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末一

7、各分飞（一）

　　峒城乃是太平城以北的一座小城。城东有山，名唤梁子山。山下有河，叫作青河。虽说有山有水，却是个贫苦之地，远不如太平城繁华。有当地民谣云，“梁子山的猴，青河边的狗，压不住周老爷的一根小指头”，这周老爷说的便是太平城周府里的周放之，周小姐的生父是也。
　　这日傍晚，有个孩童大摇大摆地拖着一袋重物而来，见城门已近，便将那麻袋丢在路边，用脚踢了一踢，喊道：“起来！”
　　里面动了一动。
　　那孩童扁一扁嘴，终于极不情愿地屈尊将那麻袋解开，露出一个男人的上半身来。
　　此人正是常宗义。自那日在井中昏迷不醒，已过去整整两天两夜，沿途被个麻袋兜着拖行，不知遭了多少活罪。待口中之物被那孩童摘了去，常宗义暴跳如雷：“你非但不解我的绳子，还又堵住我的嘴！”
　　叶天抒理直气壮道：“因为怕你醒来会乱喊乱叫。”
　　——谁醒来发现自己在麻袋里被人拖着走不会喊叫！
　　常宗义正要发作，见四周景色十分陌生，心中不免一突，道：“这是什么地方？”
　　叶天抒伸手朝城门指了一指，说：“你不会看么？”
　　常宗义抬眼一看，更是火冒三丈：“峒城？我们怎么到了峒城？！我的兄弟呢？穆知消呢？”
　　叶天抒早知道他要问这些，嘴皮子又溜又快，“你只让我救你，可没有说还要救你的兄弟。况且你既要我喊你哥哥，难道我不是你的兄弟？”
　　“世上哪有你这样做兄弟的！”常宗义气急败坏道，“给我解绳子！我要回去！”
　　叶天抒不肯，“你可答应了的，我救你出来，你便陪我说话，怎么出尔反尔？”
　　常宗义连忙道：“好弟弟，你随我一同回太平城，我自然一路陪你说话，怎算出尔反尔？”
　　叶天抒不为所动：“我不回太平城。”
　　常宗义气结。
　　叶天抒道：“反正已到了峒城，是去是留，你自己看着办。”说罢抬腿就走。
　　常宗义忙叫道：“我的绳子！”
　　叶天抒这才回头看他，狡黠一笑，“要我给你解绳子，可以。你答应随我进峒城，我就给你解了。”
　　常宗义转一转眼珠，心道：只要解了绳子，手脚自由，他一介小小孩童，又岂能拦住自己？到时候别说太平城，就是天涯海角也去得，便满口答应下来。
　　叶天抒眨眨眼睛，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常宗义这才被解了绳子，自麻袋里放出来。正在舒展筋骨，听那叶天抒忽然道：“哥哥，我饿了。”
　　常宗义一愣，不晓得这小魔头又打些什么主意，迟疑许久，方试探了一句：“那便进城买些吃的？”
　　“我没有钱。”
　　常宗义赶紧摸摸怀里，所幸金子尚在，还有几钱碎银并几块铜板，顿时安心了几分。便说：“我这里倒还有些……”
　　叶天抒闻言十分高兴，也不问他身上到底有多少银子，一路拉他进城，寻了个小店坐下，要了一桌好菜。又喊来黄酒二斤，要与常宗义对饮。
　　常宗义忙道：“你才多大年纪，切不可饮酒。我们又要赶路，喝酒误事，还是喝茶罢。”
　　叶天抒执意要喝，常宗义无法，只好和他碰了几杯，再不肯多喝。叶天抒也不多劝，将剩下的一气全喝了，面不改色。
　　常宗义不禁大为惊异，不知这小子哪里来的好酒量。又想及他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怕是缺了管教，才养成这古怪执拗的脾气，心中不由又是同情，又是感慨，舍不得再说重话，还给他夹了些好菜去。
　　是夜，二人宿于城内一家客栈。叶天抒主动要了两间房，一人一间，常宗义倒乐得自在。虽说有些顾虑，担心那小子不可能猜不到自己要逃，然穆知消下落不明，又有负伤，总难放下，便还是下定决心，半夜里偷偷起身，穿好鞋子，准备从窗户偷跑。
　　才打开窗户，夜风一扫，忽见一张人脸正对着自己——
　　常宗义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一片寒意，这不是那具井底干尸是什么！
　　只见那干尸直直吊在窗前，面部朝前，紧闭双眼，双手上举，竟如活人伸臂挂在窗前一般。常宗义抬手一摸额头，直抹下一手汗来，这才敢相信那夜所见并非做梦。
　　难道那小魔头真会使什么妖术？
　　正心中惊疑，有人敲门道：“哥哥。”
　　此时这声音仿佛阎王传唤，常宗义直吓得胸前背后全湿透了，好不容易从地上爬将起来，关了窗子，开门问道：“何事？”
　　叶天抒站在门前，背着两手，仰头笑得天真：“我听见哥哥房中有动静，怕有万一，过来看看。”
　　常宗义强自镇定道：“没什么，只是方才觉得房中闷热，便开了窗子，被一只黑鸟吓了一跳。”
　　叶天抒道：“哦？”抬腿便要进屋。常宗义忙要拦住，“那黑鸟已被我赶跑，看不见了。”
　　叶天抒执意要看，仿佛泥鳅一般左右拦不住，常宗义眼睁睁看他大步过去开了窗——哪里还有那干尸的脸？外面夜色平静，只有山影沉沉。
　　“果然没有了。”叶天抒嘟一嘟嘴，倒有些不满之色，回头道，“原来哥哥怕鸟。”
　　常宗义忍不住在腹中骂道：你爷爷才怕鸟！细一思量，又不禁怀疑起自己眼花来。干尸本是死物，又怎会动作？怎会一路自太平城跟到峒城？若真是这小魔头所为，又为何要亲自来开窗，教他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