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几晚重》魏紫夜

2、第一章

　　民国七年冬，北京城。
　　天还蒙蒙亮，沉沉的大雾笼罩在北京火车站的每一个角落。站台上的乘客将脖子缩在厚重的毛领里，唏嘘吐着白气。卖面粉粑的小姑娘在暮霭中穿行着，却连大气也不敢吐一声。她的手红肿而粗大，脸上却渗着些不自然的红晕，低垂着头在行人中间在这死一般寂静的火车站里穿行着。
　　直到远远传来了一声汽笛的尖鸣，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眺望，慢慢地，从厚重的大雾里，一个模糊的黑影逐渐变成了火车头巨大的轮廓，再随着一阵沉重的“轰隆”声，火车在月台边停了下来。
　　人群鼓噪起来，争先恐后地往火车上挤。程轩也不知被人踩了多少脚，跌跌撞撞地被挤到了站台上。
　　他竭力游目四顾，可就是看不见那个本应出现的影子。
　　该死的！低低咒骂了一句，他夹起不算重的行李往人潮松散处走去。
　　一条汉子扛着根长扁担从他面前走过，他特意往外边让了让，那汉子冲他感激地笑了笑，他也爽朗地回笑。可那汉子突然被人一撞，扁担横着就打了过来，程轩下意识地往下一躲，恍眼却瞟见那长扁担径直朝他身后一个枣红色的身影扫去。不好！程轩心中暗叫一声，那扁担末端镶着挂重物的勾子，不勾穿脑子也得毁了半张脸！
　　“小心！”话音落的同时，他风驰电掣地前趋一步，大力地握住了扁担！
　　生锈的铁钩与白嫩的脸蛋只有一寸距离，脸蛋的主人被惊飞耳畔一缕乌发，已是花容失色了。
　　“小哥，当心点！”程轩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那人对他再三作揖道了谢，才急急地赶上火车。
　　程轩这才有功夫来打量这个女子。一件枣红色的滚金边开衩旗袍正好勾勒出了她苗条的身段，臂间挽着一条淡蓝色的沙巾，眉眼间一抹淡妆，星眸柳眉，无端有股蛊惑的韵味。既不像大家闺秀又不似小家碧玉，倒有几分像他们广州大舞厅里的风尘女子。
　　这样的想法不仅让程轩感觉有些尴尬，而更令他尴尬的是，那女子已经一扫先前惊惶的神色，笑意莺莺地看着他。
　　“小姐，你没事吧？”程轩笑道，对付女人，尤其是这样的美女，直截了当总比傻站着来得容易。
　　“没事，刚才多谢先生出手相助。”这么文绉绉的语言，从这个女子嘴里说出来竟有几分意韵婉转。
　　“这附近乱得厉害，小姐怎么会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呵呵，我只是来送一位故交。”
　　故交？程轩抬头望去，果然，车窗里有个矮小精瘦的男人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看，那像老猫紧盯着耗子的眼神让程轩感觉浑身不舒坦。
　　正纳闷时，那女子又开了口：“听先生的语气，不像是北京人，可是来探亲的？”
　　“是啊，我老家在广州，这次是来投奔一位朋友。”
　　“广州……真是个好地方……那儿现在也该是四季如春吧……”
　　“我记得，出门的时候，山上还有未凋的木棉……”程轩还想继续说下去，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喊，“少爷！——”
　　回过头来对女子歉意的一笑，“我朋友来了，小姐，再会了。”
　　“先生好走。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日你我萍水相逢，亦是有缘，相信将来还会再见的。”女子冲他笑笑作别，枣红色的身影随之消失在了初冬的雾霭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人聒噪的嗓音。
　　“哎哟！我的少爷，我的祖宗！您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跑到这边的月台来了呢？害得我一阵好找！老夫人在广州没告诉你我在东站月台等着啊，还是你压根就上错了车厢？可好，多半是抢了人家的座位害浪费了一张上等的卧铺票……，现在这世道，买车票不容易啊，要不是打着程老将军的旗号，让人巴巴地把票送来，少爷你连行李厢也没得睡的……哎哟哟！痛痛痛！少爷你干嘛打我？！”
　　“打你算好的，信不信我能把你一把撩到那铁轨中央去？”
　　“信！我为什么不信！少爷您可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最优毕业生，那些奖状、证书、勋章啥的，我知道都不是看假的，你说能撩，那一定能撩！明杰我二话不说任你撩！可你撩之前总得听我把话说完，现在是老夫人把你交给了我，我不仅要负责照顾你的起居饮食，还得照料你的为人处事……你也知道，你自己老是太莽撞了点，年轻气盛，我一定得好好看着你……”
　　“啊啊啊！烦死了烦死了！为什么离开了老娘我还得接受你的荼毒啊？！”程轩抱着头几乎要暴走，明杰却还准备继续在他耳边絮叨。他突然伸手一指，“看！出什么事儿了？！”，本想趁着明杰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拔腿开溜时，却听得明杰一声惊叫，“少爷！出、出大事了！”
　　程轩急忙往他目光落处看去。只见铁轨中间孤坐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因为不清楚状况已经哇哇地哭了起来，而不远处的火车正轰鸣着汽笛，铁轨轧转，正要驶了过来！
　　容不得他做任何考虑，只一眨眼，他已经跳入了铁轨中！而就在同时，从另一边的月台也窜出一个黑色的影子，两人几乎同时跳入了铁轨！刹车不急，眼看就要撞上，程轩当下猛地一个侧身，手臂擦着粗砺的铁轨火辣辣地摩擦过去。他咬牙没有叫出声来，不过也避免了两人相撞的惨剧。那个从对面跳出来的人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同程轩一起将小孩拎出了铁轨！
　　火车呼啸着跑了过去，程轩和那人一起坐在月台边不住地喘气。
　　“儿啊！你、你吓坏娘了！”闻声赶来的妇人将那惊魂未定的小孩抱在怀里又揉又搓，程轩看着这一幕，不禁笑意深深，让他连手臂上擦掉一层皮的疼痛都忘却了。那妇人瞥见一旁的程轩，竟没想到救她孩子的是这样一位年青俊朗气质不凡的男子，连忙一个响头就要磕下去。“恩公！”
　　“唉，大姐，不用，不用！”程轩赶紧将人扶起，“要谢就谢他吧。”
　　程轩笑着回头，可身边却是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左右各望了望，才发现那人已经默默地捡起掉落地上的厚外套，挤开人群往站外走去。
　　“等等！”
　　心下一紧，他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等反应过来，已经挡在了那人面前。
　　“干什么？”
　　异常清澈的声音，程轩浑然一凛，才慢慢地对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乌瞳。
　　深，像潭水三千尺；清，又似平湖静如月。
　　这样一双深且清的眼睛配在这样一张俊且美的脸上会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程轩承认，他第一次见到叶若飞时，有一瞬间看得痴了。
　　“那位大姐想向你道谢。”他尽量以平和的语气说道。
　　“不用了。”那人“竟然”微微地笑了笑。为什么会是“竟然”？对自己的想法有些不解，难道他打第一眼就会觉得此人冷若冰霜，应该是面无表情才对？不会，他至少觉得，有这样一双眼眸的人，不该高傲也难免会有一些清高吧。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那人绕过他准备离开，可程轩却再一次跳到了他面前，这次，他觉得这个大眼爽朗的家伙有些讨厌了。
　　“‘相逢即是有缘！’既然我们能够在同一时间跳进铁轨，又在同一时间救出了同一个人，你不觉得很有缘分吗？不应该交个朋友吗？”啊！好像盗用了刚才那位美女的话，不过，同是美人，借鉴一下应该不会介意吧。程轩笑得灿烂地伸出右手。
　　他看见眼前那人嘴角微微上扬，上扬再上扬，却成了一个讥诮的弧度。
　　“啪！”的一声，程轩感到手掌上火辣辣的一阵痛，那人径直绕过了他，离开时，还抛下了一句话，“我不习惯，和陌生人交朋友。”
　　陌生人？你我好歹也算击过掌了吧，还算得上陌生人吗？程轩捏着手，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
　　“少爷，你头壳坏去啦？还是被刚才那人一巴掌打傻啦？怎么笑得一脸痴呆样？”明杰拿出手在程轩面前晃晃，却意外地吃了个爆栗。
　　“走吧你！当心我真让你变成车下亡魂！”程轩故作凶狠地皱了皱眉，转身时，却发现背后站了一排的黑西装的人。
　　“二哥！”从黑西装中走出一个月白色长衫的年青人，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细丝金框眼镜，显出一种睿智的光芒来，五官也还算清秀。
　　程轩笑着迎了上去，与他握手，“范进！几年不见了，你怎么还是一副老狐狸的模样！”
　　“你也是威风不减当年啊！一看见你，又想起我们当初‘保定九龙’的光辉事迹来！”
　　“少抬举我，谁不知道你范九才是我们的铁算盘，大军师啊！”
　　“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千言万语甚在其中。
　　“好了，先跟我回家里吧，五哥可等你好久了。”范进说着便指挥身边的人将车准备好。
　　程轩兴意盎然的一笑，道：“聂五那家伙，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道功夫生疏了没有，我非得找他练练！”
　　范进一听却变了脸色，“练归练，你可别又像从前那样，打断他几根肋骨，让他在床上又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知道啦！就知道你最疼他，什么时候都向着他！”
　　程轩说着搭过范进的肩膀，两人有说有笑的向站外走去，明杰在后拎着箱子追上。
　　几人的身影很快隐匿在了逐渐稀薄的朝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