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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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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之一
在赌场的那段时间我就象是魇在一个恶梦里。人生如梦,这话对谁来说都不错,可是人生如梦魇,就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摊上的了。然而我摊上了,阿紫也摊上了。阿紫还要魇在我之前,我在聚贤庄意外地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魇住了,穿一身浅色紫衣在人群中悄然独立,宛如一只幽怨的妖狐。是妖狐而居然幽怨,真是让人不知人间何世。
那是真的。看见我,她冷幽幽地说。这就是说,她长久以来的怀疑终于被证实了,那个落进她窟窿里的人其实并没有完全落进来,还有一半落到了别的窟窿里面。关于这件事,我其实比较目光炯炯,但是阿紫和当初的我一样,不碰个头破血流硬是不信。可是碰得头破血流之后,信是信了,表情却又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没事吧?我问。她歪歪嘴角说,能有什么事,自杀吗?那可难说,要是不自杀,到聚贤庄来干啥?我话音未落,就感觉边上有几个人横眼过来,只好装作没看见。阿紫说那也好呀,临死前拼这样一个的魔头,也值了。这句话由不得不让人担心,和别人拼命恐怕还能拉上个垫背的,选定和乔峰拼,就是拼去了一条命,也还不知道人家掉不掉根寒毛。我决定严密注视阿紫,一有异动就捏住她的大穴,反正这样做也方便,我攀着她的肩,肩井穴就在我的手指边上。
然而我为阿紫担心的时间并不长,跟着就自己也魇住。乔峰不久就来了,杀了很多人,最后自己也身负重伤被人从墙外甩来一根长绳卷着救走。这就让我很想不通。要是练成象乔峰这样惊世骇俗当者披靡的武功,到最后其结果也不过就是身负重创被人救走,那么练成不练成武功又有什么区别?练成不练成风云剑法又有什么区别?乔峰闯荡江湖多年,好歹落个人头熟,到时候有人救他。我要是换在他的位置,到时候又有谁会来救我?龙儿?顶多会对我念念有辞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阿紫?就是要救也救不走,再说,她既然会和乔峰拼命,没准到时候也要和我拼命大义灭亲。他?本就是为了绕开我这样一个恐惧的大铁锅,总不至于再凑上来。如果还活着的断臂师伯?断臂师伯!我还真是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觉着他可笑过,要是练成剑法左左右右也一样不能免于这种下场,那人当然得坏。如果不坏,就得在最后关头咬紧牙关不喊死残废滚开,这样就只好被追兵追上一剑穿过,就算剑法练成了也不过是多顶一阵然后还是被一剑穿过,于事无补不说,徒然让其他还在奔命的人更增恐惧。久而久之,自然没有好人,这还要证明个屁?还到最后都死不瞑目?我觉得他很可笑,当然,我也可笑,事实上,只要生在江湖而还力图克服恐惧的都可笑。江湖看来只能说是个恶梦了,天地阴阳都还讲究个相生相克,只有江湖提出问题,却不给你解决问题的答案,生出恐惧,却偏偏不留下解除恐惧的方法。
我在赌场里抱臂穿行。赌场里面看不到云,这很适合我现在的处境。我不能再看云了,再看,就会吐血。这应该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一般来说,高手才能遇见这种事,我武功不到高手,走火入魔倒跟高手齐肩,这也很可笑。我梦游似的走,腰里沉甸甸地装满了银子,都是赢家在我走过的时候顺手塞来的。如此看来,在赌场公干是个很好的差事。从聚贤庄回来,好差事居然也轮得着我了,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有点遗憾的是新差事要比藏经阁忙一点,偶尔还要杀杀人,把那些不知足的赢了还要赢赢得赌场都快要关门了的家伙结果了然后再把银子抢回来。还好我从前杀过艳阳天,干起这种事来比较熟门熟路。其实不熟门熟路也没有什么困难,反正杀人比杀鸡容易,杀了也不哼一声。反正江湖上人多得很,杀个把也无所谓。反正都是坏人,杀了也不冤枉。反正杀了也没什么后果,在峨嵋派赌场送的命,谁敢罗嗦。这样杀着杀着,也记不清杀了多少,后来就杀到来俊臣头上。
如果没弄错的话,来俊臣是很久很久以前女皇帝时代的大酷吏,尸骨都早已被人吃掉,而吃掉他尸骨的人也早已化成了不见影子的灰尘,实在轮不到我来杀。而那一天我实在又是杀到了他,千真万确,所以只好还归结为人生如梦,江湖如恶梦,颠倒错乱,不知所云。
来俊臣到峨嵋派赌场赌银子的时候还没有发迹,身份是死刑在逃通辑犯,应该在气质上与众不同,但是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甚至在他拔开我晃悠晃悠的身子走过去时我也没有对他回望一眼。我照旧是在梦游。后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总是来俊臣已经赌完了,大师兄交待我说:就是刚刚走出去的这个人,看见了?这样,我就开始尾随他。从背后看,来俊臣是个显瘦的高个儿,看得仔细点,还可以发现那不是瘦,是肌肉收得极紧,起码,从他露在外面的后颈来看就是如此。他背着赢来的一大包银子,颈部吃力,绷出一段美妙的曲线。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少见的美景,我平日里见的大多是江湖好汉,个个都能举重若轻。举重若轻虽说也是一种美,见多了不免乏味。
我跟在来俊臣身后,直到他自己转过身来。他转过身,我也就停了步,我们隔着两丈的距离对峙着。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对峙,他不会武功,我捏死他跟捏死一只蚂蚁也差不到哪里去。我看着这个一分钟之后就要死在我剑下的人,这个人居然也饶有趣味地打量我,后来还摇摇头说,唉,峨嵋派怎么派你这样一个小姑娘出来杀人?我一向不喜欢跟我要杀的人说话,就向前一跃,剑尖点住他的咽喉。他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看看点在咽喉上的剑,又抬眼冲我笑笑,没再说话了。我没有出剑,屏住气息凝视着他。他脸上还带着笑意,恍恍惚惚仿佛是上天赠送给我的一件神秘至宝。我不明白这宝贝究竟神秘在什么地方,努力想着,万簌俱寂中只听见心脏窒息似地卟卟跳动。后来我终于想出来了,剑尖在他的咽喉上颤抖起来。
没有恐惧,他的笑容里面没有恐惧!
龙儿之一
搏虎丫头叛出峨嵋。
有时候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让我生得太美,让我呆不住藏经阁,让我记武林志,最后让我在某一天亲笔记下这样一行字。
记下这行字的时候师父正在我身边,他问丫头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此人脑后生有反骨,乃是天生的叛徒。其实丫头脑后生没生反骨,我并不知道,我也没有到别人脑后摸骨头的癖好。记忆中丫头一向梳双髻,后脑圆润漂亮,怎么也不象有什么特别的骨头。可是如果不这么说,师父就会难以理解丫头何以会是天生的叛徒。理解不了,他也会有理解不了的理论,说丫头是与人内外勾结,劫走了赌场的银子。江湖人的智力总是比较可怜,除了内外勾结抢银子之外,就再也想不出其它可以导致叛出名门中的名门峨嵋派的理由。
天生叛徒。我想丫头要是听了这句考语一定会很高兴,差不多要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龙儿也!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酒窝深陷,眉心小红痣灿灿生光的样子。丫头如此开心,终于成妖而去,实在是自拔剑斫水不承认逝者如斯之后的又是一个特别日子。也许丫头是对的,虽说逝者如斯,可总有些不逝的东西,譬如说她在我心头永远拔剑劈下,譬如说她永远是一只妖,譬如说对于丫头来说,我心永在。
师父走了以后,我重新提起笔来,在那行字左边补上内容:峨嵋派晚辈弟子赌场行走搏虎丫头与人内外勾结,盗窃赌场大批贵重物件,折合白银共计十万八千两。
如花之一
丫头出事了,这实在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从前在一起走动的时候,并不曾有过她贪财的印象。也许这就是江湖,一个巨大的染缸,谁掉进去都会被染成五颜六色。十万八千两白银!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丫头的胃口怎么会这么大?当然,那也可能不是她的错,只是和她一起的那个人太贪心了。唉,丫头所托非人!
如此看来,我所托倒是对了?他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又变成他的了,亮晶晶笑吟吟地看着我。这样的眼神虽然让人喜欢,可是出现在丫头出事的时分就有些让人不能理解。可能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丫头喜欢他,他才不好在我面前表现出对丫头的特别在意?
阿紫之一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点苍派练功最勤的弟子。可是太多的心事总得找法子发泄,不想哭,就只有练功。当达到自己速度极限的点点剑光在练武厅里寂寞飞扬的时候,我就会忘了一切事,忘了他,也忘了丫头。
我的心似乎已经习惯了变成灵堂,刚刚祭过了他,又来祭丫头。丫头!那杀了一只虎的丫头,杀了艳阳天的丫头。那说我的笑容不象良家女子的丫头,那说我的绰号应该叫粉面妖狐的丫头。那说苦药丸是有什么地方错了的丫头,那在聚贤庄总是按着我肩井穴的丫头。你去向何方?是飞上了九霄,还是已经化为烟云,不复再见?
剑飞扬,心头纸灰也忽啦啦飞扬起来。
丫头之二
来俊臣是我跳进去的第二个窟窿。在去聚贤庄之前,我早就想过如果最终还是练不成风云剑法,我就只好再找个窟窿跳进去避一避。我只是没有想到让我跳进去的这个窟窿,会是来俊臣。
来俊臣在乱山中间生起一堆火,我打了只鸟在火上烤。这情景与很久以前的某个想象很相像,只是来俊臣不会武功,这个当初倒没有想过。不过对于恐惧来说,会不会武功实在差别不大,乔峰武功天下第一,还不是被打得落花流水?重要的是,来俊臣和我想象中那个酷酷的人一样,显然都已经解决了恐惧问题。有时候我怀疑我之所以会在日记中虚构了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因为当初就已经意识到我需要的其实是一个不畏恐惧的超人而不是和我一样在恐惧面前簌簌发抖的凡夫俗子?
来俊臣不很了解我的恐惧,当然我也不需要他了解。我只要知道他不恐惧就行了,何止不恐惧,他简直天生就是将恐惧慷慨赠送他人的人,甚至不会武功都敢毅然犯案杀人,真是高手。不由人不油然而生仰慕之心。
我和我仰慕的人在群山里面流浪,日子过得风月无边、甜美无边、快乐无边。有时候我会忽然想到龙儿,想到龙儿腰带上的玫瑰,想到来俊臣可能与那朵玫瑰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是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无非得出我就是龙儿的结论,我不愿意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总觉得和龙儿再怎么相像,总还是有些不同。有些不同,肯定有些不同。
后来来俊臣说赢了这么多的银子,岂能不花?出山去!说出这样的话,只能说明我和他的短暂蜜月已经到头了,我处子的魅力也不再能够将他留在不知岁月的山中,尽管山外就是密布的罗网。
罗网就罗网吧,我既然是冲着他不知恐惧这一点来的,因为害怕罗网就藏在山里这未免是过于自相矛盾了。
龙儿之二
没有丫头的江湖是无趣的。走在路上,迎面看过去,个个都是人。看上去是人,里面也是人,实在很没味。有时候我由不住要想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有四肢,光滑而无毛?
丫头这只妖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想来成妖之后,总得要承受在一片清平世界里好端端地变成妖怪的代价,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五百年前那猴子就被压到了山底下,丫头大约也会被压到山底下。
其实压不压到山底下,也是很无所谓的事。所谓沧海浮生,人生如寄。又所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几十年几百年之后,大家还不是都灰飞烟灭。从这个角度来说,丫头无论如何是选择了一种比我自在的活法。她本性是一只妖,就做了一只妖。我本性是仙子,却顶多只能貌似仙子。
如花之二
我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一个念头,他死了。也许下意识里我竟是希望这样的,我不能接受另外一种相反的推测,他还好好的活着,好到甚至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当然,那也只能是一个下流粗鲁的女人。要是他没有女人,并且死了,我就理所当然是这世上唯一惦念他的人,他也就完完全全地属于我。死了以后,如果有魂灵,也就会只呆在我这儿。
他是死了吗?若有若无的箫声从幽茫中细细吹来,宛若冥乐。枫林河从窗前水波不兴地流过,宛若冥河。他的魂灵似乎无处不在。
阿紫之二
在祭丫头之前,我祭过他。祭他的时候要比祭丫头更痛得多,我甚至想把自己也祭进去,所以才接了那张本不该我接的贴,来到聚贤庄。
聚贤庄里丫头亲亲热热的,总是搂着我的肩。我心里很痛。我们太相熟了,熟到对方有什么异样,全都知道。她知道我心里转的念头,我也知道她的。但是我装作不知道,在想怎样可以甩脱丫头的手。我的手垂在身边,手肘虚虚地对着丫头的腰眼,到时候可以抢先出肘。
肘后来终于没有顶出去,我看见了乔峰从马车里扶出来的那个姑娘。那姑娘一点也不美,就是在那一刹间我万念俱灰。
我想到了他。想到他,最痛心的,其实不是他变了心,而是他爱上的那个姑娘,跟乔峰扶出来的这一位一样,容貌平平。容貌平平,就说明是有别样的好处,纵然我身为妖狐也无法企及的别样好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叫妖狐。我到底妖了谁去?很久很久之前有个人亲我一口,反而妖了我。如今他又爱上别人,速度之快甚至我都还没有来得及施展那百媚从生的一笑回眸。
我为什么会叫妖狐?
丫头之三
在大唐朝的监狱里我始终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到底是谁从后面一拳打晕了我?当时的情形回想起来是这样的,官兵从前面冲过来,我握着剑柄也往上冲,突然眼前一黑,就此失去知觉。
我想我其实知道打我的那个人是谁。官兵还在前面,身边就只有来俊臣。可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复杂了,我正在帮他抵挡追捕,他干嘛要打我?更可恨的是这家伙虽说不会武功,打起人来拳头倒蛮实在,搞得我现在后脑勺上还隐隐作痛。
当然从长远观点看来俊臣把我打倒这也不是一件坏事,他是从狱中发达起来的,不被抓进去,怎么发达?可是这一点他自己总不能未卜先知,所以问题还是又回来了,他干嘛要打晕我倒宁愿去缚手就擒?
坐监的滋味实在很不怎么样。龙儿现在要是看见我,一定会掩鼻而去。不过我自己主要是不会灵魂脱窍,要会的话一定也会掩鼻而去,丢下这具臭皮囊遨游天外。
可是因为没法遨游天外,我就只好透过栅栏观察季节,算日子。来俊臣是死刑犯,一般来说秋后处决。但是他最终又没有被处决,反而发了起来,这就是说,至晚是在秋后之前,他告密成功,见女皇帝去了。见了女皇帝,就会得官。得了官,如果还能想到我,我就不会在此多呆。如果秋去冬来我这里还是没有动静呢?那就不必再存什么希望了,应该早作打算。
后来我终于没有实施我早就作好的打算。深秋时候,一个熟悉的牢头带着我所不熟悉的微笑踏着满地落叶欷郗簌簌地向我这座监房走来。
龙儿之三
手上在记武林志,心里也有一本武林志。只是心里这本要简单多了,一共才记了两件事。一件事,丫头劈下剑来。另一件事,丫头叛出峨嵋平地失踪。
到哪儿去了呢?飞了,就象我从前那样的飞了?妖也能飞的,不是吗?可是我又总觉得丫头没有飞,或者飞了也随时会落下地来,落到我心里这本武林志上,落下来的墨痕,就是第三件事。
如花之三
他的魂灵无处不在,充满在空气中,飘在河里,藏在他的眼睛里,与我同在。这似乎是一件好事,可又不是好事,我越来越难以忍受他,不愿意和他亲昵。这分明是不现实的。可是他的魂灵若在,就会看见,什么都能看见,不是么?
后来夜里他用强,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感觉他的魂灵悲哀地在看我。我尖叫起来。黑暗中感觉他愣住了,想不到我会叫。我也呆住了,想不到自己会叫。
第二天他找来一个大夫。大夫替我诊脉说我是有喜了。他的眼睛又亮晶晶起来,我又看见藏在他眼睛里的他。我总是和藏在他眼睛里的他□□,我总是看着他的眼睛□□,那么做出爱来,到底算是谁的孩子呢?是他的,还是他的?
我不知道。
阿紫之三
剑光在空旷的练武厅里自由流动,我的人似乎已与剑合二为一。撩、拨、点、刺,仿佛每一剑劈出去,都会有丝丝承受不住的痛楚从心里透出来,再经由剑刃挥发出去。所以我虽然闪转腾挪,到最后还是不知道到底是我在练剑,还是剑在练我?
丫头之四
来俊臣总是问我为什么会为他拔剑,似乎这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我自己当然不觉得稀罕,事实上在窟窿里面我就一直勇于拔剑。拔剑杀了一只虎,拔剑杀了艳阳天,还要拔剑杀官兵,结果被阻止了。然而如果不是在窟窿里面而是落到了沙滩上,我的剑就会严重生锈,譬如说要是断臂师伯站在我身边,而官兵呐喊冲来,我就拔不出剑。非但拔不出剑来,可能还要呐喊死残废,滚开!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特别需要窟窿,需要借窟窿留住最后的拔剑而起的勇气,甚至哪怕是借象来俊臣这样臭名昭著的窟窿。归结到一点,拔剑而起,其实不是为了保护窟窿,而的的确确是为了我自己。
来俊臣说他打晕我也是为了我好,他可不希望一个为他拔剑的女人也跟他一样落到秋后处决的下场。说这话的时候他刚散朝,穿着绯色官袍,腰悬玉带,一副春风得意怜香惜玉的样子。遗憾的是在这个窟窿里面我却再也找不回当初那种不畏恐惧拔剑而起的安全感了。
这似乎是因为来俊臣的姬妾太多,受宠的也不只一个。我是这么认为,一个窟窿里面顶好是只呆一个人,若是塞上了许多,那就必定是安稳不了。失宠难过,得宠更有人给你下绊子,一个照顾不周,早晚会象乔峰一样马失前蹄阴沟里翻船八十老娘倒绷孩儿。
来俊臣握着我的手,原本的剽悍加上着官袍散出来的儒雅气息真是魅力非凡,但是我总在想要不要离开他。反正离开他也是早晚的事,他跟乔峰差不多,走上顶峰,为的就是要再隆重地摔下来。不同的是他摔得还要更惨,斩首也罢了,还要被蜂涌而上的人群撕碎吃掉。这是我拔剑而上也根本没法解决的事,此时不走,还等着他被吃掉不成?
我整天调弄檐前的鹦鹉,准备到它会说我走了的时候就走。后来鹦鹉吐词清亮地说我走了,我却没有走。来俊臣说他要宴请周兴。因为这个,我留了下来,想看看周兴怎么对付恐惧。
周兴便服赴宴,看上去文质彬彬完全是个白面书生。我替他斟酒,他还笑吟吟地勾我一眼,温情脉脉的,让人无法想象他治狱时候血肉横飞灭族千数的情状。也许大唐朝的官员就是这么火候老到,可以毫不含糊地将调笑偷情与刑讯逼供划清界限。脸一松,眼色与微笑飞过来。脸再一紧,犯人就鬼哭狼嚎。要是犯人鬼哭狼嚎的时候,他们的宠妾忽而出现,在门边递过来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才能领会的暗号,不知他们会作何表情?脸色会如何变化?一边紧一边松?当然,这种情况事实上也不会出现,顶多我空想想而已。
来俊臣说周兄,近日小弟手里一个人犯好生倔强。周兴笑嘻嘻地说再倔强能难得倒你么?来俊臣皱眉说就是已经不知如何是好,请教周兄高见?有个法子你试试看,周兴说,让这家伙坐在大瓮里面,瓮底下生上火,烤个半天,看他招是不招?果然好计!来俊臣拊掌说,来人呀!
来了人,在堂前支起一堆火,架起一个瓮。周兴有点莫名其妙。来俊臣从袖里摸出来一纸诏书,放到周兴案上,很遗憾地说,有人告兄谋反,陛下让我治这个案子。周兴愣住了。来俊臣又风度翩翩地作了个延请的姿势说,请君入瓮。周兴看看诏书,又看看来俊臣,黄豆大的汗珠渐渐从额上渗出来,滚滚而落。
这是我第二次亲眼目睹恐惧的具体降临。第一次在聚贤庄,看见刀剑溅血,乔峰重创,第二次就看见周兴滚滚而落的汗珠。看来恐惧无外乎就是这两种形态,一种见血,另一种不见血。见血了得死,不见血的最坏结果,也是死。周兴提着笔在供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谋反大逆,签了当然是死。
可万一已经注定了要死呢?周兴渐渐平静下来,汗珠也收了。也许注定要死,也就会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以后,死。死了以后呢?当然,死了就没有以后了。所以最令人恐惧的其实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没有以后。可是当我们恐惧没有以后的时候,我们留着这以后又干什么用呢?恐惧?继续恐惧没有以后?
龙儿之四
心里有本书,总在等着,等着丫头落下来的那点痕迹。也算是一种痴么?
如花之四
肚皮慢慢地隆起来,他的眼睛越来越亮晶晶,箫声也越来越空灵缠绵,枫林河越来越象冥河,我也越来越惶惑。
这个孩子,到底算是谁的?
阿紫之四
我的剑越来越快,一天天超越自己的极限。其实剑快不快,我并不在乎,我只在乎我必须在飞旋的剑光中彻底忘却。
后来有一天我又和他对剑,不上数合就绞飞了他的剑。他的剑直冲半空,掉个头斜刺里扎下来,深深插在地上,剑上红缨簌簌乱抖。他愕然看着我说,好快剑。我说承让,声音平静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于冥冥中悚然回头,隐约看见一团巨大的黑影离我而去。
丫头之五
弦月挂在天上,我沿着枫林河慢慢走动。近乡情更怯,身败名裂之后也只有夜晚才能出现在枫林河边,这实在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前面还有个人在走,看背影是个陌生人,不知哪儿来这样踏月夜行的雅兴。他走得比我还慢,后来我看出他原来是个瞎子,一根竹棒在地上横点竖点,探着走路。我在后面看着,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也许正应了那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
前面的人停下来坐在一棵枫树下面。我渐渐走到他跟前去。算命么?他问。我并不想算命,可还是把手伸了过去,微笑说算我你会砸了招牌的。月光下看得见他的笑容,他的笑容居然很美。
他捏捏我的手,又放开了。怎么说?我问。他说姑娘是漂泊的命呀。我说那不是废话么,如果不漂泊何至于半夜三更在这里转悠呢。他又笑一笑,慢悠悠地说可是心里不漂泊,是么?
我几乎愣住了,转过身去看河。河水静静地流,倒映着月亮和枫林。我轻轻拔剑,轻轻劈下水去,水波不起。不起的水波不再是从前的水波,劈水的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可总有些东西被挽住了,不再漂流,无论是练成风云剑法或是没有练成,都不再漂流,是么?
我望着水面微笑,两朵泪花忽而滑落下来,在水面上溅起两个小小涟漪。
龙儿之五
搏虎丫头重现江湖。一行滋味难分的字,在纸上的武林志上写下,也在心里的武林志上写下。似乎写下以后,故事才算完整,丫头才算始终还是那个丫头。那个多年之前劈痛我,多年之后还将继续劈痛我的丫头。
多年之后,我应该是已经老了,坐在枫林河畔,指着河,对着绕膝的儿孙说,很久很久之前,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就是在这里拔剑劈下,永永远远留下了一剑。喏,就是这里,看见了么?看不见?看不见那是因为水在流,可是那一剑不流,明白吗?
会不会有人明白呢?
如花之五
箫声。真的是箫声。夜半吹来,清晰得如同当空的弦月,就在河岸边上。
我抬起身,一眼过去,看见向小山一样隆起的肚皮,眼泪刹那间滚下来了。
我终于没有走到窗边。只是闭着眼听那梦绕魂牵的清甜声音,眼泪无声无息,淌成了窗前的枫林河。
阿紫之五
好长时间不再仔细端详镜里的人了,再照,简直不大相信镜子里面这个凝眉凝眼的冷美人就是我。我好象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应该是将镜子举到头顶往下照,看看屁股上面有没有长九条尾巴,然后再腰一扭,想象着那九条尾巴毛绒绒地耸动起来。
触手处镜子背面有点粗糙,翻过来,是小刀刻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已经有点模糊了。
——九尾妖狐之镜。
丫头刻的。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