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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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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是我弟弟黄药师的绰号,按理说,一个大男人叫这种绰号有点别扭,但是黄药师得到这个绰号的时候年纪尚小,宛如一个可爱的洋娃娃,所以配起来还是相得宜彰的。
黄药师其实也不是从来配起这个名号都相得宜彰,老实说,他生来实在是个苍白瘦小的人,和人面桃花鲜艳丰润的境界相去甚远,之所以后来得了这个绰号,说起来和他老爸陈家洛密切相关。
陈家洛就象所有的老爸一样喜欢打人,只不过打得比其他老爸要含蓄一点,其他那些老爸巴掌一挥,就在孩子的脸上留下几条使该孩子的不名誉昭然若揭的指痕,陈家洛不干这事。身为红花会舵主,陈家洛的成名绝技是红花掌,一掌过去,见不到指痕,就见孩子的脸上立刻红润丰满了起来,所以黄药师才会渐打渐美,终至于人面桃花。
黄药师人面桃花,正经说起来也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在内。因为陈家洛的功夫很有限,红花掌每次都是限量发售,一左一右啪啪两下就没了,如果这期间我也象黄药师一样喜欢肇事,就免不了要分享去黄药师应得的一半掌数从而破坏掉他脸上的均衡,黄药师就叫不成人面桃花,而顶多只能叫半面桃花。从前有个人,直说吧,就是徐娘半老的那个徐娘啦,是个很幽默的娘娘,她的皇帝老公是个独眼龙,所以每次接驾的时候,她都只画半边脸的妆,因而赢得一个半面妆的典故。黄药师要是变成半面桃花,那就有点象她了,不过半面妆随画随洗,危害毕竟不大,半面桃花就未必是这个效果,所以黄药师应该感谢我。
当然我也应该感谢黄药师,如果不是黄药师独领风骚,我也免不了要变成半面什么的,而且还不是半面风雅的桃花,因为我跟黄药师毕竟不同,我的脸本来就很丰润,再挨一下使脸变得更丰润的红花掌,势必就会得到关于下雪的那首打油诗上所说的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种白狗效应了。
这样我和黄药师就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共谋关系,在陈家洛的掌击之下达到双赢。这种关系使我和黄药师的姐弟情谊非同寻常,但这一点陈家洛并不清楚,他还因为我和黄药师这种劣子不是一路人而分外欢喜。这种欢喜当然有点盲目,虽说我和黄药师不是一路人,但那也并不表明我就值得人这么喜欢。不过也许这种喜欢应该如此看待,与其是我讨人喜欢,不如说是黄药师招人憎恨。
黄药师招人憎恨的品性在五岁上头就暴露了出来。那一年他问陈家洛他是怎么出世的。老实说,这个问题在两年前我就已经问过,陈家洛当时给我的回答是亮出他胸膛上的一道刀疤,告诉我说我就是从这里拿出来的。我摸摸这道刀疤,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就没有再问下去。如今黄药师既然旧事重提,陈家洛也就重新把这道刀疤展示出来,但是黄药师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事实证明由于不懂得因材施教,陈家洛对黄药师的这个回答完全是一个的败笔,就算对陈家洛自己不败,对我反正也是败得一塌糊涂了,败得在若干年之后我竟至于会被黄药师一剑穿心,死于非命。
黄药师一剑穿过我心的时候,我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他美如桃花的脸。透过黄药师美如桃花的脸,我又看见另外一张同样美如桃花的女人的脸。这个女人象尼姑一样是个光头,穿一件粉红色的裙子,正被另一个青年男子一剑穿心。被一剑穿心的这个女人灿烂地笑着从悬崖上跌落下去,山风从谷底吹来,把她的裙子吹得往四面展开,宛如一朵桃花的绽放。
这个象桃花一样冉冉飘落的女人是我。当然这种表述其实是不准确的,首先我不是光头,其次我正被黄药师穿在剑上,再次黄药师是我弟弟,他不会这么没有良心将我一剑穿透之后就容许我的尸体往悬崖底下自由坠落,所以这个女人并不是我,她是我的前世。
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怀疑我有前世了。要不然我与黄药师同父同母同一个环境,为什么偏偏是我懂得对陈家洛关于出生问题的那个荒唐答案点头说是而黄药师就不懂得呢?这说明我还有一个与黄药师不同的环境,也就是说,前世。但是这一点在那个晚上黄药师手持一把钢刀冲进我房间之前我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
黄药师在晚上手持钢刀冲进我的房间,这种恐怖性行为充分说明他的心理不太正常。必须说明的是黄药师本来不是这样,所以接下去就要追根求源谈到这种不正常的源起。据我看来,这要联系到他对陈家洛关于生命起源问题给出的答案所持的不满意态度。由于黄药师对陈家洛的答案持不满意态度,陈家洛就运起他有限的功力,顺手给了黄药师两巴掌,从而构成了我脑海中关于黄药师第一次挨揍的记忆。如上文所说的,黄药师的脸因为这两巴掌而迅快地人面桃花起来,看上去煞是美观。
我觉得从这恰到好处的两巴掌里面体现出来的完全是陈家洛的一片爱心。但是由于年纪幼小,黄药师对这两掌的内在含义无法做到象我这样细致深入的理解,所以并没有从自己容貌变美这一铁一般的事实中体察到陈家洛寓爱护于教育的良苦用心而被鼓舞起来,反倒逐渐出现了心理不正常的种种迹象。
比如说,他开始终日拿着一柄钢刀,默默不语地杀蚂蚁杀蚊子杀苍蝇杀蟑螂杀壁虎杀麻雀杀燕子杀大雁杀鱼杀虾杀蟹杀鸡杀鸭杀鹅杀猫杀狗杀羊杀猪,一句话,杀除了人之外一切可杀的东西。而到底他杀不杀人,我也不敢打什么包票,我只能这样说,截至当时,他还没有杀过人,如此而已。
正因为对黄药师杀不杀人这一点我不敢打包票,所以后来黄药师手持明晃晃的钢刀闯进我房间的时候我就不由得不毛发直竖。但是黄药师并没有看见我竖起来的毛发,他疾步上前,从我身边急掠而过,一刀扎在窗棂上,一只壁虎随着这一动作在刀尖底下挣扎几下,身子软垂下来。黄药师小心翼翼地拔出刀竖着刀尖挑起壁虎,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径自撤走了。
在黄药师刀挑壁虎撤走之后,我在镜子里看见一个奇诡怪异的景象。我头上原本象毽毽一样发梢散落的冲天辫子竖了起来,根根发丝直条条地挺向天空,乍一看就象是一把硬戳戳的小刷子。
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前世。
二
前世里我的冲天辫子也曾经这样在头顶上直挺挺地竖立起来。竖立起来的原因是有一大群魔鬼向我走近。魔鬼的胸膛上都绣着标明他们为魔鬼的巫鹰记号,领头的那个胸前的巫鹰更是巨大,双翅展开铺满了整个胸膛,还圆睁了幽蓝幽蓝的眼睛阴森森地瞪着我。这个大魔鬼奸笑着向我走过来。
我扎煞着双手,从泥地上抬起身来镇定地看着这些魔鬼,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该怎么办。正盘算的时候我看见我爸爸突然从魔鬼身后冒了出来,这让我头皮一麻。显然他是被魔鬼俘虏了,虽然脸上他在笑着,但那只不过是一种麻痹魔鬼的伪装。我爸爸笑着对我说叫伯伯。我顺从地叫了声伯伯。那魔鬼哈哈大笑,提了提我的冲天辫子。
提过我的冲天辫子之后魔鬼就走了,但是我的辫子却再也落不下来,象一把硬戳戳的小刷子样直直地指向天空。我认为这是我的头发对于魔鬼的一种抗议,为了保卫她的贞洁,我拿起剪刀将小刷子齐根剪去,于是剩下的头发短短地散落下来,左左右右包着我的额头和脸蛋。
然而那个魔鬼并没有就此放过我,后来他在路边又看见了我,大笑着揉了揉我新剪的短发。我只好把短发也给剪了,变成一个光头。变成一个光头之后,我为魔鬼的再次降临很担了一些心事,倘若他再来揉我失去保护的头皮,我该怎么办呢?难道把头皮也给掀了吗?
我想我恐怕不会干这么亲痛仇快的事,比如说魔鬼揉我头发的时候手上那热劲儿其实已经透到我的头皮上来了,可我就只剪去了头发而没掀头皮。虽说如此,魔鬼要来揉我的头皮,毕竟还是一件讨厌至极的事,我暗暗地担着忧。
老实说,对于前世里的担忧,我并不是非常理解。据我看来,在衣服的前胸上面绣鹰似乎并不是什么魔鬼的特别标记,而只是西街那边下三滥帮会天鹰教的标志而已。至于那个将鹰绣得特别巨大占满了胸膛的魔鬼,很有可能就是天鹰教的某一任教主,被天鹰教教主摸一摸头皮,又何至于要将头皮就此掀掉乎?
诚然,天鹰教是个下三滥的帮会,被天鹰教教主摸了头皮有点不值,不过这也要分门别类。如果是名门弟子,被天鹰教教主这样的人摸了头皮去那当然要痛不欲生,可是如果象我们这种比天鹰教的档次还要不怎么样的红花会中人能被天鹰教教主摸一摸,那应该说还算是一件比较光荣的事吧?
所以我认为在前世里我为天鹰教教主的一摸而忧心如焚简直就是不可理解,因为据我看来,前世里我显然还是红花会的人。很简单的逻辑是本地一向只有这两个帮会,既然我将天鹰教视为魔鬼,那么我就一定不是天鹰教的人,如果我不是天鹰教的人,那么我不就只剩下红花会可以选择了吗?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我希望这种猜测并不准确,因为如果准确的话那就说明我的前世今生是过于雷同了,那在阴间里掌管阳世生死轮回有功酬功有罪抵罪的阎王爷想来不会就这么敷衍潦草吧?
虽有如此一问,并怀着能够得到否定回答的希望,事实上我对阎王爷的工作态度仍然不抱半点乐观看法。如果生在天鹰教也许会使我积极一点,不幸我又摊上了红花会,所以我觉得人世也就不过是一个重重复复无限循环毫无意义又失去营养的回炉菜而已。这种看法不由得人不意气消沉心灰意冷,尤其因为我还记得前世,人世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很可怕的了。
当然,出于不愿意变成半面白狗的考虑,这种观点在陈家洛面前我一般不会表达,这说明我还不是彻底悲观,起码还在可怕的人世中尽力求取着一种较为理想的生存方式。因为我还在为理想的生存方式尽力,所以在我的房间里就出现了这样两幅地图。
地图是江湖形势图,一幅是江湖政治形势图,另一幅是江湖地理形势图。由于制图角度上的差异,两幅图的共同点并不多,拿着高倍放大镜图穷匕现也找不到红花会是这些不多的共同点中的一个。但是找不到红花会,却能找到天鹰教。
天鹰教上文已经说过,在江湖上是个排名很低的下三滥帮派,所以在地图上也小得象个针尖儿似的。然而这却并不能阻止他们的骄傲,尤其是当天鹰教这三个针尖儿似的字从放大镜底下显现出来的时候,竟然一个一个都趾高气扬,至于扭曲而变形了。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恬不知耻的表现确实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所以我也懒得忍受,干脆拿出一把完全与天鹰教的渺小身材相配合的绣花针,一根一根将天鹰教钉死在地图上。这样我挂着地图的东西墙上就很显眼地留下我愤怒的痕迹,在天鹰教现身的地方光灿灿地扎着银针,象是在实施一种魔法诅咒。
后来我突然灵机一动,将这些银针都拔下来上了朱漆,然后又重新再插上去。这样看起来就象是地图上盛开了一朵艳艳红花,不仅醒目,而且美丽,亦且富有深意,因为故老相传,我红花会在地图上原是有过那么一席地位的,只是后来才被这下三滥的天鹰教夺走了,现在我在天鹰教的地盘上插上红花,不就是表达了还我河山的强烈意愿吗?
陈家洛对我的这种创意非常欣赏,每次到我的房间里来时都要对图瞩目半晌然后说好好好,总有一天我们要灭了天鹰教!这句话听起来慷慨激昂,可是事实上就象他胸膛上的刀疤一样并不见得就能说明他是一个好战分子,刀疤有可能是别人挑衅的结果,而这句话的背景也不是眼红天鹰教而是因为红花会确实和天鹰教有累世深仇。
红花会和天鹰教的累世深仇说起来也是源远流长历史悠久了。正因为源远流长历史悠久,此事的前前后后始始末末不仅在红花会会志里有详尽记载,而且历届前辈们都对此事有全新见解独到看法,这些史料截至今日已经浩如烟海蔚为壮观,要把这事儿的前因后果前后始末理得一清二楚弄得明明白白那还真是需要专门人才去付出专门努力,所以这细活儿也不是我们的事,作为一个普通会众,一般来说,我们只要记得两个字就行了,这两个字当然就是仇恨。
又由于我们目前和天鹰教的力量对比,光记得这两个字也还是不全的,还必须同时记住在这两个字之前还有一个同样要紧的定语,那就是深藏心里。如果记得仇恨,并且同时还记得这种仇恨必须深藏心里,作为一个普通的红花会会众,在精神领域他也就完全合格了。
陈家洛大约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出我的完全合格所以才对我大加称赏,他甚至还褒扬我说在襁褓时代我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红花会人了。据他说在那个时代有一个天鹰教的崽子曾经将我抓得皮破血流,但是我坚持不哭。坚持不哭是正确的!因为哭出来的话就未免是向天鹰教泄露我的仇恨了。
由于我是一个有前世的人,所以对襁褓时代的一些事情倒也还能记得清楚。我记得我当时原是要哭的,不过这种冲动是发生在天鹰教的那个小崽子抓我之前。我发现了他的这种企图,所以就想以哭声引起我妈妈的注意,但不幸的是还没等我运气发声哭出来那小崽子就已经动手使我皮破血流,这样他就以另一种方式引起了我妈妈的注意从而使我俩被隔离开来,我由于失去了哭泣的必要,也就不哭了。
我认为这个事件只能说明我在今生的一开始就已经因为潜在的前世的影响而分外消沉,因此不乐意为了任何不必要的事而消耗自己的体力与精神,当然陈家洛一定要对此事做我小时了了完全合格的解释,我也并不反对。