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有鬼》某狐

2、第二章

　　第二章

　　某一天的傍晚时分，仙格拉餐厅负责送外卖的小张开着电动车一路蛇行龟爬，终于哆哆嗦嗦开到了某幢老屋的门口。
　　枯黄颓靡的爬山虎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整幢屋子的外墙，间或长出的新叶仿佛畸形的手掌般半开半拢着，在初春的料峭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似乎一年四季一直在忙着落叶的樟树在不知不觉中也掉了一地的叶，踩上去淅淅嗦嗦的。
　　小张提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猛然一回头，一只白色的大狗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站在后面盯着他，堵住了他逃跑的路。
　　他强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爬山虎的手掌依然在风中沙沙，沙沙。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他吞了口口水，忍不住回头，发现那只狗已经距离他五步的距离了。
　　傍晚的时间仿佛小孩子手中的沙漏。夕阳的余晖在不经意间消失在天空的另一边，即使有几片尚且明亮的云彩，也挡不住暗夜行军的步伐。
　　就像一瞬间被全世界抛弃了，迷惘、彷徨、绝望、举目却怎么都找不到求救的方向。
　　啪。
　　猝不及防之中，门一下子开了。
　　小张慌慌张张地转过头，看见一位白衣少年幽灵般出现在门口。屋子里没开灯，里面暗暗的一片，越发衬托出少年惨白的脸色。
　　“您、您的外卖！”小张不敢抬头看他，哆哆嗦嗦地把盒子递过去，“一共……五十五块。”
　　对面淅淅嗦嗦地响了一阵，忽然手上一轻，显然被接了过去。紧接着，几长可疑的纸币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声音很年轻：“刚好五十五，请收好。”
　　小张慌里慌张地瞥了眼对方拿着的钱，恍惚间竟然看到里面似乎夹杂了几张白花花的纸钱，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捏了钱转身就跑。狼狈中还不忘很有职业道德地鞠个躬。
　　大狗狂叫着在后面追。逃跑的半路上，远远看见一辆白色的小车远远停在桥那边的空地上，从里面下来一个面容俊美却神情冷漠的男人，往桥这边走来。慌不择路的小张风驰电掣一骑绝尘，擦肩而过的瞬间看到那名男子皱了皱眉。他依稀觉得眼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当某人以F1的速度回到餐厅时，因为迟迟不归，老板一脸凶神恶煞。惊魂未定的小张张着嘴喘了半天，半天憋出一句“有、有鬼”。
　　“鬼？哪呢？”
　　“就在那，在老屋。太可怕了，他、他竟然用死人的冥币付钱！”
　　“我看看。”老板接过那几张钱翻来覆去地看，忽然猛地一巴掌拍过去，“猪啊你？新版的人民币十块你都不认识了？”
　　小张抬起头一看，老板手里确实捏着六七张新版的人民币，只不过非常颜色新，从光线昏暗的地方看，是有那么一点像纸钱。
　　他傻眼了。
　　面目可憎的老板继续拍着他的后脑勺：“笨蛋！白痴！猪头！你给我听好，那家客人可是足足定了一个月的外卖，而且还是最贵的A套餐，以后你就按时去送，天天给我去送。要是再敢把客人当鬼，我就拆了你熬汤，听到了没有？！”
　　小张终于想起来了，原来路上的那名男子就是老板楼中的冤大头。

　　***

　　就像对待童话里那个指着国王说没穿衣服的诚实小孩，一直到科技发达的二十一世纪，人类依然没有学乖。
　　事实上，开门的那个少年确实是鬼。
　　此刻的他正忙碌着收拾桌子，把外卖整理好摆上桌。
　　程易风像个大老爷似得坐着，心里对此非常满意。两百块钱，租屋送鬼。他已经习惯了没日没夜地开会加班回来，只要走到门口，大门会自动敞开，眉清目秀的少年乖巧地立在门后，接过他脱下的大衣小心翼翼地挂好。他坐下之后，一杯热茶将慢悠悠地降落在手边。
　　饭菜在桌上冒着香气，诱得人食指大动。
　　吃罢晚饭，洗了个澡，又看了半天的文件，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半夜。
　　这么久的相处下来，秦朗实体化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像现在到了晚上也不会消失。此刻，他望着已经宽衣就寝的程易风，指着沙发怯怯地问：“请问，我可以睡这里吗？”
　　为了安全起见，程易风是禁止秦朗没事在屋子里飘来飘去的，所以到了晚上，比起蜷缩在墙角，沙发是非常好的选择。
　　承蒙周公召唤的程易风勉强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挥了挥，迷迷糊糊得像是梦游：“去吧去吧，别吵我……”

　　秦朗为什么不能在屋子里随便飘移，说起来还得追溯到很久之前。有一天程大精英工作不顺，回家看见秦朗无所事事地在屋子里移动感觉不爽，于是借题发挥道：“这么点大的地方你都给我占空间，挤死了！”
　　秦朗挺委屈的：“我本来就只能停留在这个屋子里面。而且就算能离开，没有足够的阳气支持，也根本不能走出这屋子一步……”
　　当时，程大精英从一推报表里抬头，斜着眼睨他：“这么说你现在想采阳补阴了？”
　　“……”
　　没理会少年的面红耳赤，程大精英忽然面目凶悍，一挥手带着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的气势：“这地面都是我的，以后你走路都给我用飘的，活动范围限制这屋子上空，听见了没有？”
　　“……”秦朗睁着那双黑白纯粹的眼眸呆呆地看着程易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易风等得不耐烦，用右手胡乱地扯开领带，伸展着他长长的四肢懒散地半靠在转椅上，把他冰山美男子形象破坏得荡然无存：“yes or no？”
　　“……知道了。”

　　这样平静地过了段日子。起初程大精英还为自己这一节省空间的创举沾沾自喜了一段日子，可惜好景不长。
　　是男人总会有欲望的时候。即使程大精英每天投身于工作，把报表当作最亲密的爱人，偶尔某一天早上起来也会出现一柱擎天的情况。
　　连日来的忙碌似乎让本来就有起床低气压的程易风轻易地忘记了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位同居者的存在，一直到最后即将高潮，他猛然睁开眼，竟然发现秦朗就浮在上空咬着唇，傻傻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诡异的空气凝结后的第五秒，一个枕头被狠狠地砸了出去，然后是络绎不绝的其他凶器叮叮当当。其间，伴随着某个人气急败坏地怒吼：
　　“以后不许不出声！不许在半空里飘！否则我杀了你！”

　　——于是就这样，秦朗只能学着好好走路了。

　　那天晚上下棋下了一半，周公忽然耍赖，程易风捏着黑白棋子很生气，一生气就……醒了。
　　夜冷。
　　这个时节的夜晚春意未满，正值料峭，屋外月色清冷。程易风转过头，看见秦朗像个小动物一般抱成一团缩在沙发上。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衣着单薄的身上，肩膀瘦弱，眼睫下的小小的阴影疏离而微微颤动着，神情恬静而安详，显然是睡着了。
　　这样一个温和的少年，为什么却已经死了呢？
　　“秦朗。”程易风下了床走过去，轻轻地拍拍他，“醒醒，秦朗。”
　　少年卷缩着的身体动了动，然后眼睛慢慢地睁开。因为处在不甚清醒的状态，里面一片迷茫。
　　程易风犹豫了下：“去床上睡，这里太冷了。”
　　秦朗努力眨眨眼，好像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程易风等了一会儿，一把抓起他，一面恢复他的公式化面孔：“就一床被子，挤挤吧。听好，如果敢乱动，我就踢你下去。”
　　秦朗抓着尚有余温的被子，受宠若惊地把身体缩进去尽量减少占据的空间。一旁看着的程易风眼疾手快，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脚踝，冷冰冰地命令：“不许缩起来，伸直。”
　　秦朗有点呆呆地看着对方也拉开被子钻了进来。不经意间的肌肤接触使得他一下子面红耳赤，好在程易风没有开灯。他的心咚咚地跳着，手足无措，一半尴尬一半羞愧，竭力往墙边缩过去，却又不敢屈身，只好尽量紧紧地贴住墙壁，生怕再次碰触到对方温热的躯体。
　　程易风的睡意上来，也懒得再去管他，径自睡下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怀里面多了个人。纵然年轻秀美，纵然眉目如画，纵然暖玉温香，始终掩不去同为男性的事实。
　　秦朗一动都不敢动，低着头没勇气抬起来。程易风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企图把手收回来，不过另一只手因为长时间地被秦朗枕在底下，麻得厉害。
　　他哼了一声，秦朗赶紧飘起来让他抽回手。
　　程易风睨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等到酸麻的症状缓了些，他面无表情地坐起来，拿过放在一边的衣服一件件穿起来。秦朗悬在半空中，远程操纵着卫浴间的水龙头自动调温放水。
　　打理完毕。程易风夹着公文包走到门口，大门自然开启。叼着唐老鸭的大傻蹲在门口，尾巴摇得正欢。
　　他回头看了一眼。秦朗正悬浮在上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看见他眉头欲皱不皱的样子，赶紧落到地上。
　　大傻扑过去好奇地嗅了嗅，绕着这只鬼转了三圈，走开了。
　　程易风拧了眉。
　　“不是说狗能辨识灵异的东西么，怎么这只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也不知道。”
　　秦朗摇摇头。清晨的阳光像一束金色的丝带飘落在他漆黑如墨的头发里，形成一道淡淡的光圈。少年清澈而明亮的眼眸在随风飘动的额发间灼灼，就像七月的星空那么宽广而纯粹。
　　程易风狐疑地盯着眼前这个与传说完全不符的鬼少年，迟疑了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

　　于是又平静了几日。黄昏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
　　程易风正坐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头都不抬地示意收拾餐桌的秦朗去开门。
　　喀啦。门开了。
　　然后是一阵奇怪的沉默。
　　这一不寻常的反应让程易风警觉地从文件山中抬起头，侧耳倾听，直到门口倏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诡异的是，狗并没有叫。
　　程易风一下子丢下笔大步迈过去。
　　秦朗好好地站着，面前站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双手捂着嘴巴，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对方。
　　程易风不耐烦地皱眉，刚要问秦朗怎么回事，女孩子忽然两眼放光朝少年扑了过去。
　　“秦朗！我来看你啦~~”美少女挂在秦朗身上又捏又搓，“嗯，总算实体化了。分开这么久，你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苏薇，你怎么来了？”
　　秦朗好脾气地任对方窜上跳下，一脸的无可奈何，却掩饰不了眼底的笑意。
　　好嘛，鬼女朋友都找上门了。程易风冷着脸看着这个叫做苏薇的女鬼对他家的鬼上下其手，又瞥了一眼显然乐在其中的秦朗，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进去，眼不见为静。
　　这时才注意到另一个人的存在，苏薇侧着头盯着程易风的背影打量了半天，悄悄地拉了拉秦朗的袖子，挤眉弄眼：“怪不得这么快实体化了呢，原来是有贵人相助啊~~不错嘛，还是个极品帅哥，啧啧。”
　　“苏薇……”秦朗红着脸，为难地望着她。
　　“好啦好啦，我说就是了。”苏薇笑嘻嘻地用胳膊肘撞了撞秦朗的胸口，轻车熟路地进了屋到处参观。秦朗有些不安，偷偷地望向沉默着的程大精英。好在程易风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没有说什么。

　　苏薇走的时候挺慎重地对一直拉了张脸的程易风说：“我家秦朗就交给你啦。我来这里很不方便，以后大概很少来了。”
　　程易风转过去瞥了眼低下头的秦朗，停了会儿转回来跟苏薇说：“需要我帮你们俩迁到一起么？”
　　“迁？”苏薇莫名其妙地眨眨眼，侧过去看另一个人。秦朗也抬起头，两个人……不，两只鬼对视了半天，还是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
　　程易风难得主动要求做善事，这会儿开始不耐烦了：“你们不是死在两地么？我帮你们把坟墓迁到一起不就可以天天见面了？”
　　“死在两地？坟墓？我的坟墓？”苏薇点着自己的鼻尖，连连重复了几遍，然后忽然一下子爆发出笑声。
　　秦朗急得脸都红了。
　　“不是不是，苏薇不是鬼，她是上一位住在这里的房客。她知道我的事，放心不下才特地过来看我……”
　　真相大白。程易风瞪着几乎笑到打跌的前任房客，脸色很难看。
　　苏薇边擦眼泪边点头地说：“没错，我是因为实习的地点换了才不得搬走，不然也不会丢下秦朗孤孤单单一个人呢……哈哈，把我的坟墓迁过来，笑死我了……”
　　程易风的脸色山雨欲来，眉头之间打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没办法对对方产生好感：“你知道他孤单还丢下他？”
　　苏薇看着他，眼睛略略睁大，终于露出了一丝惊奇的表情，但是又很快笑了：“我跟你不一样，你很特别，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他实体化。很遗憾，我没办法提供足够的阳气给秦朗，好让他自由自在走在阳光下。秦朗也不会跟我走，他还有事要做。我一直不放心他，所以才趁着路过回来看他，可是现在我放心了。”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程易风，“这里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如果有一天你不要秦朗这家伙了，请告诉我……不过我想大概不会有这一天吧。”
　　程易风不说话，他对关于未来预测总是不置可否。
　　苏薇笑了笑：“你看上去很难相处，可是却是一个面冷心软的人。我相信你不会的。”她挥挥手，“那么，我走啦。”
　　程易风看着秦朗也跟着走了出去。站在门口，苏薇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秦朗，加油。”
　　他朝着堆满文件的办公桌走回去。身后的不远处，秦朗的声音小小的，风一吹便模糊了，却莫名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好。”
　　他站住了。

　　秦朗收拾桌子整理家务的姿态非常熟练。
　　忽然没什么心思去审阅那些繁杂琐碎的文件报告，程易风始终觉得秦朗身上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他对这个早在数十年前死去的少年一无所知。
　　他盯着秦朗叮叮当当地洗碗擦桌子，然后又拿起被子给自己泡茶，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好象很习惯做这些事？”
　　秦朗正认认真真地往杯子里放茶叶，毫无心计地顺口答道：“我以前是家里的老大，弟弟妹妹多，总得照顾着点。”
　　程易风支着脸，视线随着秦朗前前后后地移动，哦了一声就不说什么。隔了好一会儿，他继续说：“你死了这么久，他们就没有一个来看你的？”
　　“……都过去几十年了，再说大家都忙吧。也忘记了。”秦朗依旧低着头捏茶叶，声音却透露了某种不易觉察的动摇。
　　一直无法得到安息又离不开某个地方的鬼魂，被称为地缚灵，通常是因为自杀。
　　程易风盯着他瘦削的背影，步步紧逼：“秦朗，你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秦朗的身影明显地停滞了。他慢慢站直了，却还是背对着他。接下来的三十秒仿佛是一个短暂的魔法，程易风神奇地看到少年周围空气竟然如同波浪般层层荡漾开去，他以为是错觉，然而却在转眼之间，秦朗犹如曝露在烈日之下的肥皂泡般倏然消失了。

　　秦朗的存在仿佛只是个梦。而现在，醒了。
　　他长久地注视着被撒了一地的茶叶，抿着嘴，最后什么都没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