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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理之亏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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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银光突掠而来。
万俟兮瞬间后退,直掠上树,然后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半空,冷冷地望着那出刀之人。
握刀的手修长、干净,每个指甲都修剪地很整齐,沉稳地没有丝毫晃动。手的主人,有着与刀一样的脸。
——沈迦蓝。
果然不愧是最出色的影子,平时仿同不存在,但在关键时候,从不失手。若非他那一刀,此刻的沈狐已经死了。
然而,沈狐脸上半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沉下脸冷冷道:“我说过不许你跟来。”
沈迦蓝垂头,没有答话。
“我也没有叫你出手。”
沈迦蓝默立半响,终于开口道:“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是我的职责。”
沈狐勾起一丝冷笑,眼中尽是厌恶之色道:“那么,真是谢谢你的职责了。”说完脚尖一点,借力飞起,一把抓住树上万俟兮的手臂,极为严肃地说道:“再说一次: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场。你,莫再跟来。”
不等沈迦蓝回答,他拉着万俟兮飞速离开。而万俟兮也许是太过震惊,也许是因为其他,竟完全没有抵抗的就被拉下树,然后被一路拖着前飞。
风呼呼的从耳边吹过,大雪依旧在下,寒意沁入五脏六腹间,逼人地冷。
然而,手上却传来与之截然相反的感觉:温暖,坚定,充满力量,好象只要被这只手抓住了,就永远都不会放开。
这种感觉,让人心悸的同时,又……莫名的心安。
万俟兮的睫毛开始轻颤,手也开始发抖,于是沈狐握得更紧了些。他不说去哪,她也不问,两个人就这样御风而行,穿过佛堂,穿过中心湖,穿过庭院……
就在万俟兮以为会一直这样跑下去时,沈狐停下了。
他们的前方,是她初见宓妃色的那个花厅。
万俟兮略带迷惑地看向沈狐,沈狐推开其中一扇门,拉着她走了进去。
门关起,室内充盈着天竺竹的香味,清澄淡雅,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她忽然想起,当日见宓妃色时,三个房间,其中一间花厅,一间书房,而现在这个,就是最后一间。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这一间竟是女子的闺房:房中红罗锦帐,玉镶牙床,描花妆台,龙凤铜镜,窗边的墙上还挂了一把云弓……每件物什都精美考究到了极点,看来此处原先的主人,必定是个心思细腻、品位脱俗的女子。
沈狐熟练地掀起织花云帘,带她往里走,里面临窗摆了一张贵妃榻,榻上的转心莲丝被看得出已有很长的年代,尽管被保养得极好,但仍是泛出了淡淡的灰黄。而塌旁那面三丈余宽的墙上,则绘满了画。
与书房一样,画里或站、或坐、或拈花微笑、或披衣慵懒……的都是同一人。然而,这个人,却不是书房画里的那个人。
沈沐的妾室,清一色弱质纤纤、眉目婉约,长得很像屈锦,惟独此人例外。她一身红衣,眉长入鬓,带着几分英气,笑起来时唇角弯弯,又显得有几分慧黠。看着这抹熟悉的微笑,万俟兮忽然醒悟过来——这是云毕姜!
也就是,沈狐的生母。
原来这是他母亲的房间……
沈狐拉着她走到墙前,忽转头朝她诡异一笑,正当万俟兮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时,沈狐已开口对画上的人朗声道:“母亲,我今天带了个人来看您。请好好地、仔细地看看她,因为,她就是您今后的儿媳。”
“什么?”万俟兮直觉地就想甩开他的手,然而却被他扣得更紧了些。
“母亲,我向您发誓,如果娶不到她,我就一辈子当光棍算了。”
“你疯了!”
“我没疯。”沈狐朝她嘻嘻一笑,一如以往很多次,他微笑时,先是眉毛轻柔地舒展开,眼角轻扬,眼睛一闪一闪,唇角弯弯,带着三分惬意三分淘气三分得意再勾勒出一份邪美,“好,就这么说定了。”
万俟兮终于恼了,厉声道:“什么叫就这么说定了!请不要自说自话,没人答应你!你头脑发热要做傻事没关系,但请不要扯上我。我要走了,放手!”
“不放。”
“放手!”
“不。”
“啪!”爆破音异常清脆地响起,绽放在空中。
万俟兮看着自己刚扇了沈狐一耳光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忡,但很快的,愤怒之情还是战胜了愧疚,瞪着沈狐道:“沈大公子,沈四少,请你看清楚,好好地看清楚——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个男人!即使他是女儿身,但在外界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个男人!他十岁时名扬天下,十四岁时继承家族神判之名,十七岁时掌权,来返于官宦宫廷之间,承蒙帝王恩宠,是个风光无人能及的得意少年!你要毁了他吗?只是因为你的喜欢,所以要让他以欺君之罪身败名裂?你所谓的喜欢,就只是这样子而已吗?”
“这恰恰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一点——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万俟家没有那种必须男儿才能继承家业的规矩,一开始以女子之貌出现不就好了吗,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话如雷电,一记记地劈入心间。万俟兮的眼神开始迷离,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为什么要撒这弥天大慌?为什么要任由自己的生活变得隐晦扭曲、充满秘密?
追溯这一切事由的开始,竟全是暗红色的血光、银灰色的大雪。
依稀间又想起——她的惧血症,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很短一段时间,但于她而言,却如千年般漫长,她听见一个暗哑得可怕的声音很慢很慢地说道:“我不是万俟兮。”
我不是万俟兮——
我不是万俟兮——
这句话不停地回旋着,直将整个世界都吞没。
沈狐整个人一震,这回,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她,眼神一片空洞,用木然的声音继续没有起伏地陈述事实:“真正的万俟兮,已经死了。七年前,为了救我,死了。”
*** ***
“兮儿怎么会死的?这里发生了什么?先帝的金匾为什么会掉下来?你说啊!你说啊!你哑巴了?说啊!”那女子发了疯般地冲过来,声音刺耳得可怕,在鼓膜上狠狠刮过,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会变聋。
如果真的变聋了,就好了,就不必接下去听那些可怕的咒骂与斥责。而事实是,她只能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麻木地听着母亲以世界上最狠毒最寒彻人心的话骂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偏偏要是兮儿?你死一千次都没有关系,但为什么偏偏死的会是兮儿呢?我的兮儿……我的兮儿……”
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
为什么她偏偏要在那个时候去祭祖堂呢?
为什么那块牌匾会在那个时候因年代长久绳子断裂而掉下来呢?
为什么当她抬头看见它砸下来时,就吓傻了完全反应不过来呢?
然后,就是那一双手,温暖的一双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踉跄地向前奔出好几步,然后摔在地上。身后有重物坠地的嘶裂声,她回过头,就看见十一岁少年血肉模糊的脸……
万俟兮就是那样死的。
当时他才十一岁,虽然已经聪慧的可以破解名案,但是却没有足够的武功可以救人并自保。所以他被砸死了。
最最讽刺的是,他竟是被代表着万俟一族无上荣誉的金匾给砸死的。
*** ***
回忆到这里,万俟兮抬起自己的右手,仿佛可以看见鲜血不断地从指缝里渗出来,滴滴答答往下流。
擅骑者,坠于马;擅泳者,溺于水;擅剑者,噬于剑。
而善心术者,终有一天会死于自己的心魇。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万俟兮以手盖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几不成音的叹息。
恍惚间,熟悉的感觉重新折回,她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你知道人身上,什么部位是最脆弱的吗?”
分明不在梦中,却看见血红的门在眼前款款推开,金色的夕阳中,那个倚坐在栏杆上的少年,如神祗般高贵、优雅,轻轻一笑间,若红尘流转,灿烂无边。
她看见自己变回到九岁时的模样,站在少年面前茫然摇头。
少年从银匣里夹出蜜饯喂她,声线如在水晶盘中滑动的细银,好听得无以复加:“是心。人身上,心是最脆弱的。手脚不去碰它,不会受伤;脑袋不去撞它,不会疼痛;惟独心,轻轻一句话都能令其错乱扭曲,痛不欲生。所以,百刑之中,以虐心为最。”
“拥有一颗坚强的心的人是最难对付的吗?”她如此问他。
少年摇头,轻轻地笑了:“不。其实他们还不是最难对付的,因为面对他们,你最多是找不到弱点,拿之无可奈何,于己无害;最可怕的是那些会反击的人。”
“反击?”
“没错。当你在观察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观察你,当你想找准他们的弱点狠狠扎下去时,却反过头来被他们扎中了软肋,当你想令他们动摇时,他们却先使你崩溃……那些对手,才是最可怕的。”少年望着她,温柔而耐心,既像慈父,又似名师,更融合了兄长的宠溺,构筑起九岁女童的全部天地,明艳又欢愉。
“所以,你要坚强,只有你的心比任何人都坚强时,你才能掌控他们的心……”
亲切的语音如歌声般萦绕,慢慢淡去,然后一个声音逐渐浮出混沌,变得很清晰:“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场景切换了,阳光不见了,神般的少年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片暗暗的虚灰。她看见母亲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脸色苍白得可怕。
她跪下去,一言不发,开始磕头。一个接一个,咚咚、咚咚,机械而麻木。
“出去!出去!出去——听见没有?你非要把我逼疯是吗?”母亲陡然暴怒,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丢出门外,然后狠狠地甩上房门。
屋外,厚厚的积雪铺了一地,素白素白。
她从雪中爬起,继续跪下磕头,咚咚,咚咚……
原本就非常沉郁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宅子里点起了灯,远远飘来人语声和笑声,隔着一道墙,喧嚣温馨的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而墙内,死寂清冷,只有她的磕头声,一下一下,敲在地上,那一块的雪于是就融化了,露出青石地面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叹息。抬头,姥姥站在屋外,怜惜而无奈地看着她,说道:“没用的……小姐,没用的……你闯的这个祸太大,根本无法收场……”
她死命地咬着牙,磕得更加用力。额头破了,开始往外流血,然而她没有感觉。脸是僵硬的身体是僵硬的,心,亦是僵硬的。
“你还是走吧,小姐,你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也没用,夫人这会儿没心思顾虑你,她看见了你只会更烦。回去吧……事已至此,无论做什么都没用了。难道你到现在还意识不到?”
姥姥的眼泪就那样没有预兆地流了下来,“万俟家完了。”
这五个字就像五把刀,狠狠地插进她体内,疼痛还没来的及被感知,另一句话已当头压下——
“而这一切,都是小姐你,一手造成的。”
她看见姥姥的嘴一张一合,然而还说了些什么已完全听不见,世界暗下来、暗下来,一直暗到身体里、血液里、骨头里、灵魂最深处……她觉得自己像个装满了海绵的布袋,被扔入海中,开始不停吸水,一直吸一直吸,越来越沉,越来越涨,一方面因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爆炸而恐惧,一方面却又带着类似自残般的快感等待碎裂来临的那一刹那。
她跪在雪中,忽然想笑,捂住自己的脸,但最终却哭了出来。
一直干涸的眼睛在这刻涌出了眼泪,她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然而哽咽声压抑不住,依旧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发出来,和着冬夜里呼呼吹过的风,盛满了绝望。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低哑的声音穿破一切,清晰撞入耳中,万俟兮怔了一下,眼中的迷雾顿时散去,置身处,还是那个精致秀雅的闺房,身穿月牙色长衣的沈狐,也依旧站在她面前。
他的双眸清澈如水,倒映出她苍白的影子,像宿命刻意安置的一场劫数,让她遇见了最可怕的对手。
自小接受的训练告诉她当危险迫近时,最万无一失的方法就是趁其还没造成伤害前就予以灭除,然而,面对那样一双眼睛,叫她如何下得了第二次手杀他?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复杂心态,沈狐淡淡道:“其实你还有机会的。”
万俟兮抿紧唇角没有接话。
“天下人都知道世上没有璇玑公子侦不破的案子,同理,如果璇玑公子想要杀一个人,绝对能够做得天衣无缝,不令任何人起疑。你明明有无数种不留痕迹地杀了我灭口的方法,刚才却偏偏选了最笨的一种。你知道只要迦蓝跟着我,就没有人能杀的了我,以你的武功,应该也不难察觉到迦蓝当时在场,但你还是下手了……”房间里的光线有点黯淡,沈狐的脸藏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出奇地亮,充满了期待,“你,其实不想杀我,是么?”
万俟兮别开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
沈狐盯着她,突然抓起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胸口上,“这里。”
万俟兮诧异地扬眉。
“现在迦蓝不在,只有我和你两人。我保证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下手机会。如果你真的想杀我的话,现在就可以动手。这里,你只要往这轻轻一按,我就必死无疑。死在你的手上,我无怨无悔。”
“你疯了。”万俟兮再说这句话时,声音已不像第一次时那么激励愤怒,而是充满了疲惫与无奈。
沈狐凝视着她,低声道:“没错,我是疯了——从第一眼看见你时起。”
分明没有风,但两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阵飘动。
万俟兮轻摇了摇头,“你会后悔的。”
“绝不后悔。”
“你……”字音未落,人已被沈狐用力一带,搂入怀中。
那一刹那的感觉不知该如何形容,不是震惊,不是排斥,但总归无法适应。隔着一人远的梳妆台上,她看见铜镜中自己与沈狐相拥的身影,一颗心就那样悠悠荡荡地沉了下去,有点阴郁,有点恍惚,还有点不着边际。
她听见沈狐在她耳边带着几分恳求意味地说道:“所以,不要动。不要逃开。不要拒绝我。”
某种感动就那样如潮水般涌过来,柔柔地将身心浸没。
墙的最左方,画着云毕姜策马狩猎的场景:她一身红衣,外罩银白色盔甲,骑于马上,端的是英姿飒爽、明艳无双。然而,侧身回眸间,眉稍眼底,却又有着掩盖不住的忧郁。她……想必也很寂寞吧?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婚姻的唯一目的就是传宗生子,她也会委屈、憎恨,与不甘么?
万俟兮凝望着画像,眼珠逐渐变成了深黑色,开口道:“那么……即使下地狱,也跟我一起去吗?”
沈狐怔了一下,松开手臂,与她拉出一段距离,仔细打量她脸上的表情,确定她不是在试探、而是非常认真的在提问后,璨然一笑,答道:“嗯,好啊,一起去吧。”
这一笑,如春风拂绿了大地,如阳光驱散了严寒,旭暖不在人间。
万俟兮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反手第一次主动回抱他,低声喃喃道:“那么,沈狐,我信任你。”
沈狐笑着将她搂紧,抚摸她的长发,欣喜而满足地吁了口气。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眼中闪过一道奇光,有震惊、有不信,更有心痛。
万俟兮的手轻轻松开,他便软软地滑到了地上,同时,下半句话也随着沙哑的语音一起坠落:“狐狸如果不再多疑,就会落入陷阱。你不应该忘记这一点。”
沈狐的手向前伸了一下,似乎想去抓她的衣袍,但最终摔落于地,不再动弹。
万俟兮望着地上的沈狐,微微扬了扬眉毛,瞳仁中,冰寒一片。最后,理了理自己的衣冠,转身打开房门离开。
羧猊炉中的香料燃尽了,最后一缕烟也袅袅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