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1 恭觞问渡》萧茵

21、圣女

　　哈巴雪山上的烈阳，灼烧着赤裸在外的皮肤，若火烧。
　　这地儿原是上古影族群居的所在，影族灭亡之后，几经沧海桑田变迁，原先低洼阴暗的谷地被抬升至半空，距离天穹似也不过咫尺之遥，人间距离天界最近的昆仑相比，也不过如此。
　　巫阳心中万分感慨地轻叹一声，陵谛看他一眼，问：“巫阳大人似有心事？”
　　进了天玄教的结界之中，御剑遁形之术再难施展，天墉城八人与巫阳顺着崎岖蜿蜒的山间小路上行，期间异常平静，天玄教竟未又任何阻拦之意，任凭这几人长驱直入，剑指要害。
　　“实不相瞒，在下只是在想莫夕逾究竟意图何在。”不远处，隐隐绰绰地可见天玄教神庙一角，弯弯翘翘，古朴端方。靛蓝的旗帜在裹挟着雪花的狂风中抖得萧索肃杀，冷冷清清。
　　一行人俱是心中一振，提起十二分精神提防周遭。
　　陵谛缓缓抽出霄河，明晃的阳光，雪亮的剑，衬得他一脸寒意，尽是煞气。
　　“但见魔教中人，杀无赦！”难以抑制的杀意，顷刻弥漫四野。此言一出，只听旷野之上龙吟不绝，天墉城弟子俱是长剑出鞘，面若霜雪。
　　眼看那人如修罗恶鬼一样提剑上前，巫阳连忙将人拦下，苦笑说道：“陵谛道长，你莫忘了，我们此行乃是为了做说客，而不是……”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陵谛手中长剑，日光之下，那剑泛着一层幽幽地诡异血光，想来也不知有多少妖怪魔物死在其剑下。
　　这一路上巫阳对这人的行事风格已有诸多了解，只是着实是补天岭有求与人，才并未多加拦阻。
　　陵谛浑然不知巫阳心思，冷笑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他可愿意听你说。”
　　神庙之中，一玄色身影缓缓步出，居高临下俯瞰着巫阳等人。

　　尹千觞身上冷得厉害，痛得厉害。他被人抱着，那人温热的体温透过湿漉漉的衣衫传过来，却像是泥牛入海，转眼就冷了。静卯看着他唇色泛出青紫，眼见是不行了，又连连催促那人走得再快些。
　　天玄教穴居与山体之内，全教上下有九百九十九个洞穴，彼此相连交错，正是天然的迷宫屏障。其中各类洞穴大大小小，大则容纳千人，小则仅容十岁孩童容身。
　　此次祭祀事关重大，天玄教中一圣女，十二祭司，廿四长老倾巢而出。静卯走进神殿时，众人已经将法阵布置妥当，厚重祭衣曳地而行，冰冷面具之上点缀的青石如夜色中的萤火，泛着非人的光华。
　　他们早已不再是人，是鬼，是魔，是妖，是世间不为天道允许的存在。
　　如今他们这群早已遁入魔道的妖物，却要令他们的子孙后代得以以人类的身份繁衍生息。
　　静卯与静辰一同换上祭衣，整理衣装，戴上面具。他二人将尹千觞置入石室中央阴阳水池的黑鱼白眼之中，相对之位的白鱼黑眼处放着一盏鎏金莲花灯。静辰走至灯前念了几句法诀，灯芯处倏忽跳出一豆莹绿色的火光，火苗随着咒语窜起。静辰将尹千觞的头发以灯中火焰点燃，长发燃尽那刻，灯焰之色瞬间化为幽蓝，相对之位的尹千觞突然惨叫一声，又被静卯按下。
　　他躺在水中簌簌发抖，有一种虚无的疼痛如风一般并不着落在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而是漫无目的的游荡。并不知是何处疼痛，甚至感觉到不到是哪里传来的痛苦。像是有人携着巨锤找到了控制疼痛的本源，一锤一击，永无止境地敲打下去。
　　静卯轻轻拨开他湿淋淋黏在脸上的长发，捧起早就放在一旁的小酒壶，柔声问道：“一定很痛吧？这是罂粟花汁，能缓解你的疼痛，让人陷入幻觉。要不要喝一些？”
　　尹千觞瞪着明亮的眼，吃力地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滚……”
　　静卯奇道：“你这又是何苦？你怕上瘾？可是你根本就活不了多久……”
　　尹千觞又是一阵抽搐，瞪他一眼，复而合上双眼集中精神去探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状。静卯见他不领情，撇了撇嘴，起身回到祭司的行列中。

　　起初他以为那盏灯吞噬的是他的灵力，因为狂泻奔流的灵力如指间沙一般不受控制的消失在疼痛的漩涡中，他集中精力试图去控制那股力量，灵力消减的速度放缓，可是疼痛却猛得暴涨。
　　他痛得意识涣散，只恍惚听见施法的咒语在耳边嗡嗡作响，不知为何脑中突然回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
　　自离开江都以来的点点滴滴。
　　闯荡江湖，四处流浪的那几年。
　　在武夷山上，同师父一起修行学剑。
　　青玉坛上……
　　然后……
　　就是他失忆的开端。
　　他心中突然觉得恐惧，似乎那之前的事情中藏着某种难言的秘密，不可碰触，不能为人知晓。那股惧意如此庞然，甚至抵过被痛苦冲击得凌乱不堪的意识，在他心中飞速蔓延。
　　不……不要……
　　不要让我想起来。
　　他喉间颤抖，发不出声音，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念着。
　　不要让我想起来，不要让我想起来……

　　年幼的圣女察觉到他紊乱的灵力，缓缓睁开双眼，结印施法，一缕灵力没入尹千觞体内。她今年不过十八岁，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她本就对教主决定用族外之人来当祭品并不赞同，刚刚一直见着尹千觞痛得发抖，不禁升起几分怜意，试图用自己的力量去缓解他的痛。
　　但是她一不小心，就被卷入了那个人狂暴的魂魄之中。
　　不自觉间，他的过去支离破碎地展现在她面前。
　　喜、怒、哀、乐。放荡不羁，行走江湖。
　　她看得目不转睛十分着迷，她想怎么会有人活得这样精彩纷呈，每天都多姿多彩，与众不同。她一点一点地阅读过去，渐渐忘了自己的来意，恨不能看得再多一些，走得更深一些。
　　然则那多姿多彩的回忆，在某一瞬间，陡然剧变！
　　起初是凄冷的黑暗，随后是一片血色无边。年幼的圣女不得不捂住双唇才能抑制住自己尖叫的本能，她看到这人在心中认定的那个至交好友，竟然是……！
　　她强忍着心惊继续看下去，看他告别自己亲妹，踏上旅途，看他驻守神殿，枯坐日夜……
　　不，不对。
　　圣女猛然醒悟，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对，他们找错了人，这个人是女娲部族的大祭司，是他们绝对不能动的禁忌！
　　这个祭典，必须停止！
　　如果他们真的将女娲部族的大祭司在这里杀死，那将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本意是要回归，而所作所为，却是渐行渐远！
　　她欲回头，可是尹千觞的魂魄之力太过强悍，甚至连她也难以抗衡，她只能不断前行，直至他此生的□□，回到轮回混沌之中再寻脱身之法。
　　圣女催动灵力不断前行，尹千觞的过去如流水一边在她身旁飞速闪过，她来不及细看。
　　时光飞速流转，她看到他的父亲抱着刚出生时年幼的婴孩前往神殿，随后一片温暖潮湿的幽暗，她便知晓，源头近在咫尺。
　　恍然的黑暗中有仅有的一点光，她寻觅而去，进入轮回混沌的记忆。
　　……

　　圣女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所有祭司长老的吟唱同时中断，或惊或怒地看着高台之上蜷缩成一团的少女。静辰冲到她身边，咬牙切齿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圣女满面泪水，含糊而疯狂地说：“快……快停下，不能继续下去，快停下啊啊啊啊！！！！”
　　她的叫声哀戚痛苦，静辰仓皇看着静卯，后者冷淡地望了一眼那软弱无能的圣女，说道：“继续，静辰你看顾好她。”
　　静辰默默点头，轻轻抱住那抖得如秋风中的枯叶一般的少女，柔声安抚着。
　　她却只喃喃地重复着，停下来，停下来……
　　……不然……
　　引魂灯突然熄灭。
　　静卯觉察到几分不对，诧异地睁开双眼，正待起身时，突然心底传来一阵不祥的预感。
　　暴风雨前的平静。
　　灵力的传输只是中断一瞬间，却恍若天荒地老一般漫长。
　　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下一刻，草木疯长，尖利的枝杈转瞬便密布整个石室，树木的枝干如蛇一般肆意游走，顺着触手可及之处的生命盘旋而上，勒紧。
　　不过转瞬之间，祭司与长老已经死伤过半。
　　静卯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突然吼道：“停下，破坏法阵，阻止他！”
　　他看到水池之中的尹千觞如傀儡一般肢体僵硬地站起，金色的眼睛毫无感情地望着他。他胸口的伤处被树木的根系入侵，虬结在他胸前如恶瘤，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只径自向静卯走去。
　　漆黑的发，苍白的面容，金色的眼眸，他已不再像是人类，更像是妖鬼神魔，或是从阴曹地府中攀爬上来索命的怨魂！他姿态可怖，可是那张脸却莫名令人觉得哀悯，像是已经洞穿生死。
　　静卯骇然望着他向自己走来。
　　他从未觉得自己与死这般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