澜,随后却归于平静。一切的一切,都在沉寂下去。惟独风颜白的内心,却一直记得那么句话:“颜白,此生只有你可以让我拔剑。”
[章一谋]
承禧十一年冬,身体一向硬朗的承祚帝忽然撒手人寰。承祚帝猝死,并未留有遗诏,素来平静的朝廷一时间波涛汹涌,一场场的阴谋即将掀起。
南浔地处祖洲南面,临南海,气候温暖怡人,很少有酷寒袭地。而承禧年冬却骤降暴雪,铺天盖地一片萧然。
承祚帝去世已有三日,皇临宫内悲戚之声、哀乐之音不绝于耳。素王风颜白的居所清延殿内却是寂寂一片。风颜白着一身素服,陪着身边另一素衣青年,立于殿前副园看雪。白色的雪与白色的衣融为一体,若不是那两人漆黑如墨的长发,恐怕是没有人看出园内有人。
“你听这哭声,有几成真几成假?”风颜白高扬入鬓的剑眉下,一双眼如湖水,澄澈但不平静。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嘴角划出似有若无的笑。
“一成真,九成假。”风倾凌拂了拂有些褶皱的衣袖,脸上笑意甚浓。他知道,在这个皇宫里,大家最巴望的就是承祚帝赶快晏驾。太子风倾和荒淫无度,若不是因着长幼有序这一条,恐怕储君之位根本就不会落入太子手中。就在半年前,承祚帝就有意废除太子另立皇三子倾震为储,然而太子生母瑾宸皇后力阻,并以死相逼,承祚帝念夫妻之情,遂绝了此想。如今,承祚帝薨,只要皇三子风倾震拉拢朝中群臣,太子便会被赶下帝位。可知,真正想哭的那一成便是太子!
风颜白颔首,右手从怀中摸出一样木制什物,置于风倾凌眼前。风倾凌认得那物件,虎头居中,左刻风氏,右刻御临,分明是承祚帝三月前赐予风颜白的虎符!
风倾凌握住风颜白执符的右手,感受到对方手中的温度,风倾凌舒心展颜:“我在帝都等你。”
承禧十一年腊月,承祚帝晏驾已一月。瑾宸皇后以 “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主太子登基。而朝中以宰相朗名为首的数十官员陈谏太子骄奢淫逸,力主素来颇得承祚帝喜爱的三皇子倾震登基。双方僵持不下,在这混乱之中,谁都没有注意到清延殿内素王的踪迹。
承禧十一年腊月十六,瑾宸后协太子风倾和登基,并派兵困住朗名及倾震母子。然而,倾震等人早有所动,趁瑾宸后大军未置之前调三万大军入城,其军势如破竹,仅半个时辰便破门而入欲直导皇临宫,哪知半路却被另一大军包围,倾震大惊,忽见对方军中一白衣将军驾马而来,倾震这才看清其人乃素王颜白!
“好你个素王,私调御临军,你可知罪?”倾震虽然心惊,但与身俱来的皇子气度让他在慌乱之中仍能保持一贯的威严。
风颜白嘴角含笑,并不答话,只扫了眼被自己包围其中的倾震及部下,高举手中配剑朗声道:“欲活命者,速速放下兵器!”
风倾震众人见自己被围,心知必无突破可能,皆是颓然之态。风颜白明白,此刻只要有一人投降,那便能轻而易举消灭掉风倾震。果然,还未等风颜白再次开口,风倾震军中就有一人放下手中兵器跪倒在地,颤声应道:“我愿效忠素王。”这一反应立时带动其他士兵,不消一会,风倾震军中除左右副将及另外数十人拒不低头外,其余众人皆跪地投降。风颜白心知风倾震心高气傲,不把自己放在眼中,遂下令将风倾震等人捉拿下狱,而后带领御临军直奔皇临宫。
此时皇临宫内,皇座前的玉阶上风倾凌执剑而立,眼神如云,含笑望着皇座上刚登基不到半刻的风倾和。
瑾宸后原以为是风倾震,没想到冲进来的却是风倾凌,脸色稍缓,柔声问道:“倾凌,你有何事?”
风倾凌转头望向瑾宸后,单膝跪地,面色平和且恭谦:“臣想请皇兄颁一道诏书。”
“哦?”瑾宸后虽然对风倾凌并无多大戒心,但在此关头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将防碍她的大计,此刻见风倾凌称风倾和为皇兄,瑾宸后心中甚是喜悦,一扫心头担忧,笑意融融道:“是想让皇上赦了你母亲的罪?”
风倾凌母亲锦妃向来不得风倾震母亲雪妃喜爱,雪妃曾在承祚帝面前诬陷锦妃,承祚帝大怒将锦妃逐于冷宫从此不再召幸。瑾宸后深知风倾凌与风倾震之间仇恨,虽然平日对这个皇六子并不看重,但如今笼络人心之时,如果放了锦妃正好拉拢了风倾震又一对头,她何乐而不为。
当瑾宸后正为自己如意算盘拨打之时,风倾凌突然起身拿剑直指瑾宸后,厉声道:“臣请皇上拟一份禅位诏!”
此言一出,阶下众人皆是一愣。瑾宸后亦是大惊,却兀自镇定道:“你难道想助风倾震登基?”
“除了他,就不可有别人登基了?”风倾凌进一步逼近瑾宸后,而皇临宫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批身着纯白铠甲的士兵,将阶下众人环环围住。坐在皇座上的新帝一见这阵势更加胆寒,忙吓得抱住风倾凌衣角,期期艾艾道:“六、六皇弟,你、你有何、何要求,朕、朕都答应你……”
瑾宸后原本还从容自若,一见儿子这副情状当下放声大笑,猛地握住风倾凌剑锋,凄然道:“我有此子,即便登基又能如何立身于世?!”说完,倾身而上,剑锋入胸,顿时鲜血横流。
风倾凌见瑾宸后自尽,转而对向扑倒在地的风倾和,脸色冷峻:“皇兄的意思如何?”
生母自杀,风倾和却不管不顾,他拉住风倾凌衣角,鼻涕眼泪流了一身,毫无一国之君像。见风倾凌发问,忙唯诺点头:“我写我写。”
与此同时,风颜白赶至皇临宫,见风倾凌立于风倾和身侧含笑看着风倾和立诏,风颜白轻轻呼出一口气,大步向玉阶迈去。
承禧十一年腊月十六,刚登基不到一个时辰的新帝退位,风倾凌、风颜白掌控朝政,十七日以“逆谋”罪诛杀朗名等人,并赐死皇三子风倾震及其生母雪妃。另流放太子太保,软禁太子,同时在各皇子封地处设重兵。腊月三十,一直不愿登基的风倾凌即位,参拜新君的众臣皆从风倾凌英俊的面容上看到一抹不耐,但却无人敢言。
次年春,风倾凌改元景兴,后三月封风颜白为定国侯仍居清延殿。然而,风颜白却拒绝圣意,想要搬离清延殿,风倾凌不允,风颜白无奈遵旨。
风倾凌即位后经常去的地方不是刚建成的延熙殿,而是风颜白的清延殿。他喜欢清延殿里的寂静,如同喜爱风颜白一般。
“朕每次来你这都觉得全身舒畅。”风倾凌躺在副园的花草中,双手交叠在脑后,望着初夏晴明的天空惬意地呼吸。
风颜白盘膝而坐,雪白的素衣铺在姹紫嫣红的花草之上,平添一份清雅。他看着四仰八叉躺在身侧的天子,默默摇头:“你可以搬过来住。”
“那你就要搬走?”
风颜白不否认,如果风倾凌搬进来,他怎可以与天子同住?搬走,是必须的。“臣不可能一辈子呆在陛下身边。”风颜白想起儿时风倾凌总爱跟在自己身后的画面,心头有些不忍。
“怎么不可能?!”风倾凌蓦地起身坐起,直视风颜白:“朕这一辈子就只要你!”
“陛下……”风颜白身子一怔,有些窘迫。风倾凌那话太过暧昧,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风倾凌摆摆手,恢复以往神色笑道:“这天下担子太重,只有颜白你才可以替朕分担。你若不在了,朕如何能担得起?”
风颜白点头,从风倾震和风倾和手中夺来江山就已不易,何况是扛?风颜白突然想起风倾凌在即位前递给自己的诏书,那上面是风倾和的笔记,从右至左竖排写着几个蝇体楷字:帝今传位于……下面显然少了几个字,最后面是风氏玺印。风颜白接过那诏书便明白,后面空的那几个字是风倾凌故意让风倾和留的,风倾凌早就想好了那几个字该写什么,那就是——风颜白。只是,风颜白拿过那诏书,亲自去找风倾和,让风倾和在诏书上写下了“风倾凌”这三个字。
“早知如此,我当日就该让风倾和写下你风颜白的名字!”风倾凌接过风颜白还回的诏书,颓然哂笑。他原是想让风颜白亲自写上自己的名字,他不想强迫风颜白,但风颜白却强迫了他。
风倾凌重新躺倒,眯眼侧头,不让风颜白看见他滑落的泪水。
作为国君,风倾凌最厌恶的便是每日早朝。一本本折子压得他难以喘息,若不是平日有风颜白帮着批阅,他定会拂袖任那些官员们对着空空龙椅朗朗陈词去。风倾凌侧倚在龙椅上,双目微开微合,看着朝下一人执笏跪拜,面上不自觉抽起一丝冷笑。
“老臣有本启奏。”年逾六旬的老臣身体微曲,颤颤巍巍地单手撑地,另一手拿着玉笏试图将头昂得更高些。
风倾凌见他这样,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屋大人还是起来说罢。”
风颜白立在朝堂最前头,连忙出列搀住年迈的老者,关切道:“屋大人请起。”
屋廷仁连忙向风倾凌称谢,但却推开风颜白的手,猛地将头磕在地上久久不抬。风倾凌剑眉紧蹙,微嗔道:“你怎还不起来?”
跪在地上的人以头抵地,双手脱住玉笏将其高高举起,朗声道:“后宫不可一日无后,陛下做皇子之时并无娶亲,现更应立后主掌后宫,以延国祚!”
风颜白站在屋廷仁身侧,眼中划过一丝迷茫神采。转头看向玉座上的风倾凌,却见风倾凌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看也不看堂上众人。
“陛下,屋大人所言甚是。承祚帝即位之前就有三子,而今陛下即位,更该尽早立后。”玉阶右侧文官列中,一中年官员趋步上前,慨然直奏。接着,其他在朝官员的附和声,径直传入风倾凌耳中。
风倾凌听见堂下如此多的附和之声,厌烦地睁眼,却仍是一副散漫之像。如鹰一般阴沉的视线一一扫过朝下众人,最后停在风颜白温和俊朗的面容之上,才喃喃开口:“百善孝为先,先皇薨逝,朕自当为先皇守孝三年,立后一事三年后再议!”
风倾凌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早朝,他任那些官员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大声急谏,也不再斟酌半刻。匆匆结束了一日的早朝,风倾凌便跨进了清延殿。
风颜白在早朝结束后二刻才回到清延殿。他知道风倾凌一定会在副园等自己,但他还是特意去了趟储凤宫。
“颜白今日又晚了。”不同于朝堂上阴沉漫散的帝王,风倾凌在风颜白的面前是温润如玉的少年。二十一岁即位的帝王并不算小,但是命运多舛的风倾凌却比任何人都要阴鸷偏激。
风颜白禀退周围内侍,点头:“我去了趟储凤宫。”
倒茶的右手停在空中,风倾凌任茶水溢出杯子,错愕地问:“母后居然宣了你!”
风倾凌生母从冷宫回到储凤殿后一直闭门不见任何人,这位世乐的公主一如初来南浔一般,保持着世乐皇族特有的矜持与高贵。即使被逐斥,她依然能够高雅悠然地生活。如今儿子即位,她为免人言干政,竟免去了儿子日常请安,以致风倾凌即位半年连母亲的面都没见着。而今次太后召见风颜白,其中定有隐情。
风颜白接过风倾凌手中茶具,用衣袖小心抹掉杯中溢出的茶水,神色淡然。
“颜白,母后和你说了什么?”风倾凌不明白风颜白到底在想什么,平日淡雅的风颜白眉宇间那抹愁丝淡了不少。
风颜白蓦地俯身恭敬下跪,风倾凌一时愣在当场不知风颜白到底要做何打算,直到风颜白说出那句话后,风倾凌才明白为何风颜白会去储凤宫。
“请陛下早日立后!”
风倾凌半天才回过神,如鹰般的眼里射出一抹刺人的光线。他望着俯身在地的白衣男人,嘴角勾起邪异的笑。
“颜白,我给你赐婚如何?”风倾凌扶起地上的人,刚刚阴沉的双眸换成了悦人的亮色,脸上温和的笑沐在风颜白身上,就连风颜白也有了一丝恍惚的沉醉。
“你可愿意?”
风颜白不知风倾凌何意,他琢磨不透风倾凌,却也不能拂逆风倾凌。“臣愿意。”风颜白退开一步再次下拜,然而他没看见风倾凌瞬息转变的表情。
“那就娶了朕!”风倾凌大笑,肆意而张狂。
茶水已凉,副园中的两白衣男子相视而立。他们看上去是如此的一样,气质、动作乃至神情。风颜白淡淡垂眼,撇头不看风倾凌那双狂骘的双眸,他承受不起这样的眼光,更承受不起风倾凌的那句“圣旨”。风倾凌嘴角再次浮起那邪异的笑容,他倚身在石桌前,以手支颚,意兴阑珊地望着风颜白。从儿时起,他就开始依恋风颜白,无法自拔、无法自制。这个承祚帝的养子,和他那些残暴狡诈的兄弟不同,风颜白一尘不染,温玉般的面上总是带着一丝柔和的笑,但当面临作战之时,他又能凛然沉着,无论从哪里看,风颜白都是祖洲出类拔萃的王者,可风颜白却宁愿辅佐风倾凌也不愿爬到那高处——只因他风颜白血统不正。
“算了,不和你玩笑了。”风倾凌伸了个懒腰,起身勾住风颜白的肩,哂笑道:“颜白,傍晚来延熙殿,帮朕挑挑妃子。”
风颜白敏感地侧开身,拱手拜下:“臣遵旨。”
风倾凌扫了眼风颜白,兀自走下副园石阶。身后园林苍翠,花树繁密,却没让风倾凌多留意一眼。他匆匆离去,只留下尚自失神的风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